楊亮
董其昌在論述繪畫“士氣”時曾說:“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似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體現“士氣”不僅僅是以書入畫,其書則要以“草隸、奇字”為之。“草隸”無需贅言,此處董其昌所言“奇字”即傳抄古文在明代的一個常見名稱。董氏崇尚“奇字”之法,可見其對傳抄古文有一定的研究。但在他流傳的作品中以楷、行、草居多,篆、隸十分罕見,更何況古文這種稀見的書體,因此“奇字之法”是如何體現的,我們無從猜測。
然而隨著考古發掘的不斷涌現,近年出土的一件董其昌所篆古文墓志蓋填補了這一空白。此墓志與墓志蓋為兩塊,品相完好無缺,墓志蓋尺寸為:89cm×89cm×20cm,書有:“明故誥贈登仕郎鴻盧寺鳴贊潢濱孫公墓志銘”十九個古文。篆蓋者即董其昌,時年六十六歲,任國子監祭酒。
董其昌所篆古文線條清健有力,筆畫兩端尖利,是晚明時期常見的古文筆法,字法多出自宋之后的古文字書,亦夾雜小篆字形,可知董其昌對于古文書法僅是一般的涉獵,并未形成像行草書那樣的個性風格。但這件作品的出現,足以證實董其昌主張以“草隸、奇字”之法來改造畫法絕非空穴來風,也非故弄玄虛,他應該對古文下過一番工夫。而董其昌的古文書法又是受到什么樣的時代影響呢?那我們首先要從古文談起。
古文,又稱傳抄古文,是戰國時期秦以外,東南地區諸國所用手寫文字的統稱,主要是指來源于戰國簡帛上的文字,或說是戰國時期文獻上的文字,書法史中則稱為“古文”。王國維對古文的流傳曾這樣簡述:“孔壁、汲冢古文之書法,吾不得而見之矣。《說文》中古文,其作法皆本壁中書,其書法,在唐代寫本與篆文體勢無別,雍熙刊板則古篆迥異。”因為自“漢以來,傳寫古文字體一直有兩種主要形式:一種是字書,另外一種是古體寫本(包括石刻)。”字書以《說文解字》為代表,石刻主要是《魏正始石經》。宋以后輯錄“古文”的字書有郭忠恕《汗簡》、夏竦《古文四聲韻》等。為了與金石碑刻上的“古文”相區別,文字學研究界通常稱“傳抄古文”。
晚明時期隨著文字學研究的發展、書學嗜古之風的興起,對傳抄古文的研究與重視,自宋之后再次興起。這股嗜古之風,要從楊慎說起,他遭貶后,致力于考據著述,其中文字學方面的著作頗為豐富,所著多部小學著作被嚴苛的四庫編纂官收入到《四庫全書》中。楊慎的成就無疑是晚明文字學研究的開啟者,他在書學著作《墨池瑣錄》中對周、秦古器上的銘文大加贊賞,書中還記述了他對書法所宗的淵源:
今之笑學書者曰:“吾學羲、獻,羲、獻當年學誰?”予詰之曰:“為此言者,非唯不知書,亦不知古今矣。”羲、獻學鐘、索,鐘、索學章草,章草本分隸,分隸本篆籀,篆籀本科斗,遞相祖述,豈謂無詩耶?
這段敘述是楊慎對那些自我作古、盲目創作者的批評,同時也表達了他認為羲、獻在書法道統中所處的地位。既然以篆籀、科斗為書法之本源,那書家必須涉獵文字學,且明確指出文字學與書法本為一體,但隨著晉、唐書家重視書法的技巧與藝術性,使文字學逐漸勢弱。
除楊慎外,豐坊也是董其昌之前尤重篆籀與古文的書家,其《書訣》說:“古大家之書,必通篆籀,然后結構淳古,使轉勁逸,伯喈以下皆然。——然篆學必精六書,六書之說,唯趙古則《本義》卷首諧聲、假借、轉注三論,足以一掃諸家之謬,但以小篆為主,不能深考古文,譬則無根之木,無首之人。”種種資料顯示,他對古文書法經典的認識尚囿于宋代金石考證學的范疇之內,但豐坊的嗜古并不盲目,并且有自己的實踐探索。上海博物館現藏有豐坊所書古文四條屏,此作集中反映了豐坊古文書法的創作水平。從字形出處看字法多出自《說文解字》中“豐中銳末”的蝌蚪文筆法,董其昌所作古文墓志蓋正是這種行筆流暢、“豐中銳末”的筆法,由此也可見當時有很多書家對古文書法有所涉獵,只是因為使用場合與識別的困難。傳世古文書法作品才比較罕見,但書寫古文無疑是晚明書家嗜古書風的一個體現。
晚明的嗜古與尚奇的審美風尚已經得到普遍認可,此類論述與著作亦頗為常見,白謙慎先生在《傅山的世界》中論述的尤為深入,而這件出土的董其昌古文書法再一次為晚明嗜古、尚古提出了一個有力的證據,即晚明文字學發展、書家對古文書法的重視,楊慎、豐坊、董其昌、王鐸、傅山等書家可謂一脈相承,對“尚古”審美觀念的發展有著巨大的影響。晚明時期的嗜古之風,是針對傳統雅正審美的一種悖離和突破,藝術家張揚個性,因避俗而嗜古正是董其昌“絕去甜俗蹊徑”這一審美觀念形成的根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