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展良
[文章導讀]
當今是重建中華文明新經典系統的關鍵時期。新的經典系統既要面對西方學理的重構與解讀,也需正視當前價值體系的混亂、倫理體系的頹敗。與西方文明不同,中國文明是一個量級巨大的“超級國家型文明”,以六經、四書為根本的經學更是承擔了穩定政教體系的教化功能。本文將中國歷史依據國家的基本性質分為封建時期、大一統帝制時期,民國及共和國時期的三個時間段,以經學為線索,回溯歷代中華經典的源流和演變,彰顯出中華經典體系的特殊性。現代化的中國作為歷史發展的一環,需反思重構新時代的新經典,以發展性的新面貌應對未來的無限可能。
三期中華文明與其經典體系
中華文明一直是一個“超級的國家型文明”,從這個觀點來看,中國歷史可依其國家的基本性質分為三期。第一期是封建時期,雖然有天子,可是其下各國相當獨立,有數以百千計的國家,共同組成一個依中央禮制所建構的天下型國家。第二期是大一統的帝制時期,從秦一直到清末,大體上實行或企圖實行由皇帝作為最高統治者的郡縣制。第三期則是民國與共和國時期。[1]這三期中國文明的基本性質都有非常重大的不同。因此,在這三個時期,所謂經典或經學的概念,其實相當不同。
第一期的華夏文明,是經的誕生時期,當時還沒有所謂的經學。依清代章學誠的說法,所謂的“經”是記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三代圣王得位行道、經綸世冑,建立穩定政教結構的歷史記錄。三代圣王透過世界性秩序的建構,讓天下老百姓都能安居樂業,而且在倫理、道義與文化上大幅提升,成就極其斐然,所以后世尊此大業之記錄為經。[2]
后世所謂的經學主要盛行于中國文明的第二期,也就是漢以后的帝制中國。漢人為了因應大一統的需要,重新解釋并整理古代的經典。此因秦用法家而速亡,漢初用黃老也產生諸多問題,最后只得法古更化,透過重新學習三代之治讓漢朝穩定下來。這顯示中國文明從第一期過渡到第二期的過程中,由于變化幅度太大,經歷了一段很不穩定的時期。最后,惟有通過重新闡釋并運用三代的經典,方得以建立穩定的新政教體系。這才是經學誕生的首要意義。此后的中國歷史,則如馮友蘭所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直至清末,學術思想基本上定于經學。馮氏意存批判以表現他新時代的見解,但古人確實如此。在歷史上,經學讓中國的政教穩定了兩千年,自然有其偉大的價值。
從第一期中國轉型到第二期中國期間政教體制長期不穩定:先用法家與諸子,最后轉回漢人對古代經典的重新詮釋,并融入了法家與諸子學。此一歷史經驗特別值得我們注意。在中國歷史的大轉型時期,政局及其使用的主要思想——也就所謂的“教”——往往變動難定。中國文明從第二期到第三期的轉型過程也是如此。如果將中華民國視為第三期中國的第一共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便是第二共和。此第一與第二共和的政教體制皆不甚穩定。中國作為如此巨大、舉世無雙的“超級國家型文明”,一向需要一個適當的政教體系才能穩定。從漢至清的歷史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傳統的經學即在此一時期負擔了穩定政教體系的功能。如今中國文明已進入第三階段,初期以“主義”取代了經與經學,但未來仍有必要重建新的經典體系與經學,否則恐難以維系此一文明之政教體系的穩定與發展。
不同于中國文明,所謂西方文化并非一個一體的“國家型文明”,而由多個國家與文明結合在一起,亦缺乏統管“國家政教”的經或經學的傳統。埃及與兩河流域文明各自發展,兩河流域尤其有多種外來文明進入。希臘各城邦的規模很小,政教體系極其多樣化。羅馬帝國則由羅馬城邦統一眾多文化高度歧異的殖民地而形成。羅馬衰亡后,西方進入沒有共主的封建時期,靠基督教而非一統國家建立起共通的文明基礎。至于現代西方文明,則是在高度分散的封建社會與基督教文化基礎上,復興并發展了希臘、羅馬的古典文明。是以其文化雖然相通,但政治上高度分裂,最后走上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列國體制。整體而言,西方文明的政治形態,一般趨于分散。各期與各國的政教也融合表現了各種不同的文明,所以并非一“國家型文明”。另外,印度文明歷史上分裂多于統一,且后期的統一主要靠蒙古與英國所達成,主要是個宗教型文明而非國家型文明。伊斯蘭世界雖實行政教合一,仍主要仍屬于宗教型文明。早期統一,如今也分為五十余國。歷史上,印度與伊斯蘭文明在其實行政教合一的時期,亦皆有統管“國家政教”的經與經學的傳統。

中國文明長期保持國家型文明的樣態
在各大人類文明之中,只有中國文明長期保持國家型文明的樣態。國家型文明首先必須處理的課題,必然是穩定國家的體制。因此,華夏的根本性經典,主要皆聚焦于處理建國與立國問題——《詩》、《書》、《禮》、《樂》、《易》、《春秋》皆與立國體制和政教大端密切相關,均為當時建國、立國的重大文獻或相關記載。漢人法古更化、體儒用法,此后中國歷代立國的體制,尤其社會禮教文化,大體淵源于此,是以后人尊之若天。入宋以后,士人對于經典的解釋較偏于人倫義理與教化,然而宋元以降政治之積弊日深。民國以來,傳統大衰,提倡傳統的學人多只能側重于闡發經典之哲理。若深入考察中華經典的根本,六經與四書均帶有高度的政治性與教化性,不可偏廢,故知宋以下之經學實有所偏。
綜上所述,關鍵問題在于:華夏文明底下的生存發展,需要何種根本性經典?百年來中國人所服膺的政教方針始終未能穩定,是以吾人至今皆難以確定第三期中國的政教體系究竟應當安頓于何處,主導整個國家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主要架構與內涵的基本經典又是什么?因此,為了中華文明的穩定發展,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如何確立中華文明新的經典體系。
華夏文明的根本性經典與三期的中國
首先,從整體文化與政教淵源來看,華夏文明的根本經典仍應當是六經與四書。六經是華夏文明生活方式和政教體制的根源與根本,四書則是對其所蘊含的基本道理所作的偉大發揮。這關系到華夏文明之所以能穩定發展,及其道理體系的根本價值。六經何以是華夏文明生活方式和政教體制的根源與根本?因為傳統政治、社會、學術、文化,皆主要淵源于六經所代表的古典時代。[3]經過數千年的積累,即使時而至今,華夏文明的各種基本特性莫不與六經四書相關。例如對于家、親人、人情與人際關系的重視,至少可以追溯到商周的祖宗崇拜與宗族體系。另一方面,自三代以降,政治而非宗教才始終是中華文明的核心,而中國文明之政治,傾向于照顧整體的秩序與福祉。這淵源于三代的宗族主義以及由天子、諸侯、卿、大夫、士構成的政治體制,再透過封建禮制所完成的整體秩序,深入滲透后世的郡縣制度與政治社會文化。封建禮制以照顧整體的秩序與平衡為第一義,后世雖號稱帝王一統,仍必須重視中央與地方的平衡。而現代無論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期,都依然有中央及廣大地方間的平衡問題。換言之,從三代以降,中國文明的諸多基本特質始終延續。此種高度的延續性,當然有其內在根源。
兩千多年第二期中國的穩定性,很高程度建立在對第一期中國所產生的《詩》、《書》、《易》、《禮》、《樂》、《春秋》等經典的不斷闡釋與運用。第二期中國無論在觀念或制度上,皆大量沿襲自第一期中國。此所以經學一直為儒者所尊,并成為科舉考試的主要內容,直至清末才廢除。盡管許多人認為,經學在現代化之后已經成為過去式,不但不再被需要,而且是必須破除的限制。但如從比較文明的觀點來看,華人或中國人的基本生活方式與思想文化,至今仍明顯不同于西方人、印度人及回教徒。這些差異從何而來?即使中國人往往不自覺,外國學者與觀察家普遍認為中國特質顯然源自儒家的政教體系。由是觀之,六經與四書實為華夏文明的根本,數千年來國族的生命賴之而存。其中必有甚深奧義有待發掘,并非簡單的現代化理論或某種主義、學說所能取代。
第三期中國雖然經過天翻地覆的革命,輸入了大量西方學理,其建國過程卻大體延續了傳統中國打天下的方式,而與所有西方國家不同。新中國的建立,明顯沿襲了幾千年來的歷史格套,故而在立國之后,其政治的基本形態亦不容易改變。中國歷代開國的格局一般難以改變:明太祖建立明朝,其基本政治形態經過太祖、成祖兩代定制,此后兩百年大抵無法改變。宋代王安石變法亦以失敗收場;漢代嘗試改變,結果鬧出王莽,一度亡國。然而,為何中國政治開國后的基本格局不易改變?主要因為中國的規模極為巨大。如此巨大的國家,一旦基本的政教體制發生變化,稍有不慎,便是千萬人頭落地、血流成河。當然,這并非意味著中國文明與朝代的基本體制不能改變,但從歷史經驗來看,確實很不容易。
各種歷史研究皆顯示,現代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等諸多基本構造與要素,都與傳統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尤其與明清的傳承性很高。例如黨主席、總書記或“核心”之于皇帝的決策權,中央政治局之于清代軍機處或明代內閣,兩百多個中央委員之于清代約兩百多名可直接上奏的大臣,乃至中央與地方的關系等等,在基本結構上都與明清有相當大的類似性,而不同于西方任何一個國家。現代中國固然在各方面已有巨大改變,然而從深層結構與大歷史的角度來看,傳統中國的延續性卻仍然相當強。從延續與巨變兩方面同時客觀考察,才更能接近真實。
六經與四書體系有其特殊性。其特殊性首先在于中國自古的政教體制非常巨大,必須照顧到億萬眾生,故而非常看重整體的生存發展,以及彼此的互保互育,所以特別強調“仁”的概念。再者,由于中國不是宗教型文明,一切人生義理必須另有所本,所以選擇源于也含攝人倫關系的仁義當作做人的根本。現代的自由、民主、正義乃至法治的概念,源于古代雅典。雅典只是一城邦,其政治的規模相當小,通常只有三、四萬的自由人,最多時亦不過十萬。另外,雅典同時是個高度商業化的文明。相較之下,中國這樣的大農業國與宗族社會,自文明肇始之際,其所需的政教體系就與商業化的小城邦雅典截然不同。西方一切政治、社會理論與文化的主要源頭是雅典與羅馬,再加上埃及與兩河文明的遠源,兼以基督教文明的涵育,使得西方文明從一開始就與中國文明大為不同。舉例而言,西方的法治有兩個重要根源:首先,法律起源于宗教誡命,超越的宗教傳統讓西方人有一個悠久的守法傳統,從蘇美法典、漢謨拉比法典、《圣經》的十誡到《舊約》的種種律法皆然。其次,共和國制的城邦系由自由公民與權貴集議立約,共同選擇創造保護自己與城邦的制度與法律。因此共和國的人民有深刻的自主、自律的概念,其守法的性格深入骨髓。相反地,中國人身上則根本找不到這種深層的守法性,這主要因為中國人既缺乏宗教立法的傳統,也沒有城邦式自主立法的傳統,雙方的大傳統實有巨大差異。六經與四書的道理體系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殊性。其普遍性在于仁義禮智和孝悌忠信等基本德目與德智兼修的追求。其特殊性則例如四書何以特別強調上述德目,而非自由、平等、正義等德行;以及對于性本善以及人可以通過德智兼修而完成的肯定。中國文明與西方文明各自的體制不同,其所強調的德行與人生目標亦不相同,但彼此亦能互相欣賞,互相補益。我們既要認識六經四書道理體系的普遍性,也要認識其特殊性,才能深入繼承本文明的主體特質,又能夠不斷吸收與發展新文化。

六經與四書實為華夏文明的根本
輔益性的傳統經典
第二類是輔益性的傳統經典。就此方面,建議納入老莊、中華佛典與理學經典。學者難免懷疑,理學原本列于子部,而老莊與佛家的經典均不在四部——僅釋道類后代中國人著作收在子部之末,是否可列入經典?[4]若將老莊、中華佛典與理學經典列入經部,必然引起很大的爭論。但在歷史上,他們確實對中華文明的發展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深深浸入幾乎每一個華人的生命之中,應該列入第三期中華文明的重要經典,但必須在性質上與根本性經典進行區分。
中國人讀老、莊兩千余年,老莊對于儒家有很多根本性的批評,與儒家相反而相成。儒家容易拘守于禮法與各種整體性關系,老莊則讓人能逍遙,自由開展個人的生命體驗。老莊深入探討天地自然廣大豐富的意蘊,其氣化的宇宙觀成為中華后世宇宙觀主軸。老莊同時深入探討語言、知識、身體的奧義,直探其本性,從而具有豐富的意義與現代所謂的哲學性,乃中國哲學性思想的重要源頭。
佛教從漢代進入中國,影響至為深遠,提供中國傳統所較缺乏的“宗教”,尤其是“人生宗教”面向。在中華佛典方面,《心經》、《金剛經》、《六祖壇經》等屬于人人當讀的佛典。《大乘起信論》、《楞嚴經》、《大方廣佛華嚴經》、《妙法蓮華經》或許也可以選擇納入。佛學入中國兩千年,與儒家相反相成,與道家則既競爭又融合。儒釋道三教長期成為華人的心靈歸宿。到了近現代,儒家與道家頗為衰落,反而佛教在民間的延續性甚強。佛學的哲學性與哲理性,同時非常為學界所重視。
儒釋道三家早已融入中國歷史之中,其中最為重要的融合結果便是理學的誕生。在融合之前的中國,魏晉南北朝主要盛行老、莊,隋、唐則流行佛學乃至道家。然而,當中國的主導性思想為老莊跟佛學時,容易在政治與社會上發生問題。舉例而言,士大夫在上朝議政與主持家務時用儒家,而個人之心靈世界則安頓于佛、老之學,人生分成兩截,心態與內涵矛盾。以唐代為例,唐代風氣與今天頗為相似,平常追求功名利祿、酒色財氣,崇尚自然人性,喜歡富強、宏大、征服與進取,但在另一方面,內心又有許多苦痛煩悶,故而普遍相信佛道。這形同將人生分成兩截,矛盾而且不理想。降及宋明理學,才將佛家與老莊的優點盡量吸收進儒家。在此之后,理學化的儒學長期獨尊,超過佛教跟老莊,直到清末都主導著中國政治與教化。所謂“前有孔孟,后有程朱”的說法淵源于此。由是觀之,理學經典應該也可以列入輔益性的經典。
發展中的現代中華新經典
第三類,也是最難確定且具有爭論性的,是為發展中的現代中華新經典。傳統的經學跟經典有一個重大缺點,就是缺乏發展性。中華文明幾千年來一直守著幾部經典,認為古代的圣人太偉大,一切的道理都已經“致廣大、盡精微”,而無以超越。這種想法使中華文明很難發展。[5]因此,中國文明到了新時代,必須深入反思,也不斷加入新的經典。在新時代中,當然必須納入代表現代性的經典。
現代性的核心是自由、平等、民主、科學、法治與社會正義,這是西方近代發展出的偉大的成果,其中包含許多的經典,數之不盡,難以盡收。要如何變成中華新經典?必須由歷史來選擇,使部分最重要也最適合的西方經典,通過時間的考驗,融入我們的文明體系。我們應對所有的西方學理保持開放的態度,然而何者將成為中華新經典則有待歷史的選擇。與此同時,許多以提倡引進西學為主的學者,例如前期梁啟超、魯迅、陳獨秀、胡適等大家的著作,其作品皆大有可采的部分。未來應該有人擇其可傳、當傳的部分,做出選集,列入中華現代經典。
除上所述,現代中國自身發展出來的傳統型或融合型的經典亦相當重要。儒家學人繼承傳統文化的精華,面對西方現代性的巨大挑戰,做出了許多重要論述,例如康有為、后期梁啟超、梁漱溟、錢穆、熊十力等大家,乃至一些新儒家的學人,都做出了值得注意的成果。此外,近現代的佛道之學,如太虛、歐陽竟無、印順、呂澄等人都值得關注。相形之下,道家與道教的傳承較隱密,需要有熟知其內涵的人為之整理。無論儒釋道三家,未來都需要有人擇其可傳與當傳的部分,做出選集,列為中華現代經典。
中國人自著的經典中宜特別注意三民主義。首先,其民族主義是辛亥革命的基礎,而“國族主義”至今仍為中國立國的基礎。再者,孫中山的民族主義既重視本民族的獨立自主,也兼顧世界大同,既重視本民族道德與學術的繼承,并且對世界開放。孫中山同時主張人民有權、政府有能的“權能區分”制,嘗試建立一個精英型的民主化“萬能政府”,中國政治至今仍脫離不了高度的精英主義,可以為證。另外,孫的民生主義兼顧社會主義跟資本主義,并主張發達國家與個人資本,也是其高瞻遠矚之處。中國至今仍須兼顧國族與世界主義、資本與社會主義、自由民主與精英主義。由是觀之,孫先生的三民主義至今仍有重要的意義。
有關社會主義經典,其中對現代中國有重大影響的,當然首推馬列毛。雖然有不少人對此抱持異議,但從大歷史的角度來看,中國近百年來有兩個最根本的問題:第一是必須快速現代化的問題,第二則是如何重新建國與立國的問題。亦即在新的世界列強壓迫與列國體制下,中國傳統的國家體制無以支撐,必須轉型成一個新形態的國家。清末變法既然未能成功,中國只好重新建國與立國。然而經過民國初期的實驗,發現無法憑借自由民主與議會的方式達成中國的建國,最后逼出由組織嚴密、權力集中的政黨領導革命。國民黨、共產黨都是列寧化的政黨,通過菁英化的黨員掌控黨政軍,并領導群眾從事革命。[6]若無法有效地建國,根本無法在內亂外患中從事建設。中國近代史的第一要務就是重新建國與立國,馬列毛對此當然有大功。
無論來自西方或中國自身的經典,也無論是自由民主派、傳統派、融合派與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派的經典,他們作為中華文明之經典的價值,在今日尚難以充分確認,而有待數百年后論定。
當今時代是開始重建中華文明新經典系統的關鍵時期。必須要有新的經典系統,否則一切的意義與價值難免混亂不堪。就中華文明而言,根本性經典仍是六經與四書。在歷史上,中華文明曾在此基礎上吸收了老莊和佛家,今天也當進一步吸收西學。只要鑿井及泉,掌握根本義,隨順時代因革,自然能夠吸收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以及各種具有價值的現代與西方思想文化。若論其矛盾,佛教主張出離,與儒家更為矛盾,但最終亦得以融合。主張無為與為我的老、莊,與儒家非常矛盾,而同樣早已融合。這正是古人偉大的地方。只要有足夠的聰明智慧,并善于掌握雙方最根本的原理,便能夠在更深刻的意義上加以融合。
歷史上中華文明其實是因為不斷吸收異族的成分才能成其大。舉例而言,一般認為秦是華夏,其實秦在當時被稱為蠻夷。秦融合了西戎與歐亞草原帶的文化與血統,將中原國家一一消滅,從而統一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更有大量胡族的文化血統融入。至于隋唐盛世,亦如陳寅恪先生所指出:隋唐制度淵源于北朝,而北朝君主都是胡人。[7]唐代以融合胡漢與對世界開放著稱。明清時期,中國正因未能及早融入西學,后來百余年一直處于劣勢,所以中國一定要有開放的心胸。然而,中國亦不能沒有自身的根本,否則流蕩難歸,無以自立。西學各家各派甚為分歧,中國究竟要師法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抑或俄國?根據過往百余年的歷史,以上各國文明,中國皆曾師法,卻無一能照抄。因此,惟有本諸自身的文明體系與歷史脈絡,勇于吸收外來文明,不斷改造、發展出自己的政治教化與經濟社會體制。也因為如此,經典必須隨之變化,此即筆者試圖提出的新時代的經典概念。
建設現代儒學與現代經學
基本上,中國今天的學術界實為西方學術界的附庸,所有的學術分類、研究方法乃至所用語言都按照西方學術進行,無所謂真正的儒學。目前學界所有嚴格意義上的學術衡量,皆以西歐、北美為準,不符合此一標準即不入流。就學習西學而言,這有其必要,在學習階段確實必須這么做,筆者亦主張講西學就應該徹底地照西方的標準。然而,只有西學恐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首先,人生的價值、意義、道德與倫理問題,以及中國許多根本性的文化與社會的問題,只用西學難以解決。其次,中國的政治問題其實無法只靠西方政治學來解決。如果不懂得中國政治與歷史的獨特性,以及中國政治社會運作的方式,其實難以處理。中國當今的政治形態高度繼承中國傳統,尤其是明清以來的政治型態,其中問題并非只依靠西方的政治學就能解決,一定要有自己本身的學問。就其大者而言,中國之為中國,依據六經、四書與諸史,首先是一個以高超的倫理與文化所摶成的國家。若其倫理與文化衰敗,則危機四伏。例如中國的疆域,依《尚書·禹貢》,當分侯、甸、綏、要、荒五服,依其親疏遠近與實際狀況,有不同的治理與對待方式,而不宜直接使用西方現代民族或主權國家的觀念,強力求其內部的一致,反而容易造成民族沖突與邊疆問題。
今天的西學訓練都是專家之學,只適合處理專門問題,而且有些專門問題還無法有效處理。儒學傳統以實踐與實戰見長。儒家長期且普遍擔任政治與社會的領導工作,卻不太重視解釋性的理論。其核心目標就是具體的修齊治平。傳統上研讀經史子集,重點在于從事修齊治平的大業。百年來的經驗顯示,僅西學不足,現代中國必須要復興儒學,否則無法解決自身修齊治平等根本性的問題與危機。如一般所熟知,中國當前的價值與意義體系混亂,倫理及家庭體系亦趨于衰敗。由于意義與倫理體系的敗壞,整個社會或人與人之間缺乏基本的互信,對內、對外的行為粗暴,從而造成各種嚴重的問題。國家體制不穩定,與周邊及世界多國的關系亦并不順暢。因此,我們必須復興儒學,才能面對中國當前價值、意義、倫理、道德、家庭與文化的危機,并改善政治、社會、經濟與國家等方面的問題。
重建現代經學是復興現代儒學的關鍵部分。這當然非常困難,因為今天的教育及學術體系中并沒有儒學與經學的位置。筆者建議各大學設“華學院”,以培養現代儒學的人才。我們必須在以西學為標準的現有人文學院與社會科學院之外,另立華學院。此學院的研究以經史子集為主,目標在研究與從事中華民族的修、齊、治、平之大業。畢業后可以到各級學校任教,或從事社會文化工作,也可以擔任政治、社會、經濟的管理工作。儒學與經學是最好的人文社會素養,可以投入各行各業。中國大陸現有的國學院,其實還只是各種西化的相關學科的湊合,缺乏完整的學術概念與方向,或許應朝上述方向轉型。
繼承傳統面向未來的“現代經學”
在此新時代研究經學,首先應講明“經典”在新時代的意義。畢竟,從今天來看,并不是有了孔子與六經就能解決中華文明一切問題。六經與四書固然是中華文明價值與文化的根本,但不能只有六經與四書。
因此,我們需要立基于中國歷史,建立一個“發展中的經典與文明”的觀念。經典體系的發展經常具有辯證性,且往往關聯到中國文明如何面對危機。歷史上,封建制度衰微,于是發展出子學,而諸子學一方面繼承、一方面批判傳統,與六經有辯證性的關系。兩漢的經學源自經典與諸子學的結合,而后世的四書,更源出于子學。兩漢經學衰落,儒學與老莊及佛教發生進一步的辯證關系,經過很長的時間,最后熔鑄出理學。至于今日,我們當以六經、四書暨中華釋老、理學傳統與西方文明體系做辯證性的研討,以熔鑄中華文明的新學理與文化體系。這是建構中華文明的新經典體系,使中華文明能有本有原并不斷發展的關鍵。我們當以“發展中的經典與文明”的觀念,建立“現代儒學”跟“現代經學”,也就是“中華文明第三期的儒學與經學”。歷史上的中華文明,第一期是經的時代,第二期是傳統經學的時代,到了第三期中國,必須要有新形態的現代儒學與經學。今人必須建設能充分因應現代性挑戰的現代經學與儒學體系,以繼承傳統,并迎向具有高度發展性的未來。
“現代經學”必須學習并超越融合漢、宋、清代經學與西方經典學。漢、宋、清代經學與西方經典學,各有其學術與學派傳承乃至師承家法,必須高度尊重,方能深入堂奧。學者以一人之力,通常只能依循一種學術暨學派傳統以求深入,然而一旦鑿井及泉,則可以此為基礎,力求融會貫通。清末民初經學與“國學”大家,早已提出融通漢、宋、清代經學以及佛、老、諸子與西學的主張。其中各學術傳統大不同,必須分別求之,又必須融會貫通。這是現代經學乃至整個中華學術文化所面臨的最大挑戰,且舍此亦無他途。
漢代經學偉大,然而并不只是因其講明經典與圣人的古義以傳諸后世而偉大。漢代經學的真精神在于“通經致用”,亦即建立與匡正整個朝代的制度與文化。隨著漢代難以避免的漸衰,漢代經學家開始要求國家變法改制。他們認為每個朝代皆有其德,一盛難免一衰,衰落后則必須有賢德之主取而代之,新莽一朝緣此而來。當時朝野皆支持王莽,后世則視之為亂臣賊子。其實,如果王莽不如此迂腐,而是個頭腦清醒而務實的政治家,中國政治最困難的癥結,也就是最高權力的輪替問題,或許可以就此得以解決。每隔大約一百五十至兩百年,當官僚體系腐化,制度、人心也產生各種難解的問題之時,若能變法改制,移轉政權,中國皇帝制度的根本問題,豈不可以大幅抒解?這種“天命轉移”的思維方式,至今依然很可以為我們所借鑒。只可惜新莽以失敗告終,魏晉南北朝又竄弒頻仍,從此禪讓、天命改易與改制成為污詞,再也沒有人敢提起。
敢于反省與批判最高政權,正是漢代經學了不起的地方。宋代經學發達,促成了慶歷與熙寧變法,同時促使堅持經義的儒學家長期與因循茍且的官僚集團抗爭。漢、宋兩代是中國經學最盛的時候,都發生了重大的變法與政治改革,這才表現出中國經學的真精神。明清之際的經學依然有此精神,然而在高壓政治下,乾嘉經學只能致力于考據。到了清末,學人一舉而盡去之,從此再難恢復。要復興“現代經學”,首先應該要恢復漢、宋經學的真精神,更上溯古先“圣王”創造經典的原意,真實面對中國現當代的政治與教化問題,力求改變整個時代乃至改善整個世界。這才是中華經學的原意。[8]
中華文明第一期的經,是古代圣王創造世界秩序與文化的記錄。第二期的經學,旨在透過經義改變世界,這是漢、宋經學的真精神。第三期中華文明的經學,在繼承前兩期的精神下,應當融入西學,以深入研究并改善今天的政治與社會文化。要超越并融合漢、宋、清學與西學,首先接受它們的長處。兩漢宏大的學術格局與通經致用,宋學的義理、心性、法天道,清學的知識考據與西方的科學、哲學都是現代經學所當學習的重要內涵。我們要學習、融合而超越,這才是新時代的經學。
分門、專精與兼通
古人治經的切要方法是《漢書·藝文志》所說:“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經,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蓄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9]讀經的重點在于明白其主要的意涵,學習古圣先王原有的氣魄與精神,培養自身的德性能力,從而面對修齊治平的根本性問題。如此治經,要而不繁,才能得其大體,發揮其大用。
兩漢博士之學發展得專門而繁瑣,最后全部不傳。然而后世的經學,依然不免分經而治之,隨著時間的發展,內容極其豐富,在各時代固然有其各自的價值,然而時過境遷,意義大幅衰減。后世學者,必須繼承漢、宋、清人之經學,又必須有現代學術的觀念,勢必取精方能用宏。單一個人的能力有限,不可能門門皆通,所以一方面對諸經、諸史要有貫通性的理解,但另一方面,每個人也必須有各自專精的領域。譬如有的人治《論語》、有的人治《春秋》,專精之后則誠如曾國藩所說,“鑿井而及泉”,可以通于各種學問。[10]“通”與“專”之間,相輔而相成。能專精方能兼通,而學問通達亦大有利于專門之學的創辟與深入,也才能將其專家之學放在適當的位置上。二者可互補而不見得矛盾。
揆諸中西學術本質性的巨大差異,以及世界學術發展的趨向,建議宜分成儒學與西學兩種不同的路徑來研治第三期的中華經典,彼此互相學習。儒學依傳統亦可分成專家之學跟通人之學,且彼此應互相學習。就專家之學而言,有的人偏從經學治經,有的人偏從史學治經;有的人偏從漢、宋或清學治經,或在諸經中側重某經。這既是入門,也是求深入時所必須。深入有得之后,其才性通達者,當然可求兼通。科學化的西學則均為專門之學,宜嚴格依照西法治之,可以為經典開出新意義。此新途徑與意義,亦應與儒學相融通,以開拓現代儒學的視域與內涵。
現代經學是現代儒學的一部分,應與現代儒學中的史學、子學與集部之學相通。現代經學的體系最難重建,至于現代史學則比較簡單,現代史學應該既研究中國史也研究世界史。然中國史學傳統與西方史學之不同,著重于研究“世運興衰、人物賢奸”,“天人之際、古今之變”與修齊治平之道等根本性大問題。因應此目標,所以其方法上更注重博雅、通貫與學者的修養。這個傳統,與西方現代史學有相輔相成的效果。子學指各種專門或一家之學,可推而廣之,包含西方近現代各種專門之學與哲學。集部之學則是個人生命的整體完成之記錄整合,而并非西方文學或文藝的概念。集部之學所看重的是一個一個的人,譬如朱文公文集、杜工部集,乃個人生命完成的相關文獻集結,又稱之為別集,而總集則表現某特定時代人群的特殊風貌。此因儒學的重點,如錢穆先生所指出,不是知識的完成,而是人的完成。西方學術的重點是知識的完成,故以知識做分類。儒學是以人的完成為重,在實際的歷史里從事修齊治平。因此,若能深入集部之學,便得以懂得各個不同的人,以及各個不同的時代。[11]
或問通人之學如何可能?其實儒學自古以來致力于貫通經史子集的通人之學。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四部之學所涉及的書籍與知識皆難以計量,前人之所以從來可以研習,因其多只從經史子集——尤其是經史,因為儒學以經史之學為中心——當中擇其最要的經典研讀,數量有限。若能讀懂經典,其他自然容易。就古人而言,經部是五經與四書,以通其大義為主。二十五史則以史、漢(或前四史)與近現代史為主。先仔細通讀,或可能先專治某方面,而后再通于其他。如朱子所說,道理相通,讀第一部書花十分力量,第二部則花六、七分力量,第三部便只要兩、三分力量,然后勢如破竹,可以完成通人之學。
于此同時,中華經典不應只留在華學院,或只限于現代儒學,而同時應當按照西方分類的現代學門加以研究。事實上,研究政治問題的人若只學西學,而不懂得學習傳統經典,則不僅對于中國的很多事情不得其門而入,對于世界人類的理解,亦將受西學的視角所限。不懂得原本立基于六經四書與諸史的中國政治社會,如何理解與處理現代中國政治?只用西學看世界,如何真能看懂其他文明的價值。所以即使是現代政治學門也應該研究傳統經典,并以最標準的西方學術基底與方法加以研究,如此方能開拓雙方的門庭,促進彼此的理解。同樣地,經濟、社會、心理、人類、文學、哲學乃至其他各種社會與人文科學,也都應該嚴格地按照西方學術的方法研究傳統經典,以求獲得新的知識,并透過讀中華經典,增加自己的視野。以儒學的方式或用西學的方式治經,將得出非常不同的結果,很可以互補相通。這樣就會形成一個具有開展性的中華文明跟中華經典體系,既有自己的本根,也能不斷地吸收融會其他文明的長處。期望新的經典體系與經學,能讓中華文明得到更美好的發展。
(作者單位:臺灣大學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