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桐花香

付可軒

我在大理的山里，邂逅了一場桐花雨。那日下著雨，山谷里的小河唱著歌，我看見遠(yuǎn)處的山巒笑顏如花，桐花陣陣清香飄過農(nóng)田，繞過山河，就像少女的春天。

南方的小鎮(zhèn)，桐花在人間四月天悄然綻放。它開在山谷里，長在小河邊。白色的花瓣圍成一朵朵，一簇簇，從遠(yuǎn)處看就像是一把諾大的沙灘傘開在山谷里，小河邊，傘蓋上丁丁點(diǎn)點(diǎn)白中帶紅的花兒鋪開，引來蜜蜂陣陣忙。

風(fēng)吹麥浪，也吹拂著桐花的眉目，她的眉毛粉嫩，她的目光含情。最是那一抹溫柔的陽光，照進(jìn)她的心口，就像甘露沐浴，她活著，美麗而優(yōu)雅。

清晨，雨過桐花香。雨兒輕輕的在春天彈奏如蛙鳴般的樂曲，桐花楚楚，翠葉翩翩，泥土帶著濕氣，欲落未落的雨滴依戀著桐花的香氣，就像少女脖頸晶瑩剔透的水晶石；心形的葉子，重疊著伸向碧云天，白花飛蒙蒙的撐開了身體，春意自然而然。

昨夜，雨落殘花。落花一地，散著芳香。雨落惜花，桐花枝頭俏，桐花落地香。微月照著桐花時，月光歆羨桐花的美，總是躲躲藏藏，最后索性躲進(jìn)了云層。桐花在雨中洗凈了身體，亭亭浮動，飄渺帶著仙氣。

我從小溪邊走來，多彩的石頭不染泥垢，素色的裙角被昨日遺落的雨滴浸染，一滴滴鋪開，鋪成了一片無色的花海。當(dāng)我安靜的出現(xiàn)在山谷里，桐花似乎也會說話了，溫聲細(xì)語的低訴著等待的情絲，山林里氤氳著香氣，就像清脆的銀鈴帶給人的歡快。

春暖山雨晴。

雨后，“白者含秀色， 粲如凝瑤華”，樹上的花飽含深情凝望厚土，更顯蒼白。落花，一朵一朵，零落著，合歡著。有的掛在樹枝上，就像蕩著秋千的孩童偶爾抬頭看天的純真；有的被下面的枯枝刺穿身體，仿佛彌留之際的少婦滿含淚花；有的落在泥土上，安然的宛如深居山谷的農(nóng)婦，回頭遙望來時的路。

雨過桐花香。看花的人反而增添了一股惆悵，或許與時令有關(guān)，或許是雨的相思，或許是桐花的落。

周邦彥《鎖窗寒.寒食》中有：“桐花半畝，靜鎖一庭愁雨”。憶當(dāng)年“故人剪燭西窗雨”的情景，再看眼前庭院深深，桐花半畝，無限離愁。他的內(nèi)心足可以用納蘭公子的“我是人間惆悵客”來比喻。林蔭深處，烏鴉傳來聲聲啼鳴，他掀起簾子，站在朱門內(nèi)，身穿單薄的衣服凝神佇立，半畝大的桐花開滿了庭院，陰雨陣陣讓人生出無限愁怨。

遲暮，使他最傷懷。“到歸時，定有殘英，待客攜尊徂”，那時花開，有人相約。而今，人已遲暮，只能觸景生情。不禁讓人想起木心收錄在《云雀叫了一整天》里的詩《從前慢》中的詩句：“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周邦彥談?wù)摰幕蛟S不是愛情，但正是因?yàn)閺那暗娜丈星Ю锾鎏龅南喾甓寄敲磸涀阏滟F；所有千山難越的情感都有種故人難歸的思緒。

在他眼里，愁雨桐花寒。花香雨愁，都靜靜的彌漫在院子里，而他盡收眼底。或許雨本就多情，或許是桐花開在清明，生來惆悵。

元稹愛桐花。他為桐花鳴冤，“年年怨春意，不竟桃杏林。唯占清明后，牡丹還復(fù)侵”；他從心底憐憫它，“莎草遍桐陰，桐花滿沙落，蓋覆相團(tuán)圓，可憐無厚薄”。他遠(yuǎn)看桐花，賞盡桐花始尾，可憐夜久，春恨無盡。他只能在山館中，看滿地桐花落，就如楊萬里所言：“紅千紫百何曾夢，厭尾桐花也作塵”。

南唐舊主李煜的命運(yùn)也像桐花般開落有時。他在桐花面前不禁淚眼低垂。“又見桐花發(fā)舊枝，一樓煙雨暮凄凄”，他站在煙雨朦朧的城樓，憑闌惆悵，他站的最高，也就注定了孤獨(dú)，無人能懂他的所思所想，他開始淚眼問花，可惜花卻不會言語。滿眼望去，空有當(dāng)年舊時煙雨和涼月。去年今日，花開、心怒放，今年今日，舊枝發(fā)新花，但是物是人已非，只剩凄凄的暮色和孤零零的他站在芙蓉城上看花，憶蛾眉。

雨過。桐花樹下落花眠。剛從枝頭凋落的花朵，仍帶著雨的濕潤，細(xì)影映溪底；早已落在樹下的桐花，白色的花瓣卷成一團(tuán)，只有那一抹如團(tuán)扇般的杏紅還明明滅滅。

花開，花謝，自是花的一場修行。修行的路上，她居于山谷，她淺淺安然，她像那嬌羞的少女，自是風(fēng)塵里來，便也安然的落成花泥。花開易見落難尋，她即使躲在這萬千世界遺忘的凈土，也總有愛美的人而至。人們看著她盛開，卻極少有人去尋它的落花，人們大抵都是不愛悲傷的。

桐花在春雨后一夜染白山谷，也在雨后落花枕地。林黛玉葬花時吟誦：“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雖然，人不都像林妹妹般敏感多情，花落不一定會人亡，但真切的是春盡，紅顏老，桐花落。

我走進(jìn)山谷里，偶然遇見雨過桐花香。山谷邊勞作的農(nóng)婦滿面愁容，細(xì)哼著昨日的雨。我只是個過客，眼里只見雨后桐花香氣迷人，它回蕩在山谷里，與小溪一起合奏著一曲行人蕩漾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