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慧
在很多礦區,不管是國企還是私企,都存在著全家人在一個礦上工作的情況,從父輩到子輩,世世代代守著一個礦。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全球價值鏈研究院助理研究員王苒針對煤炭行業去產能有關課題調研時發現一個奇特現象:“不少礦工不愿離開這個行業去尋找新的就業機會,一些礦工寧可在即將倒閉的煤礦一個月拿800塊工資,也不愿意去超市做2000元月薪的收銀員。”
行業黏性
2003年到2013年被稱為煤炭業的黃金十年,十年間我國煤炭產量從15億噸一路飆升至37億噸,煤炭從業人數也從376萬增至529萬。
世事難料,正是這十年,一些地區和城市因“一煤獨大”而錯失產業結構優化的最佳時機,也使得大批人的命運與煤炭這個行業更緊密地聯在了一起。
如今,去產能成煤炭業大勢所趨。按照計劃,從2016年開始的3至5年,我國將退出煤炭產能5億噸左右,減量重組5億噸左右。據中國煤控項目所開展的煤炭去產能就業影響課題組測算,若完成上述去產能任務,煤炭行業還需減少100多萬從業人員。到2020年,整個煤炭行業的就業人數將不足300萬人,如果政策力度加大,甚至會降至250萬人。
課題組認為,妥善處理好一些重點部門所面臨的淘汰和下崗職工安置問題,是順利完成去產能任務的重點和難點。但同時也應認識到,去產能政策給煤炭行業帶來的就業沖擊是我國經濟轉型和能源轉型升級過程中,勞動力分配重組的必然結果,從長遠來看,是產業結構、能源結構和勞動力結構優化帶來的陣痛。
煤炭是典型勞動密集型產業,從業規模龐大,就業總規模隨市場波動而不斷變化。2003 年之前,煤炭從業人數整體呈現下降態勢,步入“黃金十年”后,人數連年增加,直到2013 年達到峰值529 萬。
此后,隨著行業景氣下降、機械生產率水平提高及環保標準加強,從業人數開始下降,2014 年一年時間便減少了41 萬人,2015 年底降至443萬,2016年10月的數據顯示,煤炭就業總規模已降至395萬。
課題組研究發現,同其他主要產煤國相比,中國煤炭行業的平均勞動生產率水平相對落后,從產業發展和勞動生產率升級的普遍規律和國際經驗看,煤炭開采部門將長期面臨自然的就業擠出壓力。伴隨技術水平和企業專業化生產經營程度的提高,一些傳統的煤炭生產和使用部門的總就業規模會逐步縮減。
去產能加速了這一過程。“隨著經濟發展、科技進步以及市場的影響,像煤炭這種勞動密集型產業的就業本就會受到沖擊,在去產能政策下,等于把這個痛提前了,而且更集中釋放出來。”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全球價值鏈研究院助理研究員王苒說。
課題組曾到多個煤產區進行調研,他們發現,年齡偏大,文化程度低,人員流動性大,專業技術人員缺乏構成了煤礦從業者的基本特征。去產能政策下,大部分技術含量不高的崗位面臨嚴峻淘汰壓力。“46到50歲及50歲以上的工人是困難最大的人群,也是值得注意的一群人。”王苒說,“煤炭工人對就業有著很強的行業黏性。在很多礦區,不管是國企還是私企,都存在著全家人在一個礦上工作的情況,從父輩到子輩,世世代代守著一個礦。”
資源詛咒
城以煤興,煤衰城衰,去產能步步緊逼之下,不同煤產區有著不同的現實境遇。課題組發現,在煤炭業應對就業壓力和實現就業轉型過程中,各地的壓力和條件存在較大差異。
東北三省煤炭產量在全國占比雖不算大,但其在去產能過程中面對的種種問題特別是就業壓力卻極為突出。
在2008年、2009年和2011年,我國分三批確定了69個資源枯竭型城市,其中大部分是煤炭資源枯竭型城市,東北三省共有19個城市入選,占煤礦枯竭城市的27.5%。這些資源枯竭型城市一般建市歷史都在50 年以上,資源保證程度降低,礦業發展速度停滯或減慢,由于開采年限長,一些礦井深度達700到1200 米,開采成本極高。
而且,東北煤炭企業普遍虧損,受計劃經濟影響巨大,煤炭企業創新不足,歷史包袱沉重。企業人員結構臃腫,生產效率低下,同時行業內年輕勞動力短缺,勞動力錯配問題嚴重。
這主要表現在,企業從業人員中真正的井下工人占比極低,約為20%,近年新人入礦量較少,一線礦工普遍年齡在40歲左右。煤炭開采技術型人才數量很少,這種人力資源的錯配情況又進一步影響企業的可持續發展。
“對于國有煤礦來講,企業本身很難跳出原有的煤炭而做非煤的文章,很難兩手都硬;就員工而言,他們不愿意離開自己的行業,煤礦工人對這個行業是有感情的。”王苒說。
而在煤炭大省山西,90%以上地市是以煤炭化工為支柱產業的煤炭資源型城市,全國煤炭從業人員約有20%在那里,無疑,去產能政策短期內給山西帶來巨大壓力。
同東北三省類似,山西的煤炭資源型城市也基本步入成熟和衰退期,部分煤礦超能力生產情況嚴重。課題組看到,煤炭資源稟賦優越,使得山西不少地區經濟過度依賴煤炭產業,以致轉型嘗試成果乏善可陳,經濟增長陷入“資源詛咒”困境。
由于產業體系長期以采掘業為主,從業人員的勞動技能單一,難以在產業之間轉移。“當想要發展新的產業吸納這些冗余就業人員時,發現他們對新產業的適應性非常差。而且,技術水平比較高的骨干會在行業不景氣時已經離開,那些技能較低的人卻沒有更多渠道尋找新的就業機會。”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副研究員張瑩說。
煤炭探明儲量超過8000億噸,內蒙古近年成為煤炭第一大省份。但由于發展時間較晚、生產技術水平較高,從業人員只有13萬人,內蒙古面臨的就業安置包袱相對較輕。而且,相對于東北和山西,內蒙古在應對去產能沖擊時反而有很多優勢。比如,內蒙古煤炭資源分布相對集中,大型煤炭礦產地占比較高、埋藏較淺,煤層較厚,易于露采,原煤生產成本比較低。由于具有成本優勢,去產能政策在全國范圍的實施,甚至可以給內蒙古帶來競爭優勢。2016 年年中,內蒙古的煤炭價格多月連續上漲,在“保供”壓力下,內蒙古先進的生產效率和較低的成本優勢凸顯。
但是,內蒙古的煤炭產業同樣有其問題。多年高速發展之后,煤炭行業產能過剩嚴重,消化困難。更重要的是,作為我國北方生態屏障,內蒙古地區的煤炭開發面臨相較于其他主要產煤區更強的生態約束,在發展煤炭產業的同時須兼顧生態環境的保護和修復。
一地一策
三大地區之外,課題組也考察了東部沿海及貴州的一些產煤區。他們發現,沿海一些煤炭基地關閉后,由于當地經濟發達,第三產業占比高,工人另謀出路比較容易,這與東北、華北、西北地區因產業單一出現的安置難現象形成鮮明對比。
張瑩表示:“煤炭行業產能過剩的區域分布差異非常大,產業相對單一的資源枯竭型城市和獨立礦區的困難最為突出,尤其是一些轉型困難較大、歷史包袱較重的區域。”
事實上,為了擺脫地方經濟對資源型產業的依賴,近年來很多地方都積極尋找替代型產業,優化地區產業結構。但課題組發現,目前在東北、華北一些煤炭生產基地,通過產業轉型吸納就業的思路存在偏差。現有轉型方向仍然是以資源開發為主,培育的產業和企業并不具備明顯的發展優勢,而且也不能容納更多勞動力。
“我們的研究發現高新技術產業對于促進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有著不可估量的正向作用,但是在解決就業問題上它的作用是有限的。”張瑩說。
課題組建議,煤炭行業去產能職工就業安置應突出重點、分類施策、綜合治理。去產能職工就業安置的政策措施需以資源枯竭城市和產業單一的獨立工礦區為重點,在就業專項資金、職業技能培訓、社保轉移支付、失業保險基金使用、跨地區勞務對接等方面制定專門政策措施,重點給予支持和幫助。
不同煤炭基地由于發展實踐以及特點上的差異,所面臨的壓力和問題也各不相同,因此要解決就業問題,必須針對不同地區的實際情況,一地一個解決方案,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從產業發展規律來看,課題組認為,東北三省未來要出現大規模的新興產業吸納煤炭冗余就業可能性不大,無論是制度性還是資金性強行挽救大型煤炭國企意義不大,如何盡量維持社會穩定是政策考慮重點。應舍棄一些不切實際的新興產業,建議抓好優勢產業農業,適當發展旅游業,對于網約車等有益于就業的第三產業給予靈活性的扶持。同時,適當放棄對煤炭資源型城市的強行輸血,集中力量發展特大中心城市,聚集高端服務業,吸引周邊人口就業。
在轉型條件略好的山西,煤炭產業還能存續一段時間,要抓住當前的機遇期做好煤炭行業的轉型和升級,堅決淘汰沒有發展希望的落后產能。對就業而言,原有煤炭產業基礎可更多轉向清潔煤生產,引導一些初級加工的工作轉為深加工。
同時,加大對煤產地生態修復的力度,生態修復既能創造就業,也能帶動一定的就業,更可以為后續發展旅游提供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