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際大飯店（六）

（一）杰 森

楊一家住起來真舒服。

如果我是他，才不會選擇離家萬里，去探索什么星辰大海。我寧愿坐在海邊的小屋里吹吹風，看日出日落，聽潮漲潮落，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對于在星海中漂泊太久的我來說，這樣安穩的生活，是一種難得的奢侈。

楊一的爺爺退役后，在海邊搭建了一座有藍色屋頂的小木屋，圍上白色的柵欄，種了許多花草，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過著悠然的獨居生活。

“我唯一等待的，就是死亡的來臨。”穿上軍裝的他起身踱步，看著窗外的海對我說。

“如果是這樣，為什么還要選擇冬眠，然后再醒來？直接在上世紀死了不正好？”我直截了當地問。坐在旁邊沖泡紅茶的楊一從桌底下狠狠踹了我一腳，雖然沒有痛覺神經，我還是感受到了他的不滿。

“哈哈！你這個朋友很有意思啊！”老人發出爽朗的笑聲。

“他們不會理解地球人的，他們沒有傳代的星球文明，只知道執行任務。”楊一諷刺道，我想我應該去擰斷他的脖子。

“地球很快也沒有‘祖祖輩輩的概念了。基因工程足以改變人類的生理結構，甚至改造人類的肢體與器官，人類永生的時代即將到來。沒有死亡，是件多么寂寞的事。”爺爺嘆氣。

“爺爺，您該不會想……”

“組織給我的任務沒有完成，我是沒有權利閉眼的。”

“他們……要派您和楊清交戰嗎？”我看見楊一泡茶的手在顫抖。

“如果我沒能替組織贏得這場戰爭，不要再試圖保存我的大腦，一把火燒掉我吧，把我的骨灰灑向大海，或者丟到馬桶沖掉，怎樣都好。只是，別給我殘破的身體裝上那些超級盔甲。”老人沒有直接回答。

楊一低下頭，沒說話。

“我為組織效力了一輩子，從未提出過任何要求，唯一一個要求，就是請保留我作為人的尊嚴。”

老爺子凹陷的雙眼熠熠發光，皺紋爬滿他的臉龐，他的脊背卻挺得筆直。自從蘇醒以后，他拒絕使用任何讓自己變得年輕的基因藥品，任由自己的身體衰老下去。

他的話讓我感到困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貌似與人類別無二致，實則是用盔甲打造的手臂，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難道……在抬眼的瞬間，我看見楊一的爺爺朝我露出神秘的笑容。他不緊不慢地打開杯蓋，吹了吹茶水，似乎這樣會讓他接下來的話更有權威性。

“怎么樣，孩子？再回到地球，感覺還是那樣親切吧。”他看著我，語氣絕不像在開玩笑。

“爺爺，您在說什么胡話？這家伙根本不是地球人！他來自一個坐標不明的可怕星球，在一個可怕女人的領導下，經營了一家馴養外星人的星際大飯店。這家伙曾試圖把我關在籠子里，好幾次差點擰斷我的脖子！”楊一驚呼起來，比我還要激動。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笑話嗎？有人問上帝：‘一萬年對您而言是多久啊？上帝回答：‘就一秒鐘。‘那么，一億元對您來說是多少啊？上帝回答：‘就一分錢吧。這個人立刻祈求：‘上帝啊，請給我一分錢吧！你猜上帝是怎么回答的？”

“上帝說：‘請等我一秒鐘。”楊一不耐煩地接話。看來這個笑話他已經聽過無數遍了。

“楊一、杰森，所謂‘時間的長短，不過是我們以自身的生命為尺度來衡量宇宙。有些人以為，是生命創造了宇宙，我卻覺得，所有生命都是宇宙為了認識自身，而幻化出來的產物。

“包括你，包括我，也包括我們的老朋友——杰森。楊一，就算穿越大半個宇宙，身體面貌全都改變了，但當你再握住他的手時，真的察覺不到嗎？他可是曾經用生命拯救你的好朋友。”老爺子笑了笑，嘴角勾著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聽見楊一手中的茶杯掉到地板上。天啊，這些地球人說話怎么都喜歡繞圈子？說了半天，我還是不知道自己和腳下的土地有什么關系。

當我還在努力思考時，楊一卻一把將我抱住，眼中是未落的淚水，可把我惡心到了。

真希望這個擁抱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噩夢。

（二）楊 一

在冬眠之前，我曾在“榮光軍校”學習過一段日子。說實話，那是個挺沉悶的地方，雖然我們整日操控大型機械，帶領行軍機器人執行任務，但整個軍校的氛圍仍讓我們無比壓抑。畢竟那些所謂的“軍校”，都不喜歡熱愛思考的人，組織最需要的，永遠只是服從的士兵。

幸好我在軍校認識了姜生，要不除了楊清，我那些年的生命里，實在沒什么值得回憶的東西。

姜生是個實習軍醫，頂著一頭黃毛，燙成雞冠的形狀，看起來很搞笑。他比我大一歲，有次我在執行任務時受了重傷，是他給我做的手術。

“別緊張，我來給你打麻醉。”后來我才知道，那也是他第一次做大型手術，在那之前他最拿得出手的經驗是給一只野貓接生。

“我怎么覺得……覺得還是很清醒……”手術刀劃過右腿時，疼痛鉆進我的每一根神經，讓我差點掀翻手術臺。

“好像打成了葡萄糖……”

如果不是負傷在身，我真想跳起來揍他。

那次糟糕的手術后，我們卻熟絡起來。姜生大概心有愧疚，手術后連著幾天給我送飯。我總是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吃到一大口海草時還吐了出來，眼淚都被刺激下來了。惹得旁邊的病友紛紛側目，以為我遭遇了什么突然襲擊。

我一邊吃，一邊指責來送飯的姜生：“難道你不知道我最討厭吃海草嗎？”

“我認識你才一天，還沒來得及了解，也不知道你吃海草反應這么大……”這家伙即使心里想揍我，講話還是這么斯文。

“不挑食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人有喜歡的東西、討厭的東西才正常，什么都吃的人最沒個性。你給我聽好了，我不吃洋蔥，不吃香菜，不吃豬肉，也不吃海草。三文魚我只吃厚切的，烤鴨我只吃果木炭烤的……”我故意為難他，把歪理說得一本正經。

沒想到這個軍醫居然拿出備忘錄記了起來。

我干脆得寸進尺：“你聽好了，我給你個挽救的機會。你現在就去旁邊的快餐店給我買個雙層吉士漢堡和板燒雞腿套餐，幫我把板燒雞腿套餐中的薯條換成沙拉，沙拉醬要兩份，沒有沙拉就換玉米杯，飲料要可樂，加五塊冰。記住了，五塊！”

姜生干脆用錄音筆錄下了我的要求。

結果，他給我買回來的居然不是雙層吉士漢堡。我一臉不悅地要求他推我到天臺上吹吹風，他開玩笑說：“你就不怕我伺機報復，直接把你推下去？”

我笑笑說：“那樣也挺好。”

然后就是長久的沉默，只剩下天臺的風呼嘯而過，遠處的城市規劃整齊，高樓像一種莫測的生物，一起聚集到海岸線上。

其實那幾天，我的心情很不好。我在行動中負傷，是因為我沖在了最前面。我比敵人更渴望炮火的襲擊。

那天是公元2070年6月30日，我的親人——楊清，她的飛船徹底與地球失聯，而我連她的最后一面也沒見到，只因為要服從組織的安排。我的內心充滿怨恨，憎恨組織、憎恨軍校、憎恨規則，所以當炮火襲來時，我微笑著接受生命的終結。如果天堂是一扇門，不知道穿過那扇門，能不能再見到我的家人？

“我知道，你并不是因為吃到海草而哭的，你只是需要一個流淚的理由。”姜生打破沉默。

“他們為什么這樣對她？她是我的姐姐，不是執行任務的武器。”

“在所謂的‘文明世界中，只要有需要，倫理都會被排在第二位。”姜生回答我。

“這個世界不會變好了。”

“不，”他斬釘截鐵地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相信會變好的。但是首先，我們要把自己變好。”

夕陽落入他的眼睛里，他被包裹在一種柔軟的金色中，顯得力量萬鈞。

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他和我坦白，那天放下一切面子安慰我，是他怕我把打錯麻醉的事告訴長官，那樣他就只能回山溝里務農了。他坦白這種小私心，反而讓我覺得他的形象高大了那么點，不過我不說，怕他翹尾巴。

姜生是那種怎么欺負，都不跟你硬碰硬的性格，我卻非要挑戰他的底線刺激他。長久下來，我們都愛在枯燥的軍校里，以取笑對方為樂。

他比我早一年進軍校，第一年期末考核的時候，我的成績很不好，他逮住機會嘲笑我：“當年我的五門課全都是滿分通過，結業證書拿得輕而易舉。”

我表示不服，硬著頭皮練習每一個項目，每天練下來累得和狗一樣，第二天還要咬牙繼續練習，終于以三個95分和兩個70分通過結業考試。我拿著結業證書去找姜生，他卻哈哈大笑：“白癡，我的結業證書是賄賂長官得來的，其實我掛了兩科。”

在軍校里，類似這樣氣人的事數不勝數。可日后，即使是互相嘲笑的回憶也顯得彌足珍貴。

畢業后，姜生加入了“明日未來”和平組織，日日勸說各國不要再為太空占領權而交戰，如他在天臺上許諾的那樣，他一直在為一個更好的世界而奮斗。

后來，他在一場組織策劃的戰役中為了救我而犧牲，變成了一個沒有身體的記憶副本，被鎖在一個方形的小盒子里。我去看過他很多次，他都不愿意開口和我說話。再后來，不知經歷了怎樣的事故，他的記憶副本居然作為思想中樞，鎖在了杰森的身體中，被一個陌生的外星女人控制，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我。

橫跨了大半個宇宙，再次重逢，我抱住他，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對不起，姜生，我太蠢了，我怎么能想不到，‘杰森就是‘姜生的意思。一定是金奪走了你的記憶副本，根據盒子上的英文縮寫，重新給你取了這個名字。”

“神經病啊你。”姜生一把推開我。

“看來，你在地球的記憶也被她封鎖了。”我表示理解地點點頭。

“不，是他自己選擇一鍵清零地球上的記憶，清零裝置只有副本自身能控制。”爺爺提醒我。

“為什么……”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窗外響起爆炸聲，天空傳來刺耳的防空警報，楊清的軍隊已經到達這里。

“沒時間敘舊了，孩子們。”爺爺嘆氣。

木門被撞開，站在外星生物后的楊清走上來，環顧一周，笑得輕蔑又無情。

她在我們面前指著爺爺，只說了兩個字：“開火。”

（精彩下期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