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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內容摘要:本文結合主流經濟學和經濟社會學的分析框架,運用文獻綜述法,對已有研究成果進行重新梳理,從效用函數、外部約束條件以及關系網絡等角度,重新審視徽商“賈而好儒”的原因。
關鍵詞:徽商 賈而好儒 效用函數 約束條件 關系網絡
引言
自明中葉以來,基于特定地域的松散商人群體,即商幫,在中國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陸續興起。以宗族血緣為主要紐帶的徽商,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徽商在近代活躍了三百多年,以資本雄厚、貿易全國而聞名,“賈而好儒”或“儒商”也成為其基本特質?;丈獭叭屣L獨茂”,吸引了國內外學界的廣泛關注。關于徽商的各種論著基本都贊同其“賈而好儒”的特質。張海鵬、唐力行(1984)將徽商的特質精準地提煉為“賈而好儒”,或“先儒后賈”,或“先賈后儒”,或“亦賈亦儒”,從文化層面將這種“賈而好儒”的特征具體概括為四個方面:延師課子并令子弟“業儒”;“雅好詩書”且好學不倦;老而歸儒;重視并資助文教。此外,徽商以宗族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商幫治理結構(蔡洪濱、周黎安、吳如意,2008),舉族外遷、在經商地修建宗族祠堂等習俗,以及致力于荒政建設、樂忠捐納等作為,都在很大程度上與“賈而好儒”相互呼應。
在中國文明的歷史長河中,徽商的“儒商”特征誠然顯著,但是,在此之前,產生過陶朱、子貢、白圭等一代“儒商”;與此同一時期,晉商、閩商也是典型的“儒商”商幫,在此之后,榮氏家族、邵逸夫也被認為是新一代“儒商”。不難發現,作為“儒”與“商”有機融合體或者說“賈而好儒”的“儒商”,在中國經濟史上并非個案,而尤以徽商為杰出與典型代表。研究作為“儒商”典型或典范的徽商商幫,具有類似“解剖麻雀”的價值。基于對當前文獻的已有研究成果,深入剖析徽商“賈而好儒”的原因,正是本文研究的意義。
相較于之前的研究,本文的主要貢獻在于,結合主流經濟學和經濟社會學的基本分析框架,從效用函數、外部約束條件以及關系網絡等角度,對已有研究成果予以重新梳理,剖析了徽商“賈而好儒”的原因。具體而言,基本的研究思路是,要尋找徽商“好儒”的原因,必須重點剖析徽商主觀層面的意識驅使(或曰“效用函數”)和所處社會大環境(或曰“約束條件”)及其演化,尤其要對相關政治、文化、經濟體制環境進行深入探討,同時還有必要引入經濟社會學中的“關系網絡”。
基于“效用函數”視角的徽商行為
傳統上,受重本抑末觀念與相關制度的長期影響,身居“士農工商”之“四民之末”的商人雖能在經濟層面占據一定優勢,但在社會政治層面處處受排擠與打壓,來自官府的種種賤商、辱商、抑商措施層出不窮,在日常生活中也難以擺脫“奸詐”形象。如果僅著眼于發家致富,很難從根本上擺脫缺乏安全感、精神受壓抑的尷尬境地?;丈探K慕曾言:“吾先世夷編戶久矣,非儒術無以亢吾宗,孺子勉之,毋效賈豎子為也”。其內心自卑感和崇儒入仕心態昭然若揭,縱使擁有巨額財富,也難免在內心里自我否定。有鑒于此,當商人或商人群體逐漸富有之后,就會設法通過資助當地教育、熱衷慈善與公共事業、改善與官員或讀書人的關系、購置土地實現身份地位轉換等措施,以提升其社會認可度與社會地位,滿足精神需求,亦可賴以保護財富。
(一)通過購置土地實現身份轉換并提高社會地位
徽商雖是經商致富的財團,但自身也擺脫不開強烈的“重農”思想?;丈檀罅抠徶猛恋氐男袨榭此婆c其“賈而好儒”的追求無縫銜接,實則大有深意。到明清時期,我國的重本抑末政策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對民眾的影響可謂深入骨髓,在當時的社會政治環境下,商人財富雖多,可面對的卻是隨時被抄家的風險,難以掌握自己的命運。除埋藏金銀珠寶外,購買土地是商人最常見、耗資最多的途徑。土地作為實物形式存在,相對于金銀這種隨時可能被拿走的“浮財”,能給擔驚受怕的商人帶來更多的心理安全感。而且,就歷史上而言,官府一般不會隨意征收商人的土地,正如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所言,“以末致財,用本守之”,購置土地就成為一個保護商人已有財產的不錯選擇,而且購置土地使徽商迅速實現了向“紳商”角色的轉換,社會認可度得到提高,一定程度上滿足了這個群體的精神追求。
(二)通過與文人及官員建立較為密切的關系扭轉形象并鞏固利益來源
徽商往往將資金財力用于儒學的傳播,不管是對自身提高儒學修為、培育后代步入仕途,還是培養鄉鄰的其他學生踏入官場,對以鹽業這種特殊行業為中堅產業的徽商而言,其財力的付出都會產生與之對應的正向效應。通過科舉躋身仕途,或通過經濟手段謀取官位,以錢權為紐帶,增進官商關系,最終身居官場的商人日益增多。這樣,官商實現融合,商人地位得到認可,士商滲透實現(費鴻萍,2004)。從此,不僅實現了政治力量的庇佑,而且還在不同程度上改善了社會對商人的認知。就文學作品而言,與明清之前的作品不同,這一時期的商人形象不再是一邊倒的重利忘義、坑蒙拐騙等負面形象,而開始以令人敬重的“儒商”形象不斷涌向文學殿堂,出現在古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中(周柳燕,2006)?!百Z而好儒”也使商人對宅邸的修建以及室內裝飾有了更高層次的追求,大量文人字畫受到空前追捧,在客觀上也促進了文化市場的繁榮和文人階層的福利水平;同時,文學氛圍的追求給商人進行官商勾結提供了溝通的平臺和保障。正如張敏(2007)所言,徽商與文人的交往是他們營造經營環境的重要手段,“好儒”使得徽商受到官府特別寵遇,取得了相對于其他商幫的優勢地位?;丈躺處偷牟糠执笊倘瞬幌Ш馁M巨資,以各式的休閑娛樂活動迎合包括皇帝在內的貴族、官僚等上層統治階級,拉進距離,獲得其好感,從而出現“談笑有鴻儒,往來多縉紳”的情景(董家魁,2012)。從此,徽商的利潤渠道得以鞏固,成就了其顯赫的社會地位。這大概也是徽商趨之若鶩將資本用于創辦族學、塾學、書院等教育方向的重要原因。這樣一來,官有權,為商人的利潤,尤其是超額利潤保駕護航;商有財,為官人追求儒風之優雅生活提供堅實的物質基礎;官、商共同推動了“儒風”之發揚光大。
(三)通過斥資“義學”改善社會形象
在一些商人看來,“賈為厚利,儒為名高”。在物質財富逐步增長之后,徽商商幫中的很多商人都會斥資興辦“義學”,其中一些“義學”的遺跡保留至今,在原徽州府境內經常可以見到。明清以來,儒家文化植入經營之中,“儒賈”“士賈”等概念相繼被提出,儒商經營理念逐漸形成。葛榮晉(2004)曾對“儒商”的定義做過比較精煉的綜述性總結,基本都是商人把“賈”與“儒”融合到了不分你我的境界。不僅是徽商,明清時期絕大多數南方的大家族或主要商幫都是熱衷于辦教育與科舉的,究其實質,乃在于教育與“儒”背后的東西,即教育、科舉與“儒”都旨在瞄準“官”的?!肮俦疚弧辈攀呛芏嗌倘?、商幫和大家族都高度重視教育、科舉與“儒”的基本原因。因而,“好儒”是內在于徽商的“效用函數”中的。
基于“外部約束條件”視角的徽商行為
歷代朝廷多推崇重農抑商政策,傳統社會按“士農工商”劃分身份地位。商業在傳統社會中被稱為“末業”、“賤業”,注定了商人即使擁有滿斗財富,其地位依舊相對低下。不管出于何目的,追求社會地位提高可謂人之常情 ,“賈而好儒”的形象可以為其取得社會認可提供可行途徑。
(一)政治經濟環境
正如孟子所言,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對于統治者而言,出于維護政權與權威的需要,重農抑商還是必要的。但出于國家財政的需要,尤其是在遇有天災和戰爭(無論是內戰還是對外戰爭)的特殊時期,官府對商人既要盤剝,又要籠絡;出于商人對政治上的要求,既要逢迎官場,又要捐納求名。官員與商人加強了聯系,謀取更大利益;商人積極靠攏官府,加強經濟活動的壟斷性(孫麗萍,2002)。這就給商人帶來了雙重影響:一方面,商人有機會參與捐納、荒政建設等,從而獲得實現地位提升之路徑;另一方面,正因為其財富的被需要,其安全性也受到政治力量的威脅。兩方面之間是否存在著內在聯系,徽商的“捐納之風盛行”是否只是因為他們“賈而好儒”追求儒家的教化呢?本文將予以重點探討。
第一,崇尚官位或“官本位”導致財權依賴于官權。我國歷史上,官本位長期占社會主導地位,對于商人群體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蛟S是儒家的倫理政治學的說教,也或許是科舉制鼓勵“以學干祿”而熱衷于仕途。但更基本的理由是,長期的官僚政治,給予了做官的人,準備做官的人,乃至從官場退出的人,以種種社會經濟的實利,或種種雖無明文規定,但卻十分實在的特權。那些實力或特權,從消極意義上說,是保護財產,從積極意義上說,是增大財產(王亞南,1981)。明代徽商后裔汪道昆曾言:“吾鄉左儒右賈,喜厚利而薄名高 ”。這種言論在很大程度上混淆了經濟地位與社會地位。其實,歷朝歷代,商人存在的意義主要就是財富,徽州商人對官位的追逐也不例外?;舨妓挂苍f,財富即權力。但是,獲得或承繼大宗財產的人,未必就獲得或承繼了民政上或軍政上的政治權利。他的財產,也許可以提供他一種獲得政權的手段,但單有財產未必就能給他政權(斯密,2009)。歷史上的官商融合最早始于秦漢(也有一種說法認為最早起源于春秋時期),全盛于明清,尤其表現為大量家族或家庭成員同期做官經商,或有人經商、做官一身二任,商人尋求政治保護,官員尋求經濟支持,雙方以權力和金錢之間的交易方式實現一體化(孫麗萍,2001)。商人面對的是對他們擁有絕對權力的官府,官府對商人的財富不僅有需求,甚至可采用各種借口憑借權力掠走財富。正如常文相(2016)對“開中法”的評價,“建立于國家財政對商人資本財力具有一定需求的基礎上,以招募方式按自愿原則實施,使官商在經濟上結成一種互利合作關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設法通過入仕的方式進入統治階層,獲得特權,以此有力的保護自己的財產(梁仁志,2008),或者秉承“自愿”原則在朝廷、官府或官員需要財富時主動奉上(當然也不排除有些商人是真正追求仁、義而真正自愿繳納的)。如明代歙縣商人汪泰護,“嘗賈毗陵,值歲祲,出谷大賑;后里中饑,輸粟六百石,郡守李公申請賜建義坊”。乾隆三年(1738年),商人黃仁德等捐銀30萬兩,以修淮揚串場、運鹽等各河;乾隆十六年(1751年)徽州府發生比較嚴重的旱災,“商販不通,米谷騰貴。前郡守濟源何公既勸紳士出谷平出糶,以紓一時之困,因又馳書淮揚各紳商謀所以為積儲經久之計,由是紳士程揚宗等相率樂輸銀六萬兩于府”。嘉慶初年,鮑漱芳“于運鹽水道暨諸水利孜孜講求,洞悉利弊”,先是捐銀5000兩,疏浚揚州郡城東舊沙河;后又在資金短缺時“捐銀六萬兩以濟公用,同時又捐金疏?!眱x征之天池、子鹽等河。道光十四年(1834年)十一月,東臺等七場商人捐挑青浦閣至海道口運鹽河道(張崇旺,2009)。久之,以徽商為代表的商幫圈內也就逐漸“捐納之風盛行”。
第二,在制度化國家機會主義的大背景下,商人攀附官員難以避免。正如孟子所言,“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由此不難看出,商業在經濟社會中的基礎與中樞地位。或許正因為如此,才會使官商彼此依附、昏官欺商、由官而商等情形在社會上日漸彌漫。而且商人和社會生活的密切程度不僅可以體現在經營的具體商品上,還可以體現在經營結果—金錢上(陳金剛,2011)。就鹽業而言,鹽商是徽商群體的中堅力量,鹽業又是一種官督商辦的特殊行業,官府在鹽業經營中既是“裁判”,又可以是“球員”,因此得以有機會利用“裁判”權,追求“球員”的利益。在這種制度化的國家機會主義下,官府可以利用其壟斷地位與私人企業爭奪資源。此情此景下,商人成功的首要條件必然是與官府搞好關系得到庇護(蘇小和,2014)。在小說《金瓶梅》中,西門慶即是官商一體的成功商人的典范。其朋友蔡一權時任兩淮巡鹽史,西門慶利用關系之便,比其他鹽商早一個月取得鹽引,并由此獲得更多經濟利益。而這多出的經濟利益又可經商人之手分與官員,兩得其益,如此便可長久維持。這樣,徽州鹽商不管是為保護正常商業活動免受政治勢力壓迫,還是為求生意亨通、財源茂盛、長期攫取超額利潤,攀附于官府勢力都不可避免,此即所謂的“商賴官興”。對于徽商而言,獲取利潤是其存在的意義,攀附于官府勢力則是其追求意義的重要路徑。而為實現對社會地位的追求,極需避免有傷社會風化、降低民眾認可的行為。以“好儒”的形象,參與荒政建設、積極捐納則構成一條極佳路徑。類似的情節,在中國明清時期商賈文學與市井文學中風靡,《金瓶梅》、《醒世恒言》、《喻世明言》等膾炙人口的小說對此皆有詳盡描述??梢娺@種既能與“賈而好儒”相呼應,又能攀附官府追求利潤的做派在當時的廣泛性、典型性與普遍性。總之,從社會政治經濟背景分析,徽商熱衷于捐納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好儒”,在一定程度上是為謀取更大的商業利益、保護財產而涂抹的“保護色”,其初衷實質是與“賈而好儒”表面所倡導的利他主義相悖,在本質上仍然是利己主義。
(二)文化氛圍
社會文化方面,不得不提及宗法制度。宗法制度是影響傳統社會人們行為活動最重要的制度之一?;丈痰墓枢l徽州,作為程朱理學的故鄉,其宗法思想更是根深蒂固。在濃厚宗法制度氛圍的影響下,誰能在“尊祖、敬宗”的活動中表現出色,誰就能受到來自本族其他人的敬仰,同時贏得外族人的尊敬(李麗、張一楠,2008)。徽州地區在明、清時期廣設學校,普遍建書院以施行儒家倫理教化,同時在區域內所建的家訓、族規中明確規定族人應遵循儒家倫理思想和具體的規范。清雍正時代的《吳氏家典 序》中有言:“我新安為朱子桑梓之邦,則宜讀朱子之書,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以鄒魯之風自待,而以鄒魯之風傳之子若孫也”。自宋代起,徽州地區就“達官顯貴,代不乏人”。兩宋時期,徽州地區中進士者多達620人,其中婺源縣188人,休寧縣151人。可見崇儒、崇官之風在徽州當地已相當成熟。宗法制度以及相應的文化氛圍深刻地影響了徽商的經營活動,也為徽商的發展提供了另一種可能?;丈獭百Z而好儒”追求儒家教化是否可以闡釋為對精神文化的簡單追求?本文將以文化為切入點對其深入分析。
第一,宗法制度提供治理契機?;丈痰纳處椭卫砟J绞且宰谧逖夑P系為基礎的,這對徽商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在宗法制度影響下,每個個體至少在表面上不以追逐個人利益最大化為目標,因而,在這種制度背景下的治理模式中,讓徽商在經營過程中節省大量的勞動力成本和交易成本,使其產品在市場上更具有競爭力,利于資本回收、流動,以及產品市場范圍的拓展。而隨著產業規模與市場范圍的擴展,必然要在不同地區開設分店,而在信息高度不對稱的明清時期,如何保證分店管理人員的忠誠度成為不得不面對的重大挑戰。對于徽商而言,儒家所倡導的“義”與“信”在很大程度上成為處理這個棘手問題比較有效的“軟武器”。這種基于儒家文化的“治理”既得以通過“好儒”來“包裝”自身,同時也容易獲得來自族人和社會的認可。
第二,通過義行迎合大眾,提高社會認可度。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徽商還較多參與修祠堂、義田、救助貧苦人士等義行,尤其延師課子、辦教學,這不僅是因為儒家文化倡導入仕,也與人文環境的影響分不開。明清時期,徽商所處的人文環境對商業發展十分不利?!胺e財千萬,無過讀書”,是當時社會心理的主流(方春生,2005)。 也有學者認為,為把商而兼士、亦賈亦儒的徽商傳統繼承給下一代,同時為培植其政治勢力,徽州鹽商特別重視文化教育事業(于海根、陳健梅,1994)。總之,徽商選擇“義學”等義行之最終目的,絕非是傳播文化、培養人才這么簡單,無論是為了保護已有財產,還是為減少經商道路上的阻礙,與官府搞好關系,對以鹽業為中堅行業的徽商而言都非常必要。而且,對于不斷與陌生官員從“零”溝通,將自己培養的人才送入仕途,占領朝廷官員席位,無疑會給徽商在官商勾結的道路上帶來更多便利?!傲x學”既能迎合大眾的人文選擇,提高徽商在民眾當中的認可度,亦與儒家倡導的入仕思想相呼應,還能減少徽商經商過程中拓寬市場的部分阻礙,利于其貿易規模的擴大。
總之,徽商商幫的商人們在追求自身利益的道路上,把我國文化中安土重遷、追求教化、重視教育運用得淋漓盡致,適應當時的社會政治經濟與文化大環境,提高社會認可度,有利于其發展壯大。
基于“關系網絡”視角的徽商行為
我國的傳統社會,是典型的關系取向型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不僅要講理,而且要講人情、面子等諸多中國特質的因素。正如林語堂(Lin,1935)所言,“對西方人來說,一個觀點只要邏輯上講通了,往往就能認可。可對中國人來說,一個觀點在邏輯上正確還不夠,它同時必須合乎人情。合乎人情,比合乎邏輯更受重視?!蔽覈膫鹘y社會也是小農經濟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以家庭為單位的血緣親情和鄉村生活聚族而居的地緣感情相結合,每個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著長大的,形成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人的社會(費孝通,1985),因此人際關系就更是表現出長期、穩定的特點,人際關系的基本模式是人緣、人情和人倫構成的三位(三維)一體,他們彼此包含并各有自身的作用。情為人際關系提供是什么,緣為人際行為提供為什么,倫為人際行為提供怎么做,傳統上對法律的要求也是情、理、法三者通盤考慮(翟學偉,1994)。為此,本文認為有必要將經濟社會學中大行其道的“關系網絡”視角引入對徽商“賈而好儒”特質的研究。
如前文所析,隨著產業規模與市場范圍的擴展,徽商有在不同地區開設分店的需求,在信息高度不對稱的明清時期,為盡可能保證分店管理者的忠誠度,徽州商幫普遍采用“本族人策略”,其原因與儒家文化密切相關。儒家思想認為,“仁”是做人的基礎,“仁者,愛人也”,它首先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的親情,這也使得中國人普遍看重親緣關系。中國文化向來以集體主義為取向,強調“小我”為“大我”負責的義務?;丈桃浴百Z而好儒”為表象,利用血緣、地緣和儒家思想搭配來加固徽商內部情感聯系的選擇,是提高這個團體凝聚力的絕佳方式,“本族人策略”對其一定時期內的經營十分有利。實際上,這種經營策略內部存在著由各種聯系形成的社會網絡,與中世紀地中海一帶的商人聯盟采用的多邊懲罰機制相似,當某個代理人因欺騙等行為背叛原委托人時,他會面臨其他潛在雇主統一拒絕雇傭的集體懲罰。與此同時意識對人們的行為具有反作用,在濃厚“義”、“信”文化信仰的社會中成長起來的民眾,與社會網絡機制產生協同作用,會進一步增強人之間的信任度,叛變幾率也就自然降低?!叭骸弊鳛槿祟惿鐣赜械默F象,也通俗的叫做“圈子”,圈子中個體最大的特點就是抱團精神,而與浙商“君子和而不同”,不任人唯親的抱團精神不同(羅欣,2014),徽商普遍培養、重用自己族人的“本族人策略”,與宗法制度支持密不可分的“驅仆從商”傳統相配合(蔡洪濱、周黎安、吳如意,2008),將“好儒”的教化作用充分利用,把血緣關系的聯系力發揮到了極致。
另外,正如梁漱溟所言,“中國人的生活多倚重于家庭親族之間,所以遇事總喜托人情”。官商之間的聯盟或“勾結”,也可以看作“人情”從家庭向社會的一種泛化。人們之間常有“送人情”等說法,《禮記·曲禮上》中“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不僅載入典籍,而且已被世俗所默認。關系雙方在交往過程中獲得了各自的生理或心理上的滿足,那么他們之間就會存在一種相互吸引的力量;如果他們之間的作用或影響是負向的,他們自然就會疏遠、離異(莊貴軍、席酉民,2003)。“人情”的交換,在儒家所注重的安土重遷和血緣關系的作用下,長時間存在互相吸引的力量,也就長久的實現了人際間互惠。從這個角度而言,徽商“賈而好儒”抑或并非出于君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更重要的則是通過對情理社會的適應以及對傳統人際關系中“人情”的利用,使其追逐和保護利益,尤其是經濟利益的目標得以實現。
結論
本文對已有研究成果予以重新梳理,從效用函數、外部約束條件以及關系網絡等角度,重新審視了徽商“賈而好儒”的原因。在長達幾百年的徽商發展史上,“賈而好儒”或許并非這個群體中多數商人發自內心的追求,但其影響始終揮之不去?;丈趟淼摹叭迳獭比后w是不斷強化的儒家倫理價值觀與長期積淀的商業經營實踐有機結合的產物,它所注重的不是對人的外在束縛,而是點醒人的內在覺悟。這對于理解商業經營在社會聯系、社會發展中的地位和價值具有重要的啟示(劉國建,2002)。
當然,正如余英時(2003)所指出的,徽商這個群體,雖已走近傳統的邊緣,但畢竟未突破傳統?!百Z而好儒”的消極作用也不容忽視。在當時特定的政治經濟體制下,尤其是產權難以得到保護的大背景下,在儒家宗族觀念影響下發展起來的徽商,受儒家重本抑末思想的影響,將商貿活動中獲得的大量利潤優先用于購置土地,遏制了其經濟規模的持續擴張。加上徽商長期依附官府庇佑,甚至在“賈而好儒”的幌子下與官府勾結,互相依靠,共同攫取超額利潤,敗壞學風,帶壞社會風氣,進一步鞏固了儒、官、商三位一體的奇特格局,也就注定了徽商必然衰敗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