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回到一堆靜物的土豆里
我至死記著,一堆土豆/在屋子的一角,要和父母/相處著越過冬天。屋子里不太多的溫暖/一半被人呼吸,一半被土豆呼吸/雪在外面落著,尋找不到食物的/飛鳥,正跳過門檻/靠近醒著的土豆。我也用刨過/土豆的粗指,叩著/鐵冷的門環。
土豆一直在地下行走著。
這是我把生長在馬坊的農作物細數了一遍之后,發現的不多的把子實埋在土里的植物之一。這里的主要莊稼像小麥、玉米、谷子、高粱,不是把子實頂在頭頂,就是把子實掛在腰間,像土豆這樣被埋在土里,直到成熟了才刨出來,還真不多。
而土豆這個名字,是我后來在城里學到的,再說高雅點,是我在凡高的畫里讀到的。真正生活在馬坊的人,卻一直用洋芋來稱呼這種植物。就像他們在許多日常用品前面愛加上“洋”字一樣,以區分這些東西絕對是外來的,至少不是他們手工制作的。但在土地上生長的植物前面加這個字,在那時也只有土豆了。
我能突然想出這樣一句話,說土豆一直在地下行走著,還因為我所看見的土豆,大多都在一些坡地、鹼邊、渠旁野種著,偶爾走進平整的大田里,也是作為一種陪襯物,被套種在玉米地里。面對玉米高大的身軀,這種蔓狀的植物,只能匍匐在地上,也只能把拳頭大小的子實,很低調地放在泥土的里面,等到有一天,讓手握鋤頭的農民,刨出一地的驚喜。
土豆的這種低調的生長方式,造成我從它們身邊反復走過時,也不會注意開在葉間的花朵。現在回想一下我的鄉居生活,知道小麥、谷子、高粱吐穗的過程,也就是揚花的過程。知道玉米的花是掛在棒子頭上的纓子,隨著玉米顆粒的飽滿成熟,纓子會慢慢干去,但不會脫落。知道油菜、蕎麥的花朵,在所有的莊稼中開得最絢爛,也最繁盛。
土豆的花呢?我說不出來。
印象里,整個是一團裸在地面上的綠蔓。
我要寫一寫土豆,這不僅與饑餓有關,它使我更多地從一種植物的身上,領略到了農民的真實身份。我一直思索:他們在土地上生存著,想要看清楚他們的膚色、面目和內心,只要看清楚一顆土豆的膚色、面目和內心就夠了。而他們身上的氣味,散發在村莊里,就是土豆的氣味,就是鄉村的氣味。甚至要想清楚日子到底像什么的問題,先想清楚一顆土豆就夠了。
我說土豆與饑餓有關,是在所有遇到的年饉中,一村人靠著土豆活了下來。這種不擇土地、不擇肥力、不擇雨水的耐旱植物,沿著滿身的芽子切成塊,撒上一把草木灰,順手埋進土里,生長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也可能是土豆的身上,帶著太多的饑餓的痕跡,在躲過那些年饉之后,一村人再很少種土豆了。我的記憶中,這種植物當時在馬坊的生長線,至少是在木張溝以北。因為和我們住在一個院子里的章娃大,他家是從韓家山遷回來的。那時在西村這一塊,只有他家時不時從韓家山背回來一些土豆。我能吃到的極其有限的土豆,都是他家的,也就自然把土豆,歸位為在山里生長的植物,是山里人家的一種糧食。
真正在村子里看到土豆豐收,是天存當書記時,村南村北的玉米地里,套種滿了土豆。那時我也從高中畢業,回到村里勞動。深秋時節,在村南的每一塊地頭上,看著堆得小山一樣的土豆,我第一次感到它從泥土里,飽滿地帶給我勞動的溫暖。
這樣的溫暖,風不會吹去,神也不會抹去。
這樣的溫暖,一度鼓勵著我,在這里熱愛下去。
我和那些守在陽坡上的人,有幸發現一堆在地下行走著的土豆,如何打開泥土,想瞭望云朵躺在天空的那一臉蒼茫?它也應該從云朵里望見,吃土豆長大的我們,一臉的樣子像什么?
我至死記著,一堆土豆在屋子的一角,要和父母相處著越過冬天。
這是我替形象很簡樸的土豆,在馬坊藏下的一個畫面。我以為凡高在紐南鄉村的心臟,沒有發現土豆和人一起過冬的這個細節,否則,他不會在那么昏暗的燈光下,去畫《一群吃土豆的人》。
我在馬坊的心臟,發現了這個細節。
應該是從秋后的一個雨天開始,我家將要被秋糧占滿的腳地,最先出現了一堆土豆。它在靠近窗戶的一個角落里,被白天斜射進來的光線照耀著,一身的土色,成了屋子里的一堆靜物。我只要臨近木門,第一眼看見的,必然是土豆安靜的樣子。我能想象得出,一個冬天的溫暖,有一部分是藏在這些土豆的身上,其余的,將藏在隨后出現在腳地的玉米、高粱、谷子、豆子的身上。
我還發現,在我們家的屋子里,土豆活得最有生命力。因為來年春天到了,還剩余在那里的土豆,在被種進地里之前,就長出一身的芽子。由此我想,在一個冬天里,屋子里不太多的溫暖,一半被人呼吸,一半被土豆呼吸。雪在外面落著,尋找不到食物的飛鳥,正跳過門檻,靠近醒著的土豆。
我也用刨過土豆的手指,叩著鐵冷的門環。
其實,走出靜物的土豆,我從它在地下行走著的狀態里,還發現土豆,藏在我心里的秘密:誰離祖先最近?
當然是土豆。
我一直這樣想:在我們村的地下,盤根錯節都埋藏著些什么?這片聚攏著一個村子脈氣的地下,有樹木的根脈,有莊稼的根脈,有人畜的根脈。我們的祖先,在土地上躺下身子后,就渾厚地向地下下沉著,把生命中一絲永恒的氣息,徹底沉到萬物的根部去。這個過程中,他們碰到了所有植物的根,卻很少像土豆這樣,根和子實一起碰到。
所以,我要寫一寫土豆身上的氣息。
還要聞一聞土豆身上的氣息。
說不定在某一刻,我能從土豆身上,聞到祖先的氣息。至少,我會看見它在馬坊,還能迎著風帶給勞動者,一抹什么樣的臉色?
回到一堆靜物的土豆里,就像回到一堆親人的身邊。
我的身上,也有了土豆的氣息。
想聽蟲子原生態的聲音
蟲子的聲音,多半像我/留在鄉村的聲音/地氣升騰,你們從不迎向鐵器/泥土里最軟的地方,是你們勞動呼吸的/一些秘室。我沒有聲音的/手指,沿著玉米的葉子/向你們寄過去,藏在/暗處的心。
蟲子在《詩經》里練聲,蟲子是古老的。
我在寫《馬坊書》的時候,突然想到了這句話。或許在那一瞬間,有一些會發聲的蟲子,正躲在我的書房里有意識地叫了一聲。這一聲提醒我:不要忘了蟲子的聲音,它應該混合著馬坊的天空和大地,集體對生活簡樸的人群,發出過內心的祈禱。它會告訴我們,在這塊襟懷坦白地接受一切生命的土地上,不能忽視每一個幼小的生命。它們在地下帶著聲音微弱地移動,其動人之態,絕不亞于那匹栗色的馬,嘶鳴著在馬坊的原野上飛奔。
我也想起第一次讀《詩經》,是在渭河邊上。
面對滔滔河水,我正出神入化地讀著《豳風·七月》。
怎么沒有想到,我伴著蟲子的聲音長大的那塊叫馬坊的土地,它在周朝的時候,就是豳地很溫馨的一部分?這里不僅長留下古公旦父率領他的子民們,最早開墾農業的一段史記,它的原生態的民間之風,也在《詩經》里吹拂著。
知道了馬坊在《詩經》里被頌揚,我就把有關《豳風》的詩篇捧在手上,對著渭河一口氣往完里讀。那時的渭河流得很有精神,也很有些古樸之風。它應該能懂得我的感情。這次臨水閱讀的結果,促使我拂去那些在《詩經》里,也在馬坊搖曳的莊稼,搖曳的草木,把蟲子的聲音認真地分揀出來,并且很小心地藏在心里最敏感的一個地方,聽它近距離地鳴叫。
事實上,我一生都愛聽蟲子的聲音。
或許,這是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從土地上得到的最大的恩賜。無論在什么樣的環境里,我的心能對事物存有一些真實的感動,存有一分向善的信念,至少不是那么冷若冰霜。我想這些,都是蟲子的聲音,更多地帶著春天里的雨水,帶著秋天里的風聲,一個季節一個季節地塑造出來的。我也想,在那樣貧瘠的成長過程中,如果沒有蟲子的聲音跟隨,我是走不過來的。我的內心的一些亮光,一定會被日子一天天吞食掉。
但我始終記著春天,是草木翻身的日子,也是蟲子翻身的日子。蟲子活過來的時候,我們也開始蟬蛻一樣地,脫著穿了一冬的棉衣棉褲。按照《豳風·七月》的描述,到了五月,斯螽才以自己的腿相切著摩擦,發出很響的聲音。接下來是莎雞,在六月里振翅而鳴。再接下來是蟋蟀,在七月的田野上唱歌。由此可見,那時的豳地,冬天應該是很漫長的,漫長到蟲子的聲音,在五月才出現在大地上。
請不要這么問我:有多少蟲子活在馬坊的土壤里?
我的記憶里,只要能生長草木的地方,就一定生長著蟲子。
我在勞動中,發現蟲子的身影無處不在。比如我正在麥地里鋤草,一鋤下去,草被鋤了出來,也有一種叫雌草的蟲子,隨之在土里蠕動著。最不忍看見的,是雌草軟軟的身子,在我的鋤頭下被分成兩半。
我會這樣原諒自己:是鋤頭沒長眼睛。
我也因此看見過許多蟲子的血:都是草一樣的顏色。
我在玉米稈上,我在豆子秧上,我在西瓜蔓上,見過不同形體的螞蚱。在太陽的直射下,它們會站在這些植物的葉子上,向著天空發出聲音。而我要逮住它們,就必須藏在玉米、豆子和西瓜地里,尋著聲音前行。每年夏天里,為著一籠子螞蚱,我撒下了最多的汗水。但躺在院子里,一夜一夜地聽螞蚱歌唱,我的單調的夏天里,就被摻進了些許童話的感覺。
而留給我詩一樣的印象,還是《豳風·七月》里的蟋蟀。
這種最會歌唱的蟲子,它們是尋著人的氣息生存的。它們七月在野,這個時候,沒有農人不在田野上勞動的,它們就繞著農人手里的鐮刀、鋤頭、鐵锨歌唱。它們八月在宇,這個時候,沒有屋檐下不掛滿瓜果,它們就攀住墻上的柿子、棗子、辣子歌唱。它們九月在戶,這個時候,沒有屋子里不堆滿糧食,它們就跳進屋門內,圍著滿囤的玉米、高粱、谷子歌唱。十月蟋蟀入我窗下,這個時候,沒有土炕不被燒得暖暖的,它們就貼著土炕歌唱。
也只有這個時候,蟲子離人的距離最近。
讓我感慨不止的,是蟋蟀這種蟲子,在長達數月的生命旅程中,要從田野上,一步步地走到人的身邊,然后進入冬眠。我想,這些最有靈性和人性的蟲子,應該是人身上的某一個部分。人的氣息在村子上空的不斷傳遞,決定著它們一生的方向和行程。
這個行程,我在《詩經》里讀過,在馬坊驗證過。
我想蟲子的聲音,多半像我留在鄉村的聲音。如果有心,就能從一些蟲子的聲音里,聽出我當年在勞動中,發出過怎樣的悲喜?隨著地氣的升騰,在大地上匍匐慣了的蟲子,從不茫然地迎向鐵器。至于被我的鋤頭碰斷過,那是蟲子偶然遭遇的悲劇。一般情況下,它們能靈活地在地下,躲過不同的勞動工具的傷害。泥土里最軟的地方,是它們勞動呼吸的一些秘室。而我沒有聲音的手指,總是沿著玉米的葉子,把我藏在暗處的心,向蟲子遞過去。當然,我遞過去的,有滿腔的熱愛,也有暗藏的殺機。
以我的經驗,鄉村的白天,是被蟲子的聲音拉長的,鄉村的夜晚,也是被蟲子的聲音拉長的。許多時候,我是一個人被一坡的谷禾涌著,在田野的中心走路。不要以為人處在這樣的場景里是幸福的,是可以向莊稼手舞足蹈的,是可以向天空放開嗓子的。其實不然,人會被壓在一棵莊稼瘋長的氣勢里,沒有抬頭的勇氣。這時如果沒有蟲子,及時從身邊向天發出求愛一樣的聲音,陷入莊稼和天空的重圍,我真的不知道:萬物的內心有多深?
然而,還是蟲子的聲音,每每在鄉路上救了我。
不是感激,也不是茫然。只想問自己:還想聽蟲子原生態的聲音嗎?
記著把自己,按時放進馬坊春天、夏天或秋天里。
不論在《詩經》,還是在豳地,這些季節,都是蟲子練聲的節日。
一種生命細節里的道具
這是自己的房子/每至午夜,藏在記憶中/一些深淺不一的傷痕,會反復回放/一個人膽怯地出生的場面。我瘦弱的身骨/被更瘦弱的女人/在這里哺育。她至死憐愛萬物的/目光,穿過響動的木門/我的背脊上,就會落下/一些溫暖。
我要寫的這座房子,已經在大地上不存在了。在我為它獨立成章的記憶里,圍繞這間坐東向西的土木建筑,永遠有一些陽光照亮著,有一些西風吹拂著,有一些糧食溫暖著。而我像一塊肉團,從母親喊疼的身體里,帶著一個弱勢家族的最后乞援,被清貧地放在這里后,至今還想寸步不離地跟隨著她。
這樣的房子,才是自己的房子。
我們在大地上只活一次。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我就想起自己的房子,想起人不是草木,只要把根扎深了,就能不挪地方地無數次活下去。比如一棵極不起眼的灰灰草,今年在一處墻角活過了,然后就要死去,而明年被吹下墻頭的風一激靈,又原地活了過來。人有沒有下輩子,我不知道,有一天真的離開這個大地了,就是最親近的人,要想再看一眼他熟悉的身影,也只能是夢里的事情。因此,人這一輩子,活著要向大地索取的,也就是一些水,一些糧食,再有一間房子,能把身子放下就行了。
立在大地上,不管你是誰,一定要記著這樣的房子。
記著哪一天,我們一絲不掛地來到這里。
也要記著哪一天,我們衣著整齊地從這里走出去。
這樣的房子,說起來也就是一部細密的家書,我們成長中的許多細節,它都看見過,甚至用一種很古老的方式,生動地保存了下來。我始終揣摩著,誰讓這些生活得粗糙的人,很細心地在房子里緊鄰著窗戶的地方,留一個很精致,也很清凈的窯窩。現在用一種民俗的目光來看,它是在馬坊流傳著的一種生命崇拜,以此記錄一個男性生命,從出生到十二歲時,在天地間把自己原本收縮著的身體,持續綻放了多少。
窯窩是從土墻上直接掏出來的。
里面放著一種叫韁繩的東西,上面落滿了陳年的灰土。我從一歲長到十二歲,只要不過分餓著,母親最操心的,就是每年要給我換一次韁繩。在她的意識里,牲口都能用韁繩拴住,我的這點小生命,也一定能用韁繩拴住。因為我的出生,讓活到四十歲上的母親,終于有了一點活人的顏面。可以想象,每年要換一次的韁繩,應該比我要吃什么,或者穿什么重要得多。
為了一條韁繩,母親邁著小腳,至少要行走到幾十里外的后溝去。
我懂得這些韁繩里,有母親托給神的一些心意。
在窯窩下面的墻壁上,還有十二道橫線,這也是母親用手摳下的。我至今記著這個一年一次的場景:母親用一只手按著我的頭,用另一只手平過我的頭頂,在墻上摳下一道深深的線。我從那時就想,太陽能把身影留在大地上,飛鳥能把身影留在天空里,我只能把自己的身影,留在自己家的墻壁上?
有一年回村上去,很想在窯窩里看看我戴過的韁繩,在墻壁上看看我留下的身影,以為它們會被保存得完好無損,一直靜靜地等著我的回來。我沒有問母親,隱隱約約知道,隨著一個男孩的十二歲的過去,這一切會神秘地消失。唉,心細了一生的母親,沒有想到在她走后的幾年里,我歷經了那么大的災難。逃出那塊土地時,身邊只有一個四歲的女兒。
她怎么沒想到,把那些韁繩為我一生留下?
想著發生在自己的房子里,這些有如古人結繩記事一樣的生活,我沒有埋怨父母的時代,生活節奏怎么那么慢,反倒鄙視我們的今天,一切都像瘋了一般。
這才多少年呀,人類怎么就沒有了自然和詩意呢。
這是自己的房子,我經常給沒有鄉村生活體驗的小女兒這樣描述:關上門,能聽見一堆土豆,徹夜在墻角里呼吸。打開窗戶,能一眼看見,許多玉米站在遠處的山坡上。距離村莊,最近的一塊谷地里,父母的墳地,被滿目的金黃懸浮著,升起村莊,一塊蒼茫復蒼茫的碑。
我們生命中的許多悲情,房子都用溫情記著。
用一根溫情的木頭記著。用一頁溫情的青瓦記著。用一塊溫情的土坯記著。
父親在房子里去世時,我們姐弟四人和母親,一起守了七天。深夜里,很凄涼地坐在父親旁邊,看著生命的氣息,怎樣從他身上一絲一絲地游走。這是他的房子,他該留下什么,他該帶走什么,他心里很清楚。有一刻,房子里彌漫起許多氣息,都是我們在田野上所能聞到的。我想,父親該走了,滋潤他一生的,是田野上的氣息,他要把它還給田野。或者說,他不會把田野上的氣息帶走,他要讓它,繼續滋潤他弱勢的家族。
按照鄉俗,我們姐弟四人連夜拿著笤帚,從我家的門口,一直到村西的什子,為父親掃著陽間通往陰間的路。那個時候,馬坊這一塊沉浸在深夜的天空下,只有一個人走了,也只有一個人的子女,用這樣的儀式為他安魂。
在我們身后醒著的,也只有我家的房子。
直到母親走了,直到房子也不存在了,我還念叨著:這是自己的房子,每至午夜,藏在記憶中一些深淺不一的傷痕,會反復回放,一個人膽怯地出生的場面。我瘦弱的身骨,被更瘦弱的女人在這里哺育。她至死憐愛萬物的目光,穿過響動的木門,我的背脊上,就會落下一些溫暖。
我也很幸福,幸福我曾躺在這座房子里,不像古人在《詩經》中,想著蟋蟀入我床下,也不想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只隔著一層檁條,隔著一層葦子,隔著一層泥巴,隔著一層青瓦,想青瓦上的苔蘚,如何在深夜里,在我家的房子上緩慢地生長。那一刻,我能聽出苔蘚在青瓦上的掙扎,苔蘚也能聽出我在房子里的呻吟。
現在,這座房子在大地上,確切地說是在耿家的西村里,再也看不到了。它的一些能用的木料、磚頭、門窗,或許添在別人家的房子上了,它的陳年的墻土,早已被撒在一塊莊稼地里了。因此,我應該回去在村子里走一走,說不定在誰家房檐下,會看見我家的門窗。當然,我家房子里的氣息,在莊稼埋頭生長的田野上,也會聞得到。
這座房子不在了,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一座叫監軍的縣城住過,在一座臨渭河的咸陽住過,也在一條護城河的外側住過。但我在夢里,不管在房子里干什么,始終都是這座房子。盡管在它的北邊,后來新蓋過三間房子,我和父母都住過。
我想這座房子,存在我的鄉土理念里,已是一種生命細節里的符號,也是一種生命細節里的道具,而且是唯一的。
把馬坊書寫到這里,我只能說自己的房子,在大地上只有一座。
一生要記著,是母親從身體里,把我們疼痛地放在那里。
沒有理由讓鄉村疲憊下去
蹲在墻角的人/我要忍住淚水,不讓它引來/一絲尖銳的風,再次撞擊你們一身的虛弱/我要用生硬的腳步,狠勁踩長/太陽落山的過程/親眼看著你們,把棉衣裹在身上/把雙手扶在膝上,然后用雪/一個人臃腫地,雕塑/鄉村的疲憊。
在大地的耕作層上,我一次次地彎下腰,然后把手伸進去。
我的手不是犁鏵,不能穿越泥土的內心,給它們傾訴種子的思想。之所以要這么固執地把手伸進去,是想撫摸這些被莊稼,反復帶走力量的土層里,至今還剩余下什么?
把馬坊打開在《詩經》里,也不是我的一種臆想。自從先人的足跡,第一次踩踏到馬坊的黃土里,這塊屬于古豳之地,就有了上古的農事,就被一個蒼涼質樸的男中音,唱響在《詩經》中的豳風里。因此,我在一部抒寫內心體驗的馬坊書里,要第一次傳遞這樣的事實:
馬坊的植物,是《詩經》里的植物。
馬坊的動物,是《詩經》里的動物。
馬坊的人事,是《詩經》里的人事。
然而,馬坊在這么長久的時空里,是否已經感到了,獻出萬物之后的疲憊?這里潛藏著五谷所需養料的耕作層,是否被莊稼,在生長的過程中掏空了?不錯,我們是按季節殷勤地伺候著土地,該耕作時耕作,該施肥時施肥,該鋤草時鋤草,但我們往往忽視了自身,在這塊土地上繁衍得比什么都快。
草木在大地上稀疏,人口在大地上茂密。
這是中國的事實,也是馬坊的事實。
我一直這么想,我們都是神的后裔,我們住著神的土地,穿著神的衣裳,吃著神的糧食,也喝著神的水。當然,我們一生都在為神,耕種著遍布人間的土地。我們披星戴月,一生也是很辛勞的。這一點,現在還活在馬坊的老人們,心里是清楚一些的。問題是從一開始,就忘了神給我們多少土地,多少衣裳,多少糧食,和多少水,是有一個定數的。這個定數在神的心中,是絕對不冒犯大自然的。
想想我們,從馬坊得到了多少,而能放在這塊土地上的東西,卻是極其有限的。一塊農田里,我們使了多少力氣,送去多少糞土,又能給多少雨水,比起這塊農田里一年還回的收成,我們真的說不出口。
至于人類在大地上的荒唐事,馬坊也不是沒有過。
我反復察看過馬坊的地形,一塊被山三面環抱著,向東南舒展出去的黃土沖積扇,平平坦坦的,是北方生長莊稼的一塊好土壤。神對這里的安排,就是讓人在平坦處種糧食,在緩坡上放養馬。我們的先人,一直照著這個天意,為自己種糧食,為皇家養馬匹,讓家族和土地一起延續。而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這個只生長莊稼和養馬的地方,也湊合著煉鋼鐵。我就是在那種連吃飯的鐵鍋,都交上去煉鋼鐵的年代,來到馬坊的地面上的。我的出生,正趕上馬坊在人類的文明史上,開始的一次放衛星。我們的村長,在每家屋子的墻上、門上、家具上,只要見到有鐵打的東西,會一律拆下來,拿到公社去報喜。在村上人吃著野菜,一臉菜色的時候,他高喉嚨大嗓子,講著要趕超鄰縣禮泉的烽火村。
我現在稱這個年代,是這塊土地經歷的一次轉身。
這不是一次華麗的轉身,也不是一次文明的轉身。
是一次讓我們得到饑餓的轉身。
也就是這次轉身,這塊土地上許多生物的、文化的鏈條,突然斷了。在以后的數十年間,這里的鄉村社會,幾乎沒有了土地上固有的和諧。就是不會產生仇恨的莊稼,站在人和牲口的對面,也好像少了一些平和的綠色。
疲憊的鄉村,出現在土地、莊稼和人的氣色上。
從那個時候開始,蹲在墻角的人,很少讓鄉村顯得慈祥。突然和祖先留下的一切的斷裂,使他們的身體和靈魂一齊麻木。直到今天,這種斷裂越來越深。比如我們耿家,能記起傳統鄉俗的人,恐怕沒有幾個了。那些有著一身鄉土文化的耿壽才、耿大學、耿俊良,應該成了村上風燭殘年的人了。眼下,他們活在一群老人、小孩中間,更顯出鄉村的凋敝。
父親去世的那年冬天,我見到了村儒耿大學。在我的印象里,他是村上最疲憊的人。他是個教書匠,我在村上勞動的那幾年,他因地主成分,也在村上勞動。那時耿天存當書記,年輕氣盛,排樣板戲需要時,把耿大學叫來,一大本一大本的戲,他連導帶演。民兵隊長狗牛一字不識,被他教得能演《紅燈記》中的李玉和。開批判會需要時,也把耿大學叫來,村上批了不行,還要放在全公社的大臺子上繼續批。我們見面時,他已恢復了工職,在鄰村教書。他在村上的輩分最高,能來到我母親的靈前,我已很感激了。在守靈的那個晚上,他坐在一群樂人中間,清唱了一大板秦腔戲。他這樣看得起我們一家人,與他和父親在村上,曾經被經常批斗有關。
安葬了父親,傷心地離開村子時,望著和父親活著一樣,寂寞地蹲在墻角的人,我在心里對他們說:我要忍住淚水。不讓它引來一絲尖銳的風,再次撞擊你們一身的虛弱。我要用生硬的腳步,狠勁踩長太陽落山的過程,親眼看著你們,把棉衣裹在身上,把雙手扶在膝上,然后用雪,一個人臃腫地,雕塑鄉村的疲憊。
我還要穿過這面衰敗的墻角,直接聽他們,用目光說話。
這是我的鄉村生活經驗。這些蹲在墻角的人,說話是斷續的,嘆息是斷續的,笑聲也是斷續的。正像他們生命中的日子,有一天沒一天。他們在土地上急促了一生,現在應該緩慢下來。疲憊的回憶,是他們一天的大部分內容。
至于我說的《詩經》里的馬坊,他們一生沒有想過,也不會去想。但一把插進春天的鋤頭,一把揮向夏天的鐮刀,還有一把拍熟秋天的連枷,他們永遠熟悉,永遠想著。不要看這些說話也是斷續的老人,一趕到農忙,那些使喚了一輩子的農具,還會喚起他們身上剩余的力量。
如果說,所有的農具,都有一雙觸摸莊稼的眼睛的話,那么,掛在他們家屋檐下的農具,就像掛在他們額頭上的眼睛,田野上的所有逝去的風景,都被它們照亮過。而手模木制的農具,鄉村再疲憊,這輩人的心里,對農業的全部記憶,除過災年里夾雜進來的一絲冰涼,還是溫暖要多一些。
我伸進雙手,在大地的耕作層上摸索時,突然想起了一本叫作《植物的欲望》的書。我的興趣不在作者描述馬鈴薯時,開始了這樣的思考:到底是人選擇了種植這些植物,還是這些植物誘使著人這樣做呢?
我是想,植物都有欲望,人類就沒有理由讓鄉村疲憊下去。
帶著植物的欲望,重新在神的土地上開始勞動。
也帶著植物的欲望,讓馬坊回到《詩經》里去。
沿著一個人石頭一樣的背脊
一把鐮刀,在它離開/鐵匠鋪之后,必須有一塊/裸在河灘里的石頭,獻出一身的粗糙/去磨礪它的每一天。我看見一滴清涼的水/沿著鐮刀的刃口,反復引流/石頭里的火焰。我還看見/一雙有力的手,把它傳遞到/莊稼的身上。
我家的墻壁上,很整齊地掛著幾把麥鐮。
墻是它們長久的棲息之地。一年有十一個月,它們都被取掉鐮刃,一身木質的鐮頭、鐮把上,只能找到幾個明亮的鐮牙,是用鐵打的。它們被掛在墻壁上,身體里沒有一點動靜,不想夏天,不想麥田,也不想手握它們的人。只接受空氣中一些細膩的塵土的覆蓋,在時間或亮光,企圖侵蝕它們身上的木紋時,好有一些微薄的遮蔽。
能經常抬頭,用目光看上它們一眼的,在這個陳年的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那時,我們經常坐在煤油燈下,剝著從地里收回來的玉米。這樣的夜晚,我的身子就成了燈光的剪影,映照在屋子的各個角落里。我在成半夜延續的這種單調的勞動中,也有意移動自己的身子,心想父親把麥鐮掛得這么高,白天用手摸不到,趁著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剝玉米,我就用我的影子摸。
麥鐮,我特別喜歡麥鐮的樣子。
那些木匠們粗大的手,怎么把一把麥鐮做得這么誘人?它小巧的鐮頭,修長的鐮身,特別是鐮頭和鐮身的銜接處,只有指頭那么粗。我那時說不上它像什么,感覺在所有的農具中,就是麥鐮的樣子好看。現在想來,這些鄉村里的小木匠,其實都是一些大匠。他們懂得割麥的辛苦,人在那樣大的日頭下,要把身子半臥在田野里,再把長得半人高的麥子攬進懷里,然后揮動手中的麥鐮,一鐮一鐮地割下去。應對這樣的勞動,沒有一把好的農具是不行的。
應該有一個木匠的出現。
他借助于神力和想象,要造出第一把麥鐮。
對于神的土地上的麥子,它像一個顯得很神圣的圖騰。
而看著一直穿行在鄉間的木匠,我很懷念他們的祖輩,怎么用那么夸張的手法,設計出一把麥鐮的每一個部位。他們懂不懂得勞動中的美學,我不知道,但他們一定懂得大自然,懂得大自然與人相處的某些玄奧。后來,我在觀看一些世界著名雕塑家的作品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麥鐮的造型。甚至在一些書里欣賞女人的身體時,也想起在馬坊,至今還沿用著的麥鐮。特別看著它最細長的部分,必然讓我聯想到許多舒展的東西。
在很多熱心鄉土文化人的眼里,以為麥鐮這種農具,正在鄉村里開始消失。他們或拍照片,或寫文章,或建民間手工藝館,把麥鐮也擺進去。我倒沒有這么想過。我以為把屬于田野和農家墻壁上的麥鐮,擺進這些人為的地方,有點矯情,有點對農業祭奠的意思。其實他們不懂,不懂得在大地的某一處,都有可能被麥子覆蓋著,而且是永遠的。比如在馬坊,那些高嶺山上的大塊大塊的坡地里,收割機是沒有用的,這里只有用得上麥鐮。比起大面積平整的土地,這樣的地形在大地上隨處可見。我們不可能改變大地的形狀,也不可能改變生命,對農業最基本的依賴。
我從馬坊走出來,對于這塊土地,我有我的想法和擔心。就說這一把麥鐮吧,我在農村的時候,一到忙天,大人一邊把麥鐮從墻壁上往下取,一邊念叨著一些很老的木匠的名字。一打聽,全是很久以前的名木匠,都能做一手很好的麥鐮。當時在村上有名的木匠衛衛爺、拐里娃、瘋驢驢,不知是他們的多少代子孫。我能記起的,在一村的木匠中,衛衛爺的麥鐮是做得最好的。現在呢,這些人大多都去世了,村上后來的木匠的手藝,特別是做麥鐮的手藝如何,我不得而知。
這樣操心做麥鐮的木匠,我是想農業在大地上,要始終保持住它的一種詩意。一把精致的麥鐮,一把好看的麥鐮,無論是握在手里,還是掛在墻壁上,都能帶給人一種勞動的激情。我在村上的時候,誰家的麥鐮最好使喚,一村人是很清楚的,他們在村里的地位,是那些不講究農具的人家,無法攀比的。和我們住一個院子的章娃大的家里,沒有一把麥鐮,夏天收麥,用的是平時斫柴割草的草鐮。一家人葳在地里,速度慢不說,麥茬高低不平,像用犁犁了一遍。父親很生氣地說,割麥咋能像斫柴呢?多一半的麥根被帶走了,也把地力帶走了。
我在地里拾麥穗時,也注意看一律馬耳形、寸半高的麥茬,真像一種神賜的圖案,被鋒利的麥鐮刈割在大地上。等我知道了世界上的許多傳奇后,我把這種景象,也叫作麥田里的“怪圈”。而它的制造者,是一把永遠握在馬坊人手里的麥鐮。
寫到這里,我的目光應該從麥鐮的木質部分移開。
寫一寫那些磨鐮的聲音,才會使麥鐮出現整體的生動。
我對麥鐮的喜愛,勾畫出馬坊人自古及今,對于手里的農具的崇拜。我也因此對麥鐮,存有一顆質樸的詩心。我這樣寫過:一把鐮刀,在它離開鐵匠鋪之前,必須有一塊裸在河灘的石頭,獻出一身的粗糙,去磨礪它的每一天。我看見一滴清涼的水,沿著鐮刀的刃口,反復引流石頭里的火焰。我還看見,一雙有力的手,把它傳遞到莊稼的身上。
磨鐮的聲音,在什么時候響起來,都很動聽。
蘸水的弭面石,在鐮刃上來回移動著,會發出細密的沙沙聲。
也傳遞出磨鐮者的內心,在一年之中,有著怎樣的愿景。
我的記憶里,住在門頭的八爺,是一村最會磨鐮的人。他家有一棵高過數丈的大榆樹,把院子罩得很陰涼。一塊磨鐮的弭面石,就栽在大榆樹的旁邊。他是朝鮮的親爺,由于我和朝鮮整天在一起,這個有著神樹一樣的院子,我是可以隨時出進的。我叫大榆樹是神樹,因為在馬坊人的拜物意識里,凡是長得超過想象中的樹,都叫神樹。八爺的個子很高,一年四季,褲腿都在半天里。別人磨鐮,是用麥草枝試鋒利,八爺把磨好的鐮刃,直接放在頭發里試。因此,我很注意他的頭發,一直是灰白的,經常被鐮刃試得長短不一。后來,他當兵的孫子,給他買了一件沒掛面子的羊皮襖,除過最熱的天,他一直穿著它。我的印象是,這個把鐮刀磨得鋒利的老人,最后活成村上一只最老的羊了。
有一年發白雨,雷在他家大榆樹的身上,擊出了一丈多長的裂口。好多年里,大榆樹是帶傷活著的。它沒有死,它下面磨鐮的聲音,也沒有死。村里人說,八爺的皮襖不掛面子,大榆樹才沒了皮。我卻相信,那是上天把那個年代里,一村人藏在身上的傷,裸在這棵樹上讓我們看。
而讓人倒下身子,也要操持著的磨鐮的聲音,總是在地頭上響起。
一趟麥子割下來,不僅割麥子的人累了,割麥子的鐮刃也累了。盡管割麥人會不講究姿勢地,跌坐或倒臥在地頭上,但麥子一片片地黃過來,逼著他們趕緊把鐮刃磨好后,再拾起身子,再撲進麥田里。
我多次看見過這樣的場面。
后來,我也在這樣的場面里出入,成了一個徹底記住它,并且在多年以后,回過頭來復述它的角色。我想那時,田野里的陽光一定很多,麥穗上的風一定很少,我們身上的汗水,一定洇著撲來的輕塵。大地供收割者舒展一下身子和呼吸的地頭,一定放著一個感覺清涼的水罐。在忙著收割的田野上,它是唯一的靜物。緊靠它,應該立著幾捆麥子。磨鐮的聲音,就從這些靜物身邊響起。我能看見水罐的罐耳、罐繩、罐里蓬著幾根麥稈的水,就是看不清,那個低頭磨鐮的人的面部表情。
我以為,那才是田野的表情,麥子的表情,麥鐮的表情。
它們被一塊磨鐮的石頭,迎著陽光看見了。
我也以為,在一片倒下的麥子的根部,泥土應該最先觸摸到,一塊石頭磨出的鋒利。我也和許多收割者一樣,我們抱扶麥子的手臂,有很多次被麥鐮傷過。但有一次流血的過程是罕見的,我微閉著眼睛,透過云朵移過來的身影,突然看見遍地閃光的麥茬,讓我的鐮刀蒼老,讓我的田野蒼老,也讓我身上的太陽,在一天云朵的磨礪中,蒼老下去。
但我后來覺得,我的手臂不是被麥鐮傷過的。
它是被磨鐮的石頭傷過的。
被石頭在鐮刃上磨出的聲音傷過的。
現在,我離村里那些做麥鐮的木匠們,已經很遠了,離村里那些讓一把麥鐮,蒼老的麥田也很遠了。但磨鐮的聲音,似乎離我越來越近,近到我開始認為,它絕不是一塊從河灘里撿回來的彌面石,所能磨礪出來的。它是沿著一個人,石頭一樣的背脊,在他大步行走著的天地之間,很蒼茫地響起來的。
當年在馬坊,就應該有這種感覺的。
只是時間,把它一直封存在我的身體里。
而時間在今天,為什么把它突然打開,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家墻壁上那些掛得很整齊的麥鐮,已經散落在我離開后的民間了。在磨鐮的聲音不會衰絕的鄉村,它們被另一雙手磨過之后,能否懷著一個人的心情,很美麗地撲進麥田里,我也不知道。
讓土地收下神的糧食
這應該是季節/為勞動者,打開的一扇命門/只要有足夠的種子,帶著空氣或雨水/渾身疼痛的泥土,就會讓它們幸福地落下/就會有隱秘之手,分蘗出/一片瘋長的植物/直至秋天,讓土地收下/神的糧食。
我一直相信:大地上的糧食是神帶來的。
這不是一種簡單的信仰。也不是一種簡單的禮物。
它是神在一些歡喜的季節里,先讓土地徹底地松動自己的身子,再讓足夠的種子,帶上呼吸了很久的陽光,或帶上突然遭遇的風雨,順著一群農夫有著一定體溫的手指,落入土壤最隱秘的地方。當我們從疲憊的勞動中,幸福地緩過神來,猛然看到的種子,以另一種形態從身邊的土壤里出世時,太陽或露水,已先于人的目光,抵達這些很新鮮的生命體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要風一把、雨一把地守候。
直到有一天,那些集體落入土壤的種子,在不同的根莖或葉脈上,被成熟地還原成更多的種子時,我們會平靜地說:收下神的糧食。
這或許是糧食的平靜。而多數沿用土地的膚色,開始在我們的胃里,大面積地散發陽光。這讓我暗想,一個人可以知道得不多,但必須記住,來自我們身體里任何一個部位的力量,都是這些用顆粒聚集起來的糧食給予的。記住這一點,與記住我們的祖先一樣重要,就像一卷發黃的老影像,對于一個村子里的一族人,必須在心上藏著或掛著,這是他們活人的一股脈氣,一天也不能中斷。
看著這些黃亮的谷物,被任何一位鄉親放在手上,都會心疼地揉搓幾下,吹去帶著土腥的殼,就香甜地在嘴里咀嚼起來時,我堅決地稱呼這些谷子、糜子和豆子,一律是神的糧食。因為我在馬坊的時候,糧食一直困擾著我們的生存。比如我一出生,就遇到了三年自然災害,浸洇在我的青少年時代,都是糧食的極度缺乏和緊張。現在想一下,我們那個年月的土地上,人都在干著些什么?而記著季節生長的莊稼,能夠在它身下的土里,安然無恙嗎?
看著一群在人民的土地上窮折騰的人,神能不遷怒于這樣的瘋狂嗎?
我一直目睹過這樣的場景:一把種子,在一群人忍住饑餓的眼睛里,放大著土地深藏在馬坊,或它身后的那些力量。我也由此想到了羅中立的油畫《父親》,并且想把這位畫中的父親,從川西一個不熟悉的地方,挪到我非常了解的馬坊。我想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的苦澀,他的雙手,他的雙手里的土碗,他的臉色,他的臉色里的貧窮,就是那個時代的全部造型和表情,甚至沒有一點誤差。但我要繼續從這位父親的茫然里,閱讀那時的他,想過糧食是神給的嗎?不用猜測,這位父親應該想到了,只是他的嘴唇在土碗的磨礪之下,已經很笨拙了。他不會這樣表達,他只知道一位生活在土地上的農民,要小心地愛護糧食,要從它們處在幼苗時就開始愛護。
其實糧食在他們心里,就是一些能看得到的神。
我有時想,馬坊人的許多信仰,存在于他們對糧食的理解和行為上。
在他們的心里,麥有麥的神,谷有谷的神,玉米有玉米的神。當它們依著季節生長的時候,比勞動還重要的事情,是要把這些神提前敬到。
我記得最感人的敬神活動,是正月三十了谷草。一捆捆在門窗縫里塞了半個月的谷草,連同從我們身上解下來,用五色布縫起來的財貝,一起放在頭門口上燒。在鄉村的年節里,這一個晚上最牽動人心。隨著一村燎著的谷草,我們肩扛著一種在地里打土塊的農具,一家一家地在燃燒過的谷草上砸。按村上老人的說法,第一次砸下去,看今年的麥花,第二次砸下去,看今年的谷花,第三次砸下去,看今年的玉米花。這就是說,在神給予這塊土地上的眾多糧食中,這幾樣最重要,而我們在每家門口的谷草堆上,至少要為著些糧食砸三下。這樣的夜晚里,一村人沒有了遠近之分,也不記過去的仇恨了,都想在麥花、谷花、玉米花的飛濺中,讓有著農事經驗的老人們,很準確地判斷一年的收成。
一句話,神在今年里,要給這個村子多少糧食?
一些女人,還要從谷草的灰燼里,揀一些燃燒過的財貝出來,抹她懷里孩子的手臉和胸背。看著許多孩子很黑的臉,我想我小的時候,也是在這樣很溫暖的鄉村巫風里,一年年長大的。
馬坊人最心疼麥子,認為這是土地生長出來的最好吃的糧食。他們對麥子的敬重,遠遠超過其他糧食。比如每年新麥一上場,每家每戶都要炸油餅,以敬麥神。我家所在的四隊,在木張村北邊的紅溝子,有一個山莊,種著數百畝麥子。在彥英當隊長的時候,不像其他五個隊里,麥收時在村上炸油餅,我們隊把這種祭麥神的儀式,都放在這個山莊上。現在想來,祭麥神的實質意義,就是給已經累得沒有了人樣的社員們,改善一次生活。為了吃一次油餅,一隊上的男女,都在紅溝子的麥地里,彎腰揮舞著鐮刀。我那時也擠在這些人群里,心里很少有麥子以外的想法。至于我看到的一村人,衣衫破舊地收割麥子的哀相,可能是今天才想到的,也許是對勞動者的一種誤讀,甚至是傷害。盡管我和他們處在同一塊土地上,但我的最后離開,使我過早地忘記了,土地也有土地的快樂.
但有一點是對的,就是他們表情簡單的臉上,一直保存著對種子的信任。
在許多人家里,種子是被裝在粗布的口袋里,放在很熱的炕角上,和人一起等著播種的季節的降臨。在五黃六月,就是全部吃著野菜,也不能動一粒種子。記得天存當書記的年月,村上愛開批斗會。至于把四類分子耿壽昌、耿壽德弟兄倆拉出來再批斗,一村人都覺得與自己無關。天存嘴對著麥克風的聲音再大,男社員照樣吸煙打盹,女社員照樣納鞋趕活。但誰要是把隊上的糧食,特別是做種子的糧食偷了,一村人還是會憤怒的。
有一年,我在村上當會計,一個叫狗蛋的社員,在二隊的山莊鏵角的一大片谷地里,偷了兩老籠谷穗,書記天存讓他擔著谷子在鄰村游街。幾天時間里,我是早上送去介紹信,晚上再收回介紹信,以落實他游了幾個村子。我知道他力氣大,以為他能從那么遠的山里,走夜路把谷子偷回來,這白天游街的事,不會有多累。其實我錯了,那是一個人僅有的一點尊嚴,讓他從心里累了。現在,我不能簡單地指責他們,因為誰都知道,饑餓是最難忍的事情。
因此我說,在這塊以糧食養生的土地上,不管發生著什么,寫在農歷上的季節,都會為勞動者打開一扇命門。只要有足夠的種子,帶著空氣或雨水,渾身疼痛的泥土,就會讓它們幸福地落下。就會有隱秘之手,分蘗出一片瘋長的植物,直至秋天,讓土地收下神的糧食。
我的記憶里,也始終站著一群手捧種子的人。這不是凡高的《播種者》的感染,是季節的呼喚,也是神的呼喚,馬坊的每一寸土地上,都點種下他們的生活。從鄉村里走出來,我知道一顆玉米,或一株谷子,我只要伸手,就能觸摸到他們的呼吸,最終通向哪里?
我也知道他們給糧食,集體發下過一句誓言:一生在泥土里只活一次!
這是對神的誓言。而看著他們,繼續從土地上收下神的糧食,我想提醒他們以后的人,要記住他們曾經饑餓的目光,要知道從心底里,開始一種對于糧食的歌頌。
一地白色的花向我撲上來
我說一萬朵/蕎麥,像一萬張好看的臉/開在馬坊的山坡上,讓一個人望鄉的目光/發出瓷的光芒。我握過牧羊鞭的手/摸著蕎麥,想天上的云朵/如何降落在山坡上?而一萬只/吃草的羊/也在我的文字里/像一萬朵移動的云。
我在清貧的鄉村生活中,始終保持著對蕎麥的一種熱愛。
一大片清亮地站在坡地上的蕎麥,多像我在有著許多幻滅的鄉村里,遇到的一位必須牢記一輩子的村姑。那個時候,我是浪費著一個鄉村男孩可以忽略的青春期,在時刻顯示出華麗的蕎麥地里,消磨著一些時光。
我說蕎麥地是華麗的,是因為我在生活最暗淡的年月里,從這里看到了土地上的一些光澤。我也由此懂得了土地是有語言的,它是用萬物的具體生長,在和人類說著溫暖心腸的話。而它的生長在坡地里的蕎麥,就是土地在顯得十分單調的季節里,帶給鄉土世界的一些亮色。因此,我從馬坊走出來,我的多有饑餓感的胃里,可能沒有裝下它的多少糧食,但我的顯得明亮的眼睛里,始終被它的色彩飽和著。
我也由此知道,大地上色彩最濃的地方,往往是人很稀少的地方。
這就是大自然,體現在土地上的哲學思想。
想想我在馬坊,很多時候也是把蕎麥,當作一種不可忽視的植物觀賞著。從它頂破地面的那一天起,我就以對待花草的心情,直面它在大地上的各種各樣的姿態。它不是悠閑的一種,也不是守頑的一種,它在陽光、雨水和時間的作合之中,不斷變換自己富貴或清貧的模樣。我在早年的一篇文章里,曾經用很細膩的文字,描摹了它在不同的生長期里,色彩的一系列驚人的變化。我像一個研究植物學的人,突然發現了它身上演變出來的這些秘密,激動地喚它三色蕎麥。
在它的所有名字之外,這個名字是我起的。
我想在馬坊,蕎麥是最能觸動內心的一種植物。只要一個人的情感發育正常,不管他有沒有鄉土生活的經驗,面對這種撲面而來的植物,一定會有所感動的。我在這里的原野上,經常是背負著另一種物體,一個人長時間地行路。比如我在東北方向的常寧上中學時,周末回到家里,要背著幾十斤玉米或麩子,到西南方向的監軍鎮去賣,然后換回鹽和辣子。在這來去幾十里的山路上,我的體力,每時每刻都在我的身上下沉。我有過這樣的經驗,很累地爬上一道溝坡,一抹臉上的汗水,要連人和口袋一起倒地時,一片開得熱烈的蕎麥花,很突然地就出現在我的身邊。它直入肌膚的清香,激靈著我的每一根快要麻木的神經,讓開始下沉的體力,徹底改變著方向。
幾十年后,我還能記住,在仇家溝、霍家咀、司家捻、固室村、封侯嶺,都有這樣的蕎麥地,陪著我在山路上負重行走。
村上放羊的人,知道從洞子溝里上來的羊群,呼叫著往開花的蕎麥地里跑。
村上犁地的人,知道從南咀梢里下了套的牛,抵著頭往開花的蕎麥地里鉆。
我也知道,那匹栗色的馬,許多時候是被開花的蕎麥包圍著。
因此,我在寫給馬坊的詩句里,是這樣說蕎麥這種植物的:“一萬朵蕎麥的/白色的花,開在山坡的腰身上/晃得村莊,在一群人的心里/幸福地喊疼”。我以為這樣的寫法很真實,沒有過多的夸張。如果有人不相信,就等著蕎麥開花的時候,跟我到馬坊走一走,把一個人淹沒在滿山架嶺的蕎麥地里,看你的腰身晃不晃?看你在心里,除過幸福地喊疼,還會喊什么?
我甚至想得出,這一萬朵蕎麥,像一萬張好看的臉,開在馬坊的山坡上,讓一個人望鄉的目光,發出瓷的光芒。其實,我當年在村里放羊時,坐在蕎麥地邊上,經常是看得眼睛發瓷的。我想那些蕎麥,就像從路口上走過來的村姑,她們迎風扭動的腰身,飄過去再遠,也還在我的視野里。
至于我從植物的感覺里退出來,恢復蕎麥的本性,把它當成一種重要的糧食,則是在每年的年關。我的印象里,只要過了臘八,年氣就一天天地逼上門了。和所有農民一樣,我們一年的勞累奔波,盼著能在大年里,把身子歇下來,也能吃上幾頓好飯。
一村人認為的好飯,就是麥子磨成的白面蒸的饃、搟的面、炸的油餅。
然而,那時的土地,能給予我們的麥子,實在是少得可憐。
怎么辦呢?像我母親一樣的女人們,就想起了蕎麥這種雜糧。
臘月二十三后,房檐上的冰柱掛得有幾尺長,我看見母親從早上開始,就在一個很大的瓦盆里和面。這樣的動作,要持續上一天,才能讓蕎面變得很筋,從空中撒下來,是一道黏稠的漿線。晚上天一黑,母親就彎腰在鍋臺上,一手握著木勺,一手握著一個像月牙的攤面板。一勺面漿倒進鍋里,滋的一聲,攤面板在母親手里三抹兩抹,一張紙一樣的煎餅,就覆蓋在黑鐵鍋的底上,再翻動一次,蕎麥獨特的氣味就飄起來了。
我是坐在灶禾里,把白凈的麥草續進燃燒著的鍋洞里。
這樣的夜晚,往往飄著雪花。
我幾次走到院子里,看著從門縫里擠出的火光和香氣,以為這個晚上,我家的院子里最溫暖。我后來對鄉村的那些記憶,也是被這樣的夜晚串聯起來的。這樣攤著煎餅,直至雞叫,母親還在忙活著。
接下來,要幾張一塊折疊起來,要壓在一塊大石頭下,要一刀一刀地切細。
這都是母親要干的活。
令我感恩不盡的,是蕎麥在以它的色彩溫暖過大地之后,又以它超越麥子的氣味,溫暖著一村人的胃。至于現在,城里人把蕎麥稱綠色食品,大袋小袋地從鄉下買,這讓我很高興。接著想,鄉下人是用它填飽肚子的,而城里人呢,是借此調換口味的。一樣的糧食,在不同的胃里,卻充當著不同的角色,這不免讓我心情復雜起來。
想到最后,覺得糧食的本質,還是在鄉下體現著。
由一萬朵蕎麥的花,到一萬顆蕎麥的籽,再到一萬張蕎麥的餅,我的清貧的鄉村,活在蕎麥僅有的溫暖里,能不幸福地喊疼嗎?當然,以我在馬坊的體悟,這樣的幸福是很深的,這樣的疼也是很深的。
寫到這里,我想知道,這一萬朵蕎麥的花,染過我以后的村民們的目光后,會種下一地怎樣的激動?天上人間,收縮在舞蹈著的山坡上,我還想聆聽莊稼,在今天又是怎樣幸福地喊疼?而真正回到馬坊,看著一陣吹開村莊衣襟的風,帶著蕎麥漫上山坡的姿勢,不管我對這里愛也罷,恨也罷,我都沒有理由,拒絕一地白色的花,向我撲上來。
我要依著一個人,剪下它好看的樣子。
米香飄浮在一個村子上空
我要向他祭獻/左右胸腔的肋骨,我要用腰/完整地保存好鄉村的胃。而吃著糧食長大/我藏下米香的心里,刻著一幅/有關收種的年畫:雨水向土地低語/土地向種子低語。而手握/饑餓的種子,他用一生/向神低語。
有一本書,我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聞到了它散發的米香。
這是鄉村的味道。更確切地說,它像我所知道的馬坊的味道。
這本書就叫《米香》,它的作者是處在西北的高處寫它的。我以為,生活在這樣的地理位置上,一個人能夠聞到的,是真正的鄉村的味道。我這里不說他的名字,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挑選的這兩個漢字,讓我有了從味覺上,重新進入鄉村的可能。
在我看來,生長在北方的糧食中,谷子是一種最經典的植物。它帶給我們的欲望,是多層次的。它立在田野上的姿態,它裹在身體上的色彩,它藏在米粒里的香味,使它成為莊稼中的王者。在很多時候,走過田野的人,都說聞到了田野的氣息。我想那是莊稼在生長的過程中,共同綻放出來的,那是一種帶有濃烈的草色的氣息。它彌漫過來的時候,能讓我們感覺到某一種莊稼,已經成熟到了什么程度。根據這些氣息,一個農人會判斷著,哪一天該手搭鐮刀割麥子了?哪一天該揮舞镢頭挖玉米稈了?哪一天該貼著地皮斫谷子了?而我說的米香,它不在田野上空漂浮,它是從村子里,準確說是從每一家的大鐵鍋里,或每一個人的粗瓷大老碗里,悠閑地漂浮出來的。
我在馬坊的田野里,跟著大人斫過谷子。和其他勞動一樣,這是一種很傷身體的農活。谷穗的沉重,谷稈的粗硬,谷葉的凌風,鐮刀必須是鋒利的,手勁必須是有力的,懷抱必須是寬大的。一個會斫谷子的人,他走在哪一條土路上,氣宇都是軒昂的。這樣粗礪的勞動,是會傷著他的身子的,但同時會在書一樣厚重的土地上,放大他的自豪和喜悅。
與累死累活地斫谷子不同,當黃燦燦的谷子,一捆一捆地堆到鄉村的場院里,農業自此,會開始放慢節奏,顯出它還有悠揚舒展的一面。
這應該是從釬谷穗開始。
這也應該是一群女人的活路。
這樣的勞動場面,我已經在別處敘述過。現在想說的是,我從這里感覺到農業的溫穆,就是人對莊稼最初的低語。這也是我理解的農業的精神,它一直藏在一棵莊稼、一粒種子的身上。那時,我看著黃燦燦的谷穗,被女人們捧在離眼睛、鼻子和嘴巴最近的地方,一只一只地釬著。在這僅有的空間里,是一束陽光的溫暖,反射出我在心中暗藏了很久的一個詞語:低語。
是的,農業中的許多個細節,都可以用這個詞語來表述。
我們要知道,這些釬谷穗的女人們的心里,是很不一樣的。大悲,大喜,她們都有過。我看見好多女人,一邊很快地釬著谷穗,一邊很快地說著心事,眼角的淚珠,是顧不上抹一把的。比如狗娃的母親,經歷了兒子淹死的大難,還得到場院里釬谷穗。這就是農村人的苦處,面對再大的災難,你不能躺下來,你得自己站著,特別是勞動,再有難處也不能耽擱一天一晌。我看她坐在谷子旁,反復說著養活狗娃的不容易。那些十幾年前的細枝末節,說得那樣仔細,像爛在心里的一本流水賬。
我也明白,更多的時候她是說給自己聽的。
沒有這種對著谷子的低語,她的心真的要死了。
我覺得人與谷子之間的事情,能用低語來表述的,還有一個場面:碾米。
一般從深秋開始,在村子的一個很避風的角落里,閑置了很久的碾子,就響起了親切的碾米聲。這個場景,在谷子由種子變成小米的全過程中,是極其短暫的。可能是一個下午,一家人都忙在一塊石頭打制的碾子旁,太陽一圈圈地掉著,碾子一圈圈地轉著,谷殼一圈圈地褪著,直至一斗黃亮的小米,倒進白布縫的口袋里,才想在碾米的時光里,這一家人對著鋪在碾臺上的谷子,都說了些什么呢?
至此,可以說谷子在野外,完成了陽光、雨水對它的塑造,加上村中那個石碾子的碾壓,一把小米,就可以在第二天的村子里,飄出很暖胃的氣息了。
這就是我說的米香。一個冬天里,它都彌漫在村子的上空。
盡管這一年的冬天,可能因了罕見的北風,因了罕見的大雪,因了罕見的寒冷,而變得十分漫長,只要有濃濃的米香,從每一家的屋子里飄出來,一村人的心里也就不慌了。其實,各種糧食的氣息,一年四季都浸洇著我們的村子,但要聞到糧食的最濃的氣息,還是在冬天。
因為冬天的馬坊,小米是每天的主要飯食。
寫到這里,我想我說過,人是在神的土地上活著。也就很想問自己:
這些最初的低語里,有多少是對神的敬意?
我一直記著,在我們村的西邊,遮蔽在莊稼地里,有一孔很淺的土窯,窯里塑著一尊神,村里人叫他爺像。
就是那個在我挖草時,會被突然撞見的地方,還是很有講究的。它證實著活在村里的人,對神完全有著自己的理解。比如,人不能隨便看見神,必須是心里有訴求了,才會走到神跟前去,這樣,安頓神的地方就要隱秘一些。村西這條胡同,北邊的土崖下,延伸著一塊莊稼地,正好做自然的屏障,緊挨南邊的土崖下,有一條通到溝里去的小路,村里人就把爺像塑在這里了。可以說,神在我們村里,是隔著一塊莊稼地,與人緊鄰著的,在每一天很長的時光里,都能相互注目著。我的記憶里,村里人預感到有一些要避的災事,就會來這里跪上一會兒,自己囑咐幾句,再起身摸著一溜莊稼走出來。
這些人的心里很淳樸。這樣做了,就等于訴求給神了。至于最后,災難躲過躲不過,他們都能坦然接受,心里不會有太多的不安。因為他們覺著,這是神知道了的事情,或許神就是這樣安排的。
我說的這樣的低語,一生最多地體現在一個農民的身上,恐怕還是在勞動的過程中,隨時抬起頭來,對著一棵莊稼說上幾句話。因此,我一走進父母勞動過的莊稼地里,心里的沖動和愧疚,就像莊稼一樣,瘋長是必然的。有時會瓷瓷地用目光,一個上午地盯住一片谷子,不想說一句話。
我就是掏出一副心腸,又能說什么呢?
比起他們活著的時候,人心還很凈嗎?
但我還是要說,在馬坊的田野上,我也藏下過一些東西。那是我對這塊土地的低語,它很像我在那個時候,手握一把刻刀,面對一塊紋路鮮活的木版,在心上反復刻下的一幅年畫。那是播種者對神的崇拜,是我對播種者的崇拜,還有落日下,細碎地穿過手指的風,把一村人對種子的祈禱,帶進泥土。我的腳步里,也有了從身后,追趕一個人的欲望。
我記得在一張破舊的麻紙上,用一根半截鉛筆這么寫過:我要向他祭獻,左右胸腔的肋骨,我要用腰,完整地保存好鄉村的胃。而吃著糧食長大,我藏下米香的心里,刻著一幅有關收種的年畫:雨水向土地低語,土地向種子低語。而手握饑餓的種子,他用一生向神低語。
現在想到低語這個詞,也就想到這幾句話。
我把它引到文章里,應該是很好的。也能透露出那時的鄉村,貧窮是貧窮,充盈在鄉親們的生活中,還是很有一些神性的。我不能說,這就是一種詩意的棲居,但可以說人與大自然,起碼在那時還是呼應著的。
而一片米香,應該還飄浮在一個村子的上空。
因此我想,最初的低語,或許是天空把一盞燈,放在大地的邊緣。
一片饑餓的天空下還有溫暖
一定要像我,低著頭抱扶/一坡玉米那樣/親親槐花,然后從撲面的氣息上/領受一座村莊,掙扎在山坡上的一段傷勢/也領受羊群,憑什么活著/憑什么,山坡從瘠薄的身體里/為我們生長糧食?也為我們/生長尊嚴。
我是一個過于關注細節的人。我想在我的這部零散的馬坊書里,把多年藏在心頭的,那些有關這塊土地上的一些細節,盡可能地用文字再現出來,算是我在土地一樣的紙張上,為自己種出的一些糧食。
也可以這么說,有關這里的諸多細節,已在我的心頭埋得太久了,必須盡快地用一種方式,把它鉤陳出來。否則,它會在時間的灰里,被一一埋沒的。到那時,再要找尋它的一些殘片,我懷疑我的感覺,會不會還留守在這塊土地上。
按說,我與它是一生通著血脈的。
但時間會磨損著一切。我不能等它把這些細節都磨損了,再用粗糙的文字去修補。我告訴自己,這雙為馬坊而敲擊著鍵盤的手,必須要有握著鐮刀,在田野上割麥子的感覺,也一定要讓刺扎過我的皮膚的麥芒,在文字里閃光。
事實上,由于黃土率直的沖積,馬坊自北向南緩緩地降落下來的塬面,造成這里更多的農事活動,都是在山坡上進行的。而山坡帶給我的直覺,會讓人在一個需要低頭、彎腰、抬腿的地理中,把身子和呼吸一起往上提升。這種活人的狀態,付出遠遠超過平原上的人。因此,生活的沉重感,會伴隨著一個人的一生。我在馬坊注意過,活在這里的男人,許多過了五十歲,不是腰馱了,就是腿彎了。他們走路的樣子,始終是一種爬坡的樣子,也是一種很難看的樣子。如果回到村上,見了少年的玩伴,有被生活折磨成這個樣子的,我還沒有徹底忘掉他們的心里,一定有些不好受。
因此,我很想看見他們,又怕這種看見,疏遠著我們的過去。
過去,我在馬坊緩慢地成長著。
一個人對最初的成長,在心里懷有這樣的感覺,是很沉重的。
因為在這里,一切對于我都是特別地不容易。比如一直在胃里,很少有過飽滿的糧食就不說了,像一塊比土布鮮亮一些的洋布,要買上一塊做褂子,也是很難為母親的事情。我在上中學時,心里一直想著能擁有一雙雨鞋,和一把油紙傘,可是沒有,直到十五歲上也沒有。
那個時候的少年,身影更多的是在山坡上晃動的。我熟悉的山坡,一處是村南的營里溝,是我們斫柴挖藥的地方。一個很長的夏天里,我們都下到溝底,然后沿著一塊坡地,干著每天要干的活。我們忍著饑渴,長時間把自己埋沒在山坡上,忘記了頭頂,有一大塊盤旋著的烏云。遇到這樣的天氣,對面坡上的放羊人,就會急喊我們的名字,說白雨快要來了。等我們背著柴捆爬上坡,果然一場白雨,打得眼睛也睜不開。第二天再下到溝里,看見我們白雨前斫柴的地方,已被洪水沖垮了,身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轉回身,那個喊過我們的放羊人,還在山坡上放著羊。
一處是村北的高嶺山,是我們打洋槐樹花的地方。
去高嶺山,可以說是上到了馬坊的最高處,要看多遠有多遠。一些看不到的地方,還可以爬到樹上去看。我是被住在西胡同的朝鮮領著,一路背著籠,扛著鐵鉤,走上高嶺山的。至于在這塊坡狀的山梁上,一天能打多少洋槐樹花,在那時是很重要的。要知道,這是在馬坊的麥收前,一種不是農事的農事,很多人家,所剩的糧食應該不多了,要靠這些開得白嫩的花,把口糊到新麥上場。
現在覺得重要的,是饑餓之外的另一種沉重。
“我的頭低著,思想卻在飛翔。”我想那時候,要是能有人指點我,去讀西班牙詩人洛爾珈的這句詩,我困頓地坐在高嶺山上,所能想到的,一定比我看見的還要遠。其實,我那時已經坐在山坡上,開始一種模糊的想象了。我后來提到高嶺山,能想到云朵在山坡上大塊地落著,能想到云朵一樣的羊群,也像從天空趕赴著大地上的清貧,這都是那些雪白的洋槐樹花,給我的感覺太強烈了。
在高嶺山上栽種洋槐樹,是從一個叫張德鈞的人手上開始的。
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馬坊村的老戲臺上,一個公社的人開批斗會。站在臺上被批斗的,有社長田幫昌、李玉瑞、張得鈞等公社里的干部。我那時十一二歲,跑去是完全看熱鬧的。擠在臺子口上想不明白,批斗者兇狠地推搡著田幫昌、李玉瑞,卻給最年輕的張德鈞,放了一把椅子,讓他一個人坐下來。現在想,這塊水土在馬坊人身上培育出來的善,在任何年月里,都是他們的主要品質。他們能在“文革”中這樣善待一個被批斗者,是因為他們記著,這個人讓他們光禿禿的山坡上,有了綠腰帶一樣的洋槐樹林。也讓馬坊人在貧窮的年月里,還有一把開在樹上的碎花,可以用來填充饑餓著的胃。
我一直記著這個細節。
但在馬坊的山坡上,不完全是這樣。
后來,我在永壽中學教書時,張德鈞是永壽縣的縣長。他的讀高中的孩子,正好在我的班上。想起他當年對馬坊人的功德,我對他的孩子,就多了一些關注。這些是他不知道的。再后來,聽說他到咸陽市當林業局局長,直至退休。
我的感慨是:一個在最荒涼的時代里,心里也裝滿著綠色的人。
我要寫清的是,我一直記著他,并且是他孩子的老師。但他至今不會知道,在他走過的土地上,有一個人正從不安的心里,掏出一些情感的文字,想記下一些東西。他更不會知道,這是一個地道的馬坊人。
這樣寫著,越發領受出山坡,埋在我的心里的沉重。況且,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數十年過去了,時間在這里磨損了多少人事,就是不磨損我的這些記憶。它會在某一個我不在意的狀態下,突然像一把麥芒,把我的心刺疼。像要我一生清醒地知道,我在小時候,是用伸向莊稼的手,在山坡上坐下觸摸鄉村的。我現在才意識到:
一朵云的棉花,那時就告訴我,一片饑餓的天空下,還有溫暖。
一群羊的棉花,那時也告訴我,一塊饑餓的泥土上,亦有溫暖。
山坡上,我從趕路的云朵下,除了打下的洋槐樹花,還拾到了什么?
現在,這些幫我們度過饑餓的山坡上,有了一個叫槐花節的節日。
看到被山水,遮蔽得這么遙遠的地方,突然吸引了城里人的目光,還有他們富貴的胃,我的心里,不會全是喜悅。我想外面的人,他們是奔槐花來的,是奔槐花的蜜來的,至于馬坊負在我們身上的沉重,與他們沒有關系,也不應該拿給他們來體驗。
但我這樣想,在不刺疼他們游興的情況下,領受一點沉重,對他們真心地熱愛這里,是有益處的。因此我祈求來馬坊的人,一定要像我,低著頭抱扶一坡玉米那樣,親親槐花。然后從撲面的氣息上,領受一座村莊,掙扎在山坡上的一段傷逝。
也領受羊群,憑什么活著?
憑什么,山坡從瘠薄的身體里,為我們生長糧食?
也為我們生長尊嚴?
我想,如果有一天閑著回到馬坊,一定要叫上朝鮮。我也打聽到,他的日子過得很一般,也經歷過幾件傷心的事,頭發有多一半都灰白了。是的,一定要叫上他。我們什么也不要,只要自己的兩條腿,再一次從村子的北面走。
還是背著一個籠走。
還是扛著一個鐵鉤走。
走到高嶺山上,我們先問一問當年打過槐花的那些樹,身上還有疼感嗎?這些話,朝鮮是不會去問的,只能我在心底里,孤獨地問上一句。然后看他,在一大片洋槐樹的林子里,低著頭走路。`
從一道大地的傷口里爬出來
我的呼吸,因此而急促/因此背叛,我還剩余的青春/向一些蒼茫的事物,彎下幸福以外/不知道喊疼的身子。有誰會從一塊殘存著/谷物的巖畫上,尋找生活/或它的遺跡?馬坊溝/我傷痕累累的身體里,日夜/輕拂著你的嘆息。
走在馬坊的大小溝里,我會悲涼地想起兩個詞:傷口、繩子。
我被這塊土地牽掛著的心里,一直像裝滿了別人的一些隱痛?也使那雙看慣了莊稼的目光,每次靠近一些陳年里的舊影,都有一種被刺疼的感覺。其實,當我把自己的身子,完全埋沒在這些溝里,讓它在大地的最底層上,尋找一個人的過去時,才發現那些沉淀在心里的隱痛,不可能是別人的。
因此我說,溝是一道大地的傷口,至今還纏繞在我的身后。
溝里細瘦地流著繩子一樣的水聲,還在勒索著我的記憶。
溝也是馬坊的一種特有的地理形態。這么說吧,一個正在黃土堆積的塬面上行走著的人,他已看到不遠處有一座村莊,一棵樹木,或一群勞動著的人,他只需再穿過一塊莊稼地,就可以把自己置身其中了。他的步伐,可能加快了許多。他想在一個預設的時辰里,進入他要歇腳的地方。
他沒有想到的是:腳下的土地怎么就閃開了呢?
一道大地的裂縫一樣的溝,突然延緩著他的行程。
面對這樣的地理,他必須沿著一面很陡的坡走下去,穿過一條細瘦的水,再沿著另一面更陡的坡爬上去。在這樣的過程中,他的背有時是貼著后面的坡,而臉卻時不時貼著前面的坡。他要抬頭的話,不是被眼前的懸崖擋著,就是被頭頂的天空壓著。他的胸腔里應該有一種很悶的感覺,也嘗到了呼吸的困難。他的心如果再細一點,會發現陽光跌落在這樣的溝里,是沒有一絲聲息的。還有那么大的一群羊,散落在草葉稀薄的坡上,也是沒有聲息的。
一個人走在溝里,能有多少聲息呢?
死寂一樣的沉重,是溝帶給人的全部感覺。
這樣的溝,我是爬了十幾年的。有時一個人行走在溝底里,專注地盯著一只大雁,看他盤旋到溝頂上,我能爬多長的坡?偶爾看見它掙落的一根羽毛,從我的眼前飄過去,想它一定會落在那個半坡上,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去,它卻落在溝底的流水邊。突然在那里坐下來,身上的力氣,早已順著這坡滑落完了。再不想抬頭,也不想看那掉了一根羽毛的大雁。低頭的一瞬間,再看這太熟悉的溝,怎么就像很厚的黃土,被風和雨水饕餮之后,剩下的大地的骨架。
有時也想這些溝,應該是大地的血管,縱橫在馬坊的塬面上。
要用心數的話,這里有郭門溝、仇家溝、上來溝、木張溝、高劉溝、西何溝、延府溝、馬坊溝、東張溝、橋張溝、西張溝,這是跟村的名字連在一起的溝。我們村的西邊的洞子溝,是因人和羊上下時,要從一個窄小、陡立的洞子里過,村人就這么叫它的。我每次斫完柴,最頭疼的就是背著或擔著濕重的柴捆,要從這里爬上來。我身上的許多韌性和耐力,可能都是這個坡給我的。現在想,它就是大雨天里,一面山坡上的水要走的路。
我對洞子溝有這么深的記憶,還因了它的木勺一樣的形狀。我知道它的來路,是從高嶺山中間的某一個深渠里起步的,沿著南北直通的橋張溝、東張溝、馬坊溝,最后匯入仇家溝。它對一路的許多村莊,是不屑看上一眼的,唯獨到了我們村的西邊,把它的腹部夸張地凸出來,給這個人口最多的村子,留下一個收集陽光、雨水和細風的大草坡。我說過,我和一個叫旺旺的人,在這個大草坡上放過羊,我的許多有關鄉村的故事,都是在這里獲得的。我想那時,一坡的青草溫暖著羊的眼睛、嘴唇和腸胃,旺旺的故事,也溫暖著我的青春期,田園里已經不多的詩意,我還是得到過一些。
我從此知道,溝在這里的方向,就是水在這里的方向。
也是人和村莊,在這里的方向。
而我能說溝是一道大地的傷口,不只實指它的地理形狀。我與溝的磨難和遭遇,使我一見到它,呼吸就急促起來,頭皮也會發麻,手指一下子僵硬,不知道它們還是我身體上一些重要的組成部分。特別是我的手,這雙在溝的陡坡處,扒扣過懸崖,留下許多印痕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說的是馬坊溝。這是進出馬坊的一道大溝,它應該從槐山的某一個懸崖下斷裂出來,朝著五風山的方向,斜穿過馬坊的南塬。這條溝留給我的許多好處,比如我在它有著一座簡易橋的下游,挖過甜草,挖過黃芪,挖過柴胡,也在它沒膝的水里,拔過水芹菜。它的北坡上的桑葉,是那么嫩綠和肥厚,我家的那些結出白花花的繭的蠶,就是吃著它長大的。這些我本來要記一輩子的好處,都因一次突然的車禍,被記憶刪除了。車禍是在橋上出的,受著致命的傷的妻子,休克的女兒,雙手骨折的我,一家人零落在一片水草上,成了一條溝里最傷殘的場面。等我和女兒活著離開這里時,我對這條溝的情感,已冷卻到冰點。
后來每過這條溝,我都是閉上眼睛。
不想看這座簡易的橋,不想看橋下的流水,也不想看水邊的草木。
我們一家的悲傷,被橋和草木,還留在這里嗎?
而橋下的流水,又把我們的悲哀,帶到哪里去了?
再后來過這條溝,我就盡量想多看上一眼。因為時間在磨損一切的時候,也告訴我有些東西,是磨損不了的。我想,我的逝去的親人的魂,一定還在這條溝里飄蕩著。如果她真的能看見我,我就要給她一些機會,以彌補時間,在我們之間永恒的停止。
我的細膩的目光,活在這里的草木,以及活在草木之間的風,應該看見了。
有一次從馬坊回來,決心讓這條在心里暗淡了多年的溝,出現在我的文字里,就不顧一切地對這條有著生死之約的溝,大聲地說了許多話:我不躲避,你在某一個忌日里大聲地責問:想從這里帶走親人的亡靈?真的不知道,想至死心存她的恩情,要擁有怎樣的懷抱?馬坊溝,她在你不會斷流的水邊,坐著或站著,都會從頭發里,梳一些絲綢一樣的聲音出來,問候我們的女兒。
說出這些封存了多年的話,我的心里要好受一些。
馬坊溝再次出現在我的目光里,也可能是另一個模樣。
這都是我一個人的情感。我也問自己:真的能從這里帶走什么嗎?事實上,不管我怎么看這些溝,它對于這塊土地,以及對于這塊土地上的人,永遠都是一個很復雜的存在。
我有時想,一個人能用很長的時間磨礪自己,就是想從一道大地的傷口里爬出來,尤其是我。現在回頭再想,我能把自己磨礪成什么?我能從傷口里爬出來嗎?確切地說,這道大地的傷口,已被時間更深地移植到我的身體里。我從此知道,一個人身體里的疼,可能就是大地的疼。它被誰添加在我的身體里?這是不需要去追問的。而它的反復地出現,神秘地告訴我與一個地方的牽連,是怎么也剪不斷的。
那就好好地在心里,護養著馬坊的傷口。
這是我一個人的時候,說給自己聽的話。
責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