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咖啡的快遞女孩

張國立

有個朋友是大老板，每隔一兩個月總找我吃飯喝酒，最常聽到的抱怨是工作的無聊。他說得花不少時間安撫同事的情緒，免得被其他公司挖走；得花更多時間與客戶應酬，免得生意被搶走；即使打高爾夫，必須清晨四點半起床，配合其他的球友，其實他更愛的是睡覺，但當企業家，怎能以睡覺為嗜好？

他公司有個女孩，據說從沒看過飛機起降，因為一登機即睡著。中午休息也睡得一臉幸福的表情，令他羨慕。

記得年輕時一個長輩對他說：要睡，以后有的是時間睡，年輕就得打拼。如今他去探望那位長輩，聽到的抱怨是如今有的是時間睡，卻睡不著，安眠藥也沒用。

大寶是旅行團的領隊，成天帶著團員跑歐洲，佛羅倫薩走過五十遍，盧浮宮的每幅畫如數家珍，帶客人進名店買名牌包還有回扣，他的夢想卻是找個有溫泉的地方好好躺上幾天，看看書、散散步，什么事也不做。

那不簡單，去日本比歐洲近多了。他用看火星人的眼神把我從頭瞄到尾，講出人生偉大的道理：“你不曉得一旦把石頭推到山頂，就得跟西西弗斯一樣，天天推同一顆大石頭？”

不推呢？

“石頭滾下來砸死你這個懶蟲。”

既然如此，不去日本溫泉，在家看書泡澡如何？

“你還是不明白，在家里有家里的事。”

恰好門鈴響，送快遞的，穿卡其色衣服的小妹妹，她利落地將紙盒交給我并且說：“請在這里簽名。紙盒里裝的是咖啡對不對？我最喜歡送這種貨，好香。”

當場我真想請她留下電話、住址，該找時間為她寫本回憶錄，因為她是我認識的人當中，少數對工作滿足且帶著享受的人。

臺南的牛肉湯有名，用鮮肉，蔡老板每天一早去牛市批回剛殺的牛肉，整理、燉煮，六點起店外便排了聞香上門的客人，賣到十點結束。

我好奇地問他，既然生意好，為什么不賣到下午，利潤加倍。他居然也用看火星人的眼神瞄我并這么回答：“牛肉賣完了，怎么賣到下午？”哎，蔡老板腦筋直得沒半點疙瘩，我開釋他：“多買點牛肉呀？”

他伸著懶腰搖頭：“不行，多買牛肉就得多賣牛肉，就得賣到下午了。”

最勤奮的人是兔子，開酒吧，晚上七點開張，忙到半夜三點，中間幾乎沒有坐下來休息的時間。我當然了解他的辛苦，我說：賣酒太辛苦。他拍拍我肩膀：“猜猜賣酒最辛苦的是哪部分？”

我哪知道，我是酒客，只負責喝酒聊天！

“最辛苦的是對酒一點感覺也沒。”

原來兔子工作時喝兩口酒是和客人間的應酬，十多年下來，喪失對酒的熱情，如今他最期待的是每天上工前兜到痞子開的茶店喝兩杯烏龍。

許多人因興趣而工作，卻因工作而失去原本的興趣。比較起來賣牛肉的蔡老板能一輩子賣牛肉，兔子能否一輩子賣酒則頗成問題。我對兔子說，過度賣力工作遲早倦怠，何不少賺點錢，換點時間給自己？他依然用看火星人的眼角把我掃來掃去：“你付我兒子的學費？”

兔子有慧根，他把酒吧不使用的白天租給茱麗亞賣咖啡，一舉數得：多了房租收入、每星期可以多休一天的假、上班前不必喝痞子的烏龍改喝不要錢的茱麗亞咖啡、茱麗亞又賞心悅目──茱麗亞的鼻翼、耳翼都穿了環，而且一年四季都穿細肩帶的絲質無袖上衣。從此以后兔子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連沒空睡覺的老板、想溫泉想到瘋的大寶都來兔子酒吧……喝咖啡。

不幸的，兔子老婆對茱麗亞頗有意見，規定兔子準七點上班，要喝咖啡在家里喝，而且收房租之類的事全由兔婆接手。為此兔子說了一句人生真理：“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順心。”

聽得出一定有下一句。果然有下一句：“擠出一點點的快樂就值得了。”

每回聽到門鈴，見到兩階兩階跳上來的快遞女孩，我分享到快樂，她又這么說：“今天真好，又送香噴噴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