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濡尾珰
二
將一個沒有封口的信封塞入她手中,陌少眼睛閉了閉,吃力地道:“城隍廟街,董記……當鋪……”說著,身子頹然前傾,竟是昏了。
深衣慌手慌腳地扶住,連叫了兩聲:“陌少!陌少!”卻不聞回音。
他肩上的棉襖滑下來,深衣摸到他的背心,發現全被汗水濕透,十分冰涼。臉上亦是濕漉漉的。貼得近了,她還嗅到他一身的青艾草香,清清苦苦的,心中沒來由地一跳。
深衣暗罵自己不爭氣,之前在海上還不是和那些船員打成一片,一樣都是男人,怎么沒這么心慌過?難不成是因為他和自己有什么勞什子的“娃娃親”,所以覺得他不一樣?
呸呸呸,她又不打算嫁,心跳個毛毛蟲!
“我現在幫你,是看在你爹的分上。”深衣小聲強調,運力將他從輪椅上抱起來。
陌少很瘦,不重。然而他身量甚長,抱起來十分吃力。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抱男人,你賺到啦。”
好不容易將陌少放倒在床上,她有心幫他換衣,想了想還是作罷。
探了探他的鼻息,只覺氣息細弱滾燙,心道不妙。
她不懂醫術,蕭夫人、徐嬤嬤她們又不知是誰存了害人之心。這偌大一個靖國公府,竟沒有一個人可以相信。
該死的四哥早不入宮晚不入宮,偏偏挑了這個時候。
這下可好,自己折騰進了靖國公府,又攤上了這檔子破事兒。
就算陌少是個惡人,若死在自己手里,如何向莫七伯交代?
如今之計,只能照著他所說的,去那董記當鋪送信,說不定可以救他性命。
將一股溫和醇正的內力自肩井穴注入陌少體內護住心脈,深衣叨叨禱祝:“要死也等我離開中原再死啊,喂!”
臨走時她回頭多看了陌少一眼,只見他昏迷中仍是眉心緊鎖,薄唇緊抿,忍痛之態。而墨眉如羽,鼻梁挺秀,端的是個清秀無倫的少年,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小上許多。方才他醒著時,卻沒有這樣的觀感。
真是好奇怪的一個人。
這樣的人,真的會虐殺下人嗎?
又為什么會有人想要害他?
深衣繞著湖心苑走了一圈,又把湖心苑找了個底朝天,才發現事情的嚴重——
沒有船。
望著四面茫茫水澤,落落暮色,深衣幡然醒悟。
這湖心苑,根本就是個牢獄。
一剎海、白沙陣,都是用來囚禁陌少的。
轉念一想,她又覺得還有想不通的地方:

陌少既然連路都走不得,關在湖心苑也就罷了,又何必布下那置人于死地的白沙奇陣?
深衣甩甩頭,不想了。
這一剎海雖然叫海,于她只是個小水坑,能困得住她才怪。
從自己帶來的包裹中取了匕首、指北針,想了想,她又把那份要交給內庫的船圖帶在了身上——與中原內庫的聯絡,本來一直是三哥在做。爹娘去了黑人國大洲的風暴角,她被留在琉球打理日常事務。為了來中原,她冒死潛入兇鯊出沒的東冥海溝,給三哥捉了十二只極品佛手鮑,方哄得他和她交換任務。這船圖乃是天朝軍機,三哥囑咐她寧可毀了,也絕不可以落在旁人手里。
她砍下兩根竹竿,一根拋入水中,借一躍之力,在水面滑出十余丈遠。另一根竹竿作篙,疾行如箭,不過盞茶工夫,已越過千畝碧波,到了白沙湖岸。
然后,她將竹竿插入水底——回來時,還用得著。
前夜吃過虧,深衣不敢再亂走。不設機關的道路只有一條,深衣走出白沙灘,便遭一黑一白兩個府衛攔下。
“陌少仍是高燒,奴婢得出去拿藥,兩位大爺行行好,放奴婢過去吧!”
黑府衛甕聲甕氣地道:“徐嬤嬤吩咐過了,你這個丫頭不得離開一剎海!”
果然將自己也一并囚禁了起來!
方才老太君說什么來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難道是想把自己困在這一剎海和陌少生小娃娃?
不是吧!
深衣眼冒金星,不過救人要緊,按捺著性子央求:“陌少昏了過去,真是堅持不住了。”
白府衛陰陽怪氣地一笑:“死不了!當年打斷了腿都沒死成,不過是發個燒,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樣來!”他驀地拿佩刀指著深衣,“倒是你,怎么出的湖心苑!”
深衣一驚,硬著頭皮道:“陌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擔當得起?”說著就要生闖。她一手收入袖中,暗暗握緊了匕首,另一手捏了劍指——倘是這兩個府衛用強,可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黑三、白四,前夜闖海的賊子找到了!”
“死的活的?”
“死的!尸體堵在了斷龍閘,剛發現。”
“什么人?”
“哪那么多廢話?頭兒叫你們快過去!”
深衣趁二衛說話的間隙,噌地溜走。二衛追了幾步,又被催了回去。
深衣心中咯噔一聲,前夜闖入一剎海的記憶倏然又清晰地躥了出來!
那夜,她稀里糊涂地踩進一剎海的白沙陣,每走一步,都會策動機關。冷箭橫飛、雷石牽引,滿布鐵棘的陷阱流沙都是奪人性命的東西。若非她輕功極好,又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護身,早喪命其中。
她狼狽不堪,鋪天蓋地的迷霧中找不到出路。點起火折子,依稀瞅見地上有淺淺的足跡,步法暗合九宮。她大喜過望,緊隨而去。不多時瞅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踽踽而行,著尋常的暗色衣衫,與幽蒙的夜色融為一體。
她以為那人既然熟知白沙陣的陣法,又不像她一樣穿夜行衣,那就該是府中人。她喜滋滋地悄悄尾隨,只求出陣,未料南轅北轍,竟走到了一剎海邊。
耍她呢這是!
匕尖頂上那人腰際,她用自認為很標準的中原官話說:“識相的話就引路出府!”
理論上匕首架在對方脖子上是個更穩妥的方案,可惜身高的差距讓她只能妥協。
事實也證明,那人根本沒被威懾到。
那人緩緩地轉過身來,低頭看她。
陰風嗚嗚地吹,一剎海上似有百鬼夜哭。
“呀——”
陰森森的綠光映照上來,那一張臉白慘慘的,眼睛黑黢黢的像是兩個大洞!
深衣嚇得魂飛魄散,輕功一剎間爆發到極致,一退就是四五丈之遙。誰知落地時,覺得足下又踩上了一個像是雷石機索之類的機關,她暗道糟糕!
她爹娘精通火器制造,水雷地雷她都見得多了,深知此刻只要一抬足,機索牽引鋼輪,摩擦火石,地雷便會爆炸。
不過中原的地雷,應該還沒有她家中的那么厲害。
心中飛快地比較了下哪里更安全,她握緊匕首,飛身向鬼臉人撲去。
鬼臉人竟被她撲倒。“轟”的一聲巨響,巨大的氣浪席卷而來,將兩人推進湖水,沙礫如暴雨傾盆。
初春之夜,一剎海中尚有薄冰未化盡,冷得徹骨,瞬間讓被震得暈暈乎乎的深衣清醒過來。
那個鬼面人被她壓在身下,大半個身子都泡在水里,綠瑩瑩的光芒從他衣中透出,漫散入整個水面,冷森森的陰氣極重,整個軀體仿佛一具浮尸。
哧的一聲水響,在沉寂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刺耳。深衣尖叫著躥起身來,那人手中寒芒乍現,極狠辣的招式,竟是要一招奪她性命!
是人非鬼。
同是闖府人,相煎何太急?
這人忒不講江湖道義!
對得一兩招,深衣發現自己毫無還手之力。虧得三哥還信誓旦旦地說她的功夫在中原算得上個一流高手,現在她能保住一條小命就是謝天謝地。
她發誓回琉球后一定要胖揍三哥。
“有人闖陣!”
“有人闖陣!”
“有人闖陣!”
雷石炸響后,警鈴驟然大作,刺破深夜的沉寂。呼號之聲繞湖次第響起,此起彼伏。剎那之間火光大盛,四面八方,穿透重重霧氣;紛沓的腳步聲、鏗鏘的刀兵之聲,由遠至近包圍而來。
那人不愿戀戰,虛晃一招,一肘擊得深衣喉中腥甜,倒退三步,又踩中一個機關!
冷箭斜刺里飛來,深衣強壓胸中血氣翻涌,鷂子翻身險險避過。那時卻見湖中水波分開,嘩啦啦一道鐵索凌空而起,冰水溢流!鬼面人循索而上,瞬間消失在濃濃霧氣之中。
眼看著身后火光漸近,想到方才那人冷酷毒辣的招數,深衣頓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陷我于如此境地,豈能讓你輕易脫身!她手起匕落,將那鐵索一斬兩斷,又回身折腰凌虛而上,掠過府兵頭頂,沿他們來時路徑絕塵而去。
思及那晚,看著丟下她遠去的黑三白四,深衣輕輕一嘆。
她與那鬼面人本無仇怨,斬斷鐵索讓那人落水,不過是小小地報一個仇。
但她萬沒想到靖國公府會動用重兵鎮守一剎海。那些兵將的衣甲,不是府衛,而是京軍!
那人雖武功極高,但看他上索的動作,輕功遠不及她。重重包圍之下,他插翅也難逃。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她不是沒殺過人。船隊不止一次遇上海盜,她殺過多少個,早已經記不清了。但此刻聽聞那人的死訊,深衣的心頭還是沉甸甸的。
罷了罷了,裝神弄鬼夜闖靖國公府,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遇上她,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深衣這般想著,一陣風似的出了靖國公府。
董記當鋪是城隍廟街上很小的一個門臉兒,饒是她眼力好,方瞅見了那夾在各色樓牌匾額中不起眼兒的四個字兒。
門虛掩,深衣叩門無人應答,走進去只見柜臺上嚴嚴實實地扣著鐵柵欄,僅留一方小口。
深衣連叫幾聲:“有人在嗎?”
良久方有個中年男子的聲音慢吞吞地答應道:“姑娘要當什么?”屋中未掌燈,隔著柵欄,勉強能看見這男子一身樸素灰袍。
深衣皺皺眉,還是把信從鐵柵欄中塞了進去:“我家少爺讓我送封信過來。”
男子取了信,一陣窸窣的輕響之后,道:“有些東西準備不易,約莫需要一個時辰。姑娘不妨吃頓晚飯再來。”
深衣急道:“什么東西要準備這么久?我家少爺昏過去了,你能救他嗎?”
男子道:“藥。”
深衣怔了下,問:“你是陌少的什么人?”
男子不言,拉下鐵板封上小口。
深衣眼疾手快,一根手指頂住鐵板:“這信能當出錢來嗎?”
男子道:“不能。”
深衣郁悶至極,叫道:“別關,我要當東西!”忙扯下耳朵上兩枚細小的珍珠墜子遞了進去。
她現在身無分文,早知道,就戴那一粒千金的珰珠墜子了!不然何至于丟了錢袋子,就淪落到這等地步?
諸事不順啊,真是……
男子道:“合浦南珠,圓白光瑩,細潤無絲,乃是精珠上品。重一分者銀六兩,兩枚合共十二兩。”
這男子竟能一眼看出這珍珠的產地和價值,深衣暗暗稱奇。
這珠子本身并不特別值錢,卻是她自己第一次下海采珠時親手采得,所以格外喜歡。若不是此時山窮水盡,她也不會當了這對墜子。
暮色沉沉,城隍廟街上冷冷清清,半個人影也無。
深衣納悶無比。前些日子她初入京城,這城隍廟街可是熱鬧得緊。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晚上更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何曾像現在這般蕭條?
一家家飯館看過去,全部大門緊閉。
走了兩步,一柄大刀倏然迎頭砍來!
深衣滑步錯身,出手如電,一式便將那刀奪下,順手卸了來襲之人的胳膊。
“媽呀——”
一聲怪叫,深衣看清了那人的臉:油頭粉面,兩撇八字小胡,一臉精明狡獪。
那人撲通跪地:“姑奶奶慈悲!小人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三歲小兒……”
能換點新的說辭嗎!當她沒看過演義小說!
深衣毫不容情地打斷:“我看你面相是孤星入命,一輩子孤家寡人,哪來的小兒!”
那人驚得張大了嘴:“姑奶奶真是活神仙啊!我克死了四個老婆……我也是想混口飯吃啊……”
“混飯吃就殺人?”
那人慌忙解釋:“姑奶奶,我真沒想殺你。見你從當鋪出來,身上應該有些銀錢。我看姑奶奶是個弱弱的小姑娘,就想著嚇你一嚇,沒想到姑奶奶這么厲害……”
深衣瞅著他也不是那種惡斷了根的人,卸了胳膊算是薄施懲戒。瞥了他一眼,她便拎著他的刀徑直走了。
“喂,姑奶奶……”那人晃蕩著脫了臼的胳膊,“咔嚓”一聲裝了回去,屁顛屁顛地跟過來。
深衣回頭惡狠狠地瞪他:“干嗎?想讓我卸了你另一只胳膊湊一對兒?”
那人忙擺手:“不不不!姑奶奶,我知錯了,還我刀唄……”
深衣看那刀,不過是把普通的樸刀,無甚奇處。
“還刀讓你繼續作惡?”
“小人哪兒敢呀!只是這刀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可金貴呢,我還指著它回家劈柴……”
“金貴?”
劈柴?打死她也不信。
深衣擎出匕首,當著那人的面,一匕下去,削斷了刀尖。
“別啊!”那人心疼地大叫起來,眼鼻嘴都皺在了一起,方才胳膊脫臼,也沒見他這么難過。
這人輕浮得很,拿著刀,必然惡習難除。
深衣彎起嘴角甜甜一笑,盯著他的眼睛,一匕首一匕首,削蘿卜皮一樣把那樸刀削成了碎屑。
那人跪倒在地,死了老娘一樣眼淚嘩嘩的,脫了外衫將一堆鐵屑包起來,哭道:“刀啊、刀……你死得好慘……”
“……”
那人抬頭,一臉淚,正義地指責:“你難道不知道禁武令嗎!你難道不知道在天朝,這樣的一把刀多珍貴嗎!你身為習武之人,難道不知道要愛惜兵器嗎!”
“……”
有拿刀來碰瓷的嗎?
“聽你口音是個番人,諒你也不知道。當年我大天朝女帝一統南北之后,反賊奸細仍是層出不窮,太子爺幾番遇刺。后來太子爺登基,右相韓奉又擁兵造反。這下真惹惱了皇帝,一怒之下,頒布禁武令,天下礦脈,全數收歸內庫管理,民間不得擅鑄兵刃。武林門派所用的刀劍、平民百姓用的菜刀砍刀,都需要向官府申請報備,鐫刻真實姓名,否則一律沒收。這樣一把刀,黑市上可以賣到二十兩銀子哪!”
這人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邊眼風不斷地往她匕首上瞟,垂涎三尺。
深衣哪能瞧不出這人看上了她削鐵如泥的寶貝匕首?不過她現在肚子餓得咕咕叫,這樣油嘴滑舌的人,她沒興趣糾纏。
天漸漸黑了,遠方鐘樓鐺鐺地響起來,已是戌時。
“小姑奶奶別走!哎呀……小心——”
這人真是黏皮糖一樣地跟著!深衣心頭火起,正要回頭,什么黏膩腥臊之物當頭潑下,淋得滿臉滿身——
血!
這血的味道還挺別致。
誰當街潑狗血!
不長眼睛啊?!
中邪啦?!
一群惡狗放了出來,狼奔豕突。
八字胡一把拉住深衣狂跑:“小姑奶奶,好女不和狗斗,人家驅邪呢!”
深衣怒吼:“皇城根下,有什么邪好驅啊!”
“這幾日京城出了連環命案,死了好多人,個個都被剁了手!有人看到夜里有白臉的鬼怪飛來飛去,你說邪不邪?我這不就是趁這機會出來打個劫嘛……”
深衣頓時失語。
白臉鬼怪?殺人剁手?
她有沒有聽錯?!
稀里糊涂地,她解決了個連環殺人狂?
……
“你叫什么名字?”
“南向晚!”
“嘁!小混混也配得上這么文雅的名字?”
“小姑奶奶尊姓大名?”
“朱尾。”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再笑我砍你啦!……快給姑奶奶找地方洗澡吃飯換衣服!……喂,換一家便宜的,我只有十二兩銀子……”
深衣一頭一臉一身血地踹開八方客棧的大門時,老板只差給她跪下來求她高抬貴腳換一家。
八方客棧是少有的幾家還開門迎客的客棧。一樓是吃飯的地方,坐的都是些武林豪客,驟一見深衣,齊刷刷地亮了刀子。
南向晚忙上前打圓場:“誤會誤會!我老婆路上被潑了狗血,借貴寶地洗個澡換件衣裳。”
深衣狠狠踩了南向晚一腳,臉上打著猙獰的笑意,嘴唇不動,從牙縫里擠出字來:“誰是你老婆!”
南向晚疼得齜牙咧嘴:“小姑奶奶,我是為你好!沒見那些人一個個都是練家子?說你是我老婆不是少惹些麻煩?”
簡陋的客房中,深衣跳進大浴桶把自己狠狠涮了幾遍。為防南向晚偷看,她拿著匕首逼迫南向晚規規矩矩地坐在浴房外面,面朝大門,春暖花開。
南向晚是個話癆,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知道深衣是從靖公國府來的,便問:“小姑奶奶在靖國公府伺候哪個主子?大公子?二少爺?三小姐?還是表小姐?”
想到靖國公府深衣就很抑郁,問:“你很熟?”
南向晚頓時嘚瑟起來,情不自禁地回頭,驕傲地道:“想我南向晚,江湖名號‘無事不曉包打聽那是響當當的……”
“轉過去!”隔著浴簾,深衣辨音識向,拍水咆哮。
“小姑奶奶,你功夫真好……”南向晚怏怏地端正坐好,“功夫這么好還跑到靖國公府當丫鬟,八成是看上大公子莫云蓀了吧?像你這樣犯花癡的小姑娘我見得多了……”
“我是大少爺莫陌的丫鬟。你知道莫陌嗎?”
南向晚突然靜了一下,又問:“莫陌?他還活著?”
從南向晚口中,深衣總算是知道了這個陌少的背景。
陌少剛生下不久就被莫七伯帶回莫府,誰也不知道其母親是誰。因是庶出,并不受府中人待見。莫七伯生性風流,快三十歲了還不愿成親,莫老爵爺親自做主,強迫莫七伯娶了兵部尚書的孫女兒蕭氏為妻,后來又給他添了兩個妾室。
之后倭寇侵占琉球,犯天朝東海。莫七伯率海師,歷時三年,平定禍亂,賜封靖國公。
據說陌少酷肖其母,聰明溫厚,甚得莫七伯喜愛。莫七伯本屬意陌少為國公世子,未來襲爵,卻遭到舉家反對,只因陌少并非嫡出。
莫七伯回京的前夜,十二歲的陌少失蹤。
理所當然地,蕭夫人之子莫云蓀成為大公子,入朝領封。于是,世人只知有靖國公大公子莫云蓀,而不知大少爺莫陌。
陌少原本有個貼身丫鬟,名叫琯兒,小小年紀就出落得楚楚動人,陌少失蹤后,跟了莫云蓀。
然而,五年之后,陌少竟又奇跡般地回了莫府。據說五年中遭惡人所擄,受盡非人折磨,原本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竟變得陰冷沉默起來。
不久,便傳出陌少非禮琯兒、打傷莫云蓀的消息。
世家大族中,最是容不得這種庶子侵犯嫡子的行為。
莫老爵爺大怒,對陌少用了家法。陌少的雙腿便是那時被打折。莫七伯趕回京城,知道陌少的事情后又氣又痛,將陌少軟禁入一剎海,從此與世隔絕。
深衣聽得又驚又奇,問:“什么人會擄走陌少?”
南向晚鄙夷地“嘁”了一聲,道:“照我看,這事恐怕和蕭家脫不開干系。天朝歷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無軍功,不受爵。蕭家就算做到一品尚書,也無法封蔭子孫;不像莫家,兩代封爵,代代世襲。所以,蕭家怎可能讓陌少領了國公世子?陌少失蹤的時間那么巧,八成是蕭家雇了什么江湖人士,把陌少捉了。這事兒做得干凈,后來竟是什么都查不出來。”
深衣奇道:“陌少回來之后,沒有指控嗎?”
南向晚干笑一聲:“這正是為何我推測陌少的失蹤和蕭家有關。如果是別人做的,莫家或許會出這一口氣——畢竟陌少是莫家的子孫嘛。可若是蕭家做的,陌少就算是說了,也不會有人為他做主。我看那陌少是個聰明人,在靖國公回來之前,他什么也沒說。”
深衣蹙眉道:“所以蕭家趕在靖國公回來之前,先下手為強了?”
南向晚道:“哼哼,除非陌少蠢到了家,才會做出那種事來。更何況我當時在靖國公府混飯吃,偷偷跑去見過陌少一面。我觀他當是受過重傷,氣血兩虛。那種身子還能同女人房事?……嘖嘖!后來又被打斷雙腿,能活到今天,實屬難得。”
深衣印象中的莫七伯,似乎總是逍遙快活著,無牽無掛,無羈無束,好似散仙。他從未同她提過家中事,她竟不知還有這樣的內情。
國公是天朝中少有的尊榮之爵,莫七伯卻說最羨慕她爹爹這個無冕之人。
她問莫七伯為什么,莫七伯喝酒望天,道:“就算你做了皇帝,愛不了自己愛的人,保護不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又有什么趣味?你爹雖然此前吃了很多苦,但得到了你娘,又有你們五個兒女相伴,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美滿的事嗎?”
“小姑奶奶,在靖國公府里伺候那半死不活的大少爺,還不如出來和我狼狽為個奸,我文你武,絕配……”
“絕配個大頭鬼!”深衣穿著從老板娘那里買來的一身又肥又大的碎花布衫,一足踹飛南向晚的椅子,“再油嘴滑舌,我割了你舌頭!”
坐到一樓去吃飯時,南向晚仍然在嘰嘰咕咕。
“我干的是包打聽這個行當,消息都是要賣錢的。靖國公府那些秘辛,給你打八折,收你五兩銀子。”
“哎哎哎,小姑奶奶,刀子不要亂晃,傷到人就不好了是不是?三兩吧,就三兩,怎么樣?”
“不談錢,談錢傷感情,小姑奶奶,賞頓飯吃嘛……”
一樓的刀客劍俠,吃罷了飯,便在桌上喝酒閑聊,打發天黑后的時間。
深衣豎起耳朵,細細聽來,發現說的都是京城連環命案。
短短三天內,接連發現了十三具尸體。死的這些人中,有有錢有勢的官員和商賈,也有名不見經傳的平民百姓。死法不一,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都被斷去一掌。
“早些年造過皇陵,靖國公府的那個張好水知道吧?他上門女婿也死了。”
“賀梅村?也是個造園子的高手。張好水和他獨女去世后,張家的工坊和營造隊都是他掌管,一直鰥居不娶,這樣的上門女婿,實在難得。聽說這賀梅村溫文儒雅,與東主和工匠都相處得甚好,怎會遭此毒手?”
“不錯,死的都是良民,哪有什么江湖樹敵?這案子著實蹊蹺得緊。”
“哼,一連死了這么多人,除了鳳還樓,誰有這么大本事?”
話音甫落,眾人眼前白光一閃,噗地血柱沖天,方才說話這人的頭顱已經不見了。
眾人無不大駭,遽然拔劍抽刀起身,背對著背彼此相護,如臨大敵。客棧的氣氛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都會斷開。
南向晚噌地跳到深衣身邊,緊緊抓住她寬大的袍袖,大氣也不敢出。
深衣亦握緊了手中匕首,耳開八方,口中東坡肉“咕咚”下咽的聲音變得極其清晰。
鳳還樓。難道真是中原江湖上不可提及的三個字?
“嘣”的一聲,嚇得人人心中一凜。
一柄飛刀扎入大堂的紅漆大柱,一卷血字絹軸飛展而下。
“人走人路,鬼行鬼途!九仙飛令,命案撇清!”
血淋淋的頭顱拋入堂中,女子陰惻惻的聲音在夜風中回蕩,似遠似近,縹緲如鬼:
“連環命案,與鳳還樓無關。再有壞我樓聲譽者,死!”
深衣扒開緊貼在她身后的南向晚:“人都走了!”
南向晚問:“你確定?”
深衣夾了塊辣子雞丟進嘴里:“你就躲著吧,肉我吃光。”
深衣運足耳力,聽見有人竊竊議論:
“這么多年來,鳳還樓還是第一次發九仙令撇清命案吧?”
“是啊,這事兒鬧大了。”
深衣揪出南向晚:“什么是九仙令?”
南向晚虛弱地道:“就是九仙夫人發的江湖令。”
“九仙夫人是誰?樓主?”
“非也。鳳還樓唯一一個公開名號的人,掌管與樓外的一切聯絡。”
深衣想想也是。鳳還樓,天下第一,也是唯一的殺手組織,其首領當然是深藏不露。
殺手不同于任何黑道白道武林人士。名,是最沒用的東西。
一個有名的人,還怎么做殺手?
“你好像很怕鳳還樓?”
“廢話,誰不怕鳳還樓?”
深衣揶揄道:“你的身價,九品殺手怕都不屑動手呢。”
南向晚怒瞪:“我詛咒你嫁不出去!”
一個干瘦的老頭對那柄傳令飛刀起了貪心,不顧眾人勸阻拔了下來。
“好刀!”干瘦老頭掂了掂,咧嘴嘿嘿笑開。突然,他雙目驚駭地鼓出,七竅流血,倒地而亡。
“嗝……”南向晚再次被刺激到,打起嗝來。
深衣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十二兩銀子全拍到他碗邊,道:“我走了!”
“老——嗝!——婆你——嗝!”
一個時辰已到,深衣足不沾塵,眨眼間消失在夜色中。
再回湖心苑,她已是輕車熟路。
陌少仍然昏迷在床,仿佛浸潤在夜色中的一尊玉人偶。
深衣輕探陌少頸脈,還好,尚活著。
董記當鋪交還給她一封信和一包藥,詳細交代了她煎服之法。
她摸著去廚房煎好了藥,卻在陌少面前猶豫起來。像他這樣昏迷著牙關緊咬,這藥要怎么灌進去?
難道……難道要……哺……喂……嗎……
唔。這也忒難為她了吧?
下期預告:
初來乍到,深衣的好奇心尚未得到滿足,被她頂嘴的嬤嬤就死在了她眼前。眼看著無法無天的深衣被用刑,陌少為了救她竟揚言要一把火燒了湖心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