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山貓”微博問答風波

劉亞

“白衣山貓”微博問答的爭議事件，讓平時隱藏于暗處的“職業提問人”團隊浮出水面，這些團隊寄生于微博問答的規則，游走在提問者和圍觀者之間，依靠設計吸引人眼球的問題來進行牟利

最近，微博大V“白衣山貓”心情很糟糕，一想起同在醫療領域的大V們對自己的口誅筆伐就忍不住焦慮。近一個多月來，“白衣山貓”深陷微博問答“抄襲”和“職業提問人”風波，從最初零差評的正面形象到如今毀譽參半，他用“完全蒙了”來形容當時的狀態。

“白衣山貓”何許人也？關注醫療領域的人，可能會對這個名字了解一二。“白衣山貓”真實姓名叫王光寶，微博上認證的是“前浙江援疆外科副主任醫師、微博簽約自媒體”。因為多次為醫學界發聲，并曾在“天津爆炸事故”等諸多事件中用專業知識澄清謬誤，“白衣山貓”被許多人所關注。目前，他在微博上擁有近250萬粉絲，是微博問答平臺上健康領域最知名的答主之一。

“深圳羅一笑白血病事件”“如何取出皮膚上的致命蜱蟲”，通過對熱點事件的解讀和醫學知識的科普，“白衣山貓”的“身價”一路上漲，據了解，他在微博上的問答每個問題要收費138元。但就在今年6月，有網友揭露“白衣山貓”抄襲他人文章，以及和職業提問人團隊合作，甚至用小號自問自答獲利，造成諸多爭論，甚至引發許多醫療領域的大V對他群起而攻之。事情發生后，“白衣山貓”迅速道歉，隨后卻又刪除道歉微博。

在“白衣山貓”最近的幾篇微博問答中，網友依舊對其抄襲等問題爭論不已。然而，作為醫生，“白衣山貓”是忙碌的，早上專家門診，下午幾臺手術，晚上還要雷打不動地跑步健身，有時甚至忙得沒時間看別人微博。7月24日，趁著晚上跑步的間隙，“白衣山貓”接受了《方圓》記者的采訪。

由微博問答引發的“論戰”

6月4日，“白衣山貓”被人爆出跟一些專門靠微博問答賺錢的“職業提問人”團隊進行暗中合作。爆料人表示，這個團隊負責設計吸引人眼球的問題，“白衣山貓”進行回答后，團隊將把從圍觀者手里拿到的錢分出一部分返給“白衣山貓”。但由于團隊沒有足額付款，“白衣山貓”很快便與其不歡而散。

此事被爆出的第二天，“白衣山貓”在微博上發表文章《我愛錢，但我的底線不容侵犯》，對“職業提問人”事件進行澄清，雖然這篇文章已經被刪除，但是從網友截圖中可以看到，文章的大致意思是，自己確實和“職業提問人”團隊合作過，但合作時間并不長，不歡而散的原因是拒絕了該團隊許多涉及色情的和吸引眼球的問題。

但“白衣山貓”沒想到，關于他的討論，在微博上才剛剛開始。6月6日晚間，微博認證為“資深媒體人、微博簽約自媒體”的王志安發布多條微博稱，發現“白衣山貓”抄襲6篇別人的文章來進行問答牟利。

又過了一天，微博認證為“北京友誼醫院營養科營養師、北京營養師協會理事、專欄作者、微博簽約自媒體”的營養師顧中一發表文章《知識付費隱患爆發，250萬粉絲大V大面積疑似抄襲》，列舉了“白衣山貓”10篇文章抄襲自臺灣醫生論文的證據，并且質疑其在72小時里回答了28個問題，效率高得離譜。隨后，“白衣山貓”發微博道歉，承認抄襲，退出微博。但幾個小時后，“白衣山貓”又刪除了此前道歉言論，并稱要狀告王志安和顧中一。

接著，王志安發表文章《白衣山貓：到底是誰在侵犯你的底線？》，指責侵犯“白衣山貓”的人正是他自己。文章中再次提及“白衣山貓”涉嫌抄襲，并點明“白衣山貓”跨界回答了不屬于自己專業領域的問題、刻意回答低俗甚至色情的問題、自己注冊小號充當提問人等數條“罪狀”。隨著事件的逐漸發酵，“營養師顧中一”“急診科女超人于鶯”“燒傷超人阿寶”等多位微博醫生大V均發表微博，質疑“白衣山貓”，要求其向公眾道歉。

在一片質疑聲中，“白衣山貓”也做出了一些針對性的回應。比如，對于跨界回答不屬于自己專業領域的問題，“白衣山貓”表示，他和許多其他領域的專業醫生組成了團隊，用于回答那些自己本專業之外的問題。起先，“白衣山貓”承諾讓這些參與答題的專科醫生拿答題的錢，自己因為編寫校對，所以拿圍觀的錢。一部分國外的合作醫生是為了行善而幫助自己的微博，不肯要錢，也有部分國內的醫生收下了錢。

轉述還是抄襲

在顧中一看來，無論是寫科普文章還是回答提問，都應當是有一定規則的，即便問答平臺沒有寫明，最起碼也需要尊重他人的勞動成果，需要為提問的人負責，而這些事情“白衣山貓”都沒有做到。根據顧中一的調查，他列出的“白衣山貓”涉嫌抄襲的10篇回答文章都來自臺灣網站的科普文章，是臺灣醫生的研究成果，“白衣山貓”所做的只有復制粘貼，以及將繁體字轉變為簡體字。

根據新浪微博規定的《微博問答使用指南》，違反《著作權法》《著作權實施條例》及其他法律法規或國家強制性規定的，違反《微博社區公約》《微博社區管理規定》《運營管理規范》等微博及微博相關平臺等公示的各項規則的，以及侵犯第三方的合法權益等的內容不能回答。但是，對于回答中何種情況屬于違反法律法規，上面這些法律法規等并沒有更詳細的規定。

對此，“白衣山貓”認為，一方面，醫學問題不像時事政論可以有多種結論，其結論幾乎是唯一的，在醫學領域的微博問答中，引用現成的研究成果和結論來回答，是必然的結果。就像有網友說，醫學這種事情不像文科，自己怎么發揮都可以，有正確答案不是可喜可賀的事情嗎？患者不知道或者懶得去查找辨識，由專業人士代為告知答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嗎？如果有人咨詢律師犯了一個罪的處罰情況，律師依據法律條文告知，結果被說抄襲國家法律文書，這可能嗎？

“另一方面，不是由自己回答的答案，都標注了是由哪個醫生回復的，而且還拿到了醫生的授權，因此也不存在抄襲問題。”“白衣山貓”說，自己在網上曬出過幾位臺灣醫生的授權書。不過，從網友截圖中可以看到，這些授權書都寫自6月6日至6月7日之間，也就是抄襲事件爆發之后，“事后補救”的跡象明顯。

除了“抄襲”，顧中一也對“白衣山貓”利用團隊進行作答表示質疑。“白衣山貓”坦言，在微博問答模式出來后，從2016年8月起，他便聯系了一批世界各地的醫生，組成團隊開始共同來查文獻、查資料、寫科普文章。有了團隊后，“白衣山貓”的科普文章數量在2016年9月開始有了明顯提高，涉獵也較廣泛。

“能夠大量地回答問題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完成的，而是團隊模式，但團隊不是公司，只是志同道合的人一塊來做。就像去年的吉林老鼠藥事件，當時輿論很熱，我用很快的速度做了一個回答，是由8個團隊醫生共同完成的，如果一個人來做，一個月也未必能完成這么大量的數據和文獻采集。”“白衣山貓”向記者表示。

“但這并不意味著知識產權有問題。微博問答和公開出版不一樣，你問我答，我從網上或雜志上找到相應的內容，是要經過篩選的，也有判斷、編輯等處理過程。有人說我抄襲，最關鍵的問題是這些人怎么知道我沒有得到授權，原作者沒有同意？針對網上指責我抄襲的每一篇文章，我都是拿到了授權的。”“白衣山貓”解釋稱，他到臺灣拿的授權書都是真實的，但后來之所以要刪掉，是為了保護這些臺灣醫生的身份信息和隱私。

“如果我真的違法，為什么沒有版權人、著作權人來告我？如果違反新浪微博的規則，新浪也可以處罰我，但到目前我都沒有受到處罰，也沒有陷入與版權所有者的任何糾紛中。”“白衣山貓”強調，雖然自己問心無愧，但在以后的回答中，用別人的東西時一定會標明文章作者出處和授權，講清楚答案來自哪里、是否征得同意。

游離規則之外的“職業提問人”

“白衣山貓”微博問答的爭議事件，讓平時隱藏于暗處的“職業提問人”團隊浮出水面，這些團隊寄生于微博問答的規則，游走在提問者和圍觀者之間，依靠設計吸引人眼球的問題來進行牟利。有網友表示，微博問答存在“職業提問人”并且和各路大V合作，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根據微博問答的規定，粉絲提問也能有收益。比如，答問者在回答完問題之后，如果有人花費1元錢來圍觀這個答案，那么1元錢中的0.45元將歸答問者，0.45元歸提問者，0.1元歸微博平臺。所以一旦某個問題的網絡流量非常大，引來眾多網友圍觀，那么提問者也將獲得一筆不菲的收益，對于微博平臺也是一件獲利的好事。這套規則使得“職業提問人”有了生存空間。曾有網友在微博上花了5000元向王思聰提問，結果反而賺了7萬元。

微博問答的機制并不是依靠電腦對問題進行分發、匹配并對答案的準確性進行衡量，而是靠粉絲之間的互動完成。也就是說，并不是哪位博主的答案更加智慧、理性、專業，就能掙更多的錢，而是誰的問題和回答更吸引人眼球、更有噱頭，誰就掙錢多。這導致微博問答噱頭重于知識，回答問題的博主們也不再單純依靠知識變現，而是噱頭變現、名氣變現甚至是低俗變現。

而微博上的“職業提問人”團隊，他們便是負責生產噱頭的人。一旦出現熱點話題，或者甚至自行制造低俗話題，“職業提問人”便聯系微博大V，讓他們配合作答。有時為了讓大V能夠直接回答自己設計的問題，“職業提問人”還將從圍觀收益中拿出一部分提成給大V。行內稱這個過程為“給大V甜頭”，讓大V“翻牌子”。

曝光“白衣山貓”抄襲的王志安認為，答主和“職業提問人”合作，是一種欺騙行為。問答的真實目的，是給微博普通用戶和某些專業領域的大V直接溝通的機會，并且為知識變現提供了渠道，一切應該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但如果為了賺圍觀的錢，就和“職業提問人”合作，事情的性質就變成自問自答、蓄意欺騙圍觀者了。

“我的確和‘職業提問人團隊合作過兩個問題，但之后他們提出的問題涉及女性器官等低俗內容，就不愿意和他們合作了。但問題是，選擇哪個問題來回答本就是我自己的權利。”“白衣山貓”說。

同時，王志安也對“白衣山貓”設置小號自問自答表示質疑，稱“白衣山貓”跟一個網民“馬背上的歌手是誰”合作，貼出一些低俗照片，以此博得眼球賺取微博問答收益。但經過一番調查，王志安發現這個“馬背上的歌手是誰”其實是“白衣山貓”的小號。也就是說，“白衣山貓”自己設計低俗問題，然后自己回答，連“職業提問人”的錢都賺了。

“那個微博小號不是我的。但退一萬步來說，即便我使用了小號，新浪微博并未禁止使用小號自問自答，問答本就是提問者和回答者的關系，誰有興趣誰看，純粹只是利用規則獲取利益，談不上違法違規。”“白衣山貓”解釋，付費問答的本質是，有人愿付費問，有人愿收費答，成交。而付費圍觀，完全是自愿的。

是否違法違規，在當下的階段確實沒有明確結論，但在“職業提問人”的幫助下，付費問答的微博大V獲利的提高顯而易見。“微博問答開通到現在有大半年了，最初每月能拿到兩三千元，最多的是今年5月有6萬多元。”“白衣山貓”說。

醫療領域跨界問答會不會出事

拋開版權和“職業提問人”的爭論，“白衣山貓”事件中的另一個焦點問題是，當性命攸關的醫療行業遇上在線付費問答，真能輕松跨界嗎？

“白衣山貓”表示，在微博問答的機制下，醫生接到非專業領域問題時是否回答具有自主選擇權。就像微博問答、愛問醫生咨詢都不是法律意義上的醫療行為，只是咨詢，并不存在醫療行為分科，與醫院分科看醫生不同，網上只要能給出回答就行，即便“我不知道”也可以是答案。問的人相不相信、愿不愿意花錢去提問、回答的人愿不愿意回答，都是兩相情愿的問題。

而王志安則認為，醫學是極其專業的學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業領域，作為一名醫生在回答任何專業的提問時，只應該對自己熟悉的專業領域進行回答，任何超越自己專業領域的回答，都是不負責任的，也違反醫學倫理。

王志安進一步表示，假設提問者如果不是“職業提問人”，而是真心想求助的病人，非專業領域的醫生隨意作答，就像病人到醫院掛號看病，按照提示掛了一個專家號，結果進了診室發現并不是專家號上指明的醫生，而是其他科室的醫生，這對病人是非常不負責任甚至危險的。

據記者了解，目前國內有一些平臺，包括春雨醫生、丁香醫生、快速問醫生、阿里健康等互聯網醫療平臺，都在嘗試付費問診模式，但具體運作上與值乎、分答、微博問答等綜合型平臺有不小的差異，總體而言門檻更高，要求更嚴。

在準入機制上，互聯網醫療平臺的醫生都采用實名制。在問答機制上，醫療類問答平臺的付費圍觀屬性相對較弱。據了解，春雨醫生、快速問醫生的付費問診均不可圍觀；阿里健康和丁香醫生則采取“限時免費圍觀”的機制。丁香園副總裁、丁香醫生負責人初洋表示，知識和服務是兩回事，知識是有共性的，可以重復使用，因此知識更適合圍觀；但醫療是偏服務的，生病更多是一對一的醫療咨詢服務，圍觀屬性不強。

初洋認為，病人在付費平臺問錯醫生的情況其實很正常，就像在醫院也經常有病人掛錯號，遇到這種情況，需要依靠恰當的規則來進行轉診，務必讓病人接受專業醫生的服務。

付費問答是文字作品，受著作權法保護

記者曾就微博問答中答主回答涉嫌抄襲或侵犯他人知識產權問題致電新浪微博，微博舉報中心明確表示只接受色情等違法信息舉報，對其他內容有異議的，可以使用微博評論中的舉報功能，不過該功能只能由版權所有者本人提出并使用。關于“職業提問人”和微博大V合作等問題，新浪微博也未予答復。

在王志安看來，微博問答給微博帶來了盈利爆點，這也是不容否認的。但是，“微博畢竟是一個公共平臺，不是限制級讀物，除了賺錢之外，還應該有一些必要的約束，還應該有適當的社會責任”。

微博問答里到底能不能使用現成的答案？“我們可以把微博問答理解成相當于在撰寫論文，需要在閱讀他人文獻資料基礎上，形成自己獨創性的語言，可以適當、引用他人已發表的在先作品，但需要標注原作者及出處，可有效防范侵權風險。”上海弼興律師事務所律師李夢園告訴記者。

李夢園介紹，付費問答屬于一種文字作品，其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是其特有的文字表達，在判定時一般分為字面近似和非字面近似。字面近似，是指抄襲了原作的語句表達。非字面近似，是指抄襲了原作的骨架精髓，比如小說的具有獨創性的故事脈絡、章節設置、情節場景設置等。付費問答的抄襲大多是字面近似，換言之，如果直接復制粘貼原作語句就很可能構成侵權，但是在閱讀原作基礎上用自己的語言進行描述就可能不構成侵權。如果確定存在抄襲情形，還可以進一步判斷內容部分是否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具有獨創性表達，如果抄襲內容部分屬于公知領域，比如抄了四大名著、唐詩三百首、法律法規來給提問者看，當然也不構成侵權。

“著作權法的立法初衷是鼓勵創作與傳播的，只有保障作者、傳播者利益，才能促進知識繁榮。所以，在付費問答中應該有基本的版權規定，比如所有問答內容都必須是原創，不存在抄襲他人作品的情形；同時可以增加一些鼓勵傳播的措施，比如在問答平臺上發表的作品，如作者不特別聲明不得轉載，視為默示許可受眾進行傳播，但受眾的使用應當僅限于非商業目的，且在傳播時注明作者名稱及原文出處，以保障作者利益。”李夢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