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會了，還以為是在調查我呢

汪宇堂+馮建偉+符志屾

程玉濤和他兒子找到吳山成，把10萬元錢退給他，并商議好“偽證詞”：錢是吳山成借給程玉濤的，還讓吳山成寫了一張借條

2016年，河南省國資委紀委人員到禹州等地開展“廉政建設回頭看”時，曾接到群眾舉報說，河南永平煤業有限公司（簡稱“永平煤礦”）總工程師齊亞飛涉嫌受賄。

為了不打草驚蛇，紀委工作人員就先找到齊亞飛的同事、永平煤礦的礦長程玉濤，想從側面了解、調查一下群眾舉報中涉及的永平煤礦礦井招投標情況。沒想到的是，面對紀委部門的突擊調查，程玉濤還以為國資委紀委是在調查自己呢，便不明就里地將“永平煤礦輔井承包人吳山成向自己行賄10萬元”的事全盤托出。

在紀委調查完畢后，氣憤的程玉濤還打電話質問吳山成：“你這人也太不仗義，為啥事給你辦成了，你還要舉報我啊？”吳山成頓時愣住了，說：“我舉報的是齊亞飛，并不是你啊。”

于是，這么一起調查過程中出現的“烏龍事件”，卻就此牽出了一起永平煤礦部分高層管理人員受賄案件。

買通關系不惜重金

河南省禹州市，地處伏牛山余脈與豫東平原過渡地帶，其境內煤炭資源非常豐富，儲量約90億噸，是全國100個重點產煤縣（市）之一。

據禹州市內鄉縣檢察院辦案檢察官介紹，這些年，河南省把重大項目建設作為“穩增長、調結構、促轉型、補短板”的重要抓手，持續開展“重大項目提升年”活動，從提升項目質量、提升載體能級、提升招引水平、提升服務效能四個方面發力，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和重大項目招引的質量和水平。盡管各級政府部門加大了對一些重大項目資金注入、監督、審批把關的力度，但是，仍然出現一些重招引建設、輕投產達效、重交叉投入、輕跟蹤監督等情況。

吳山成，內鄉縣人，早年當過教師，1998年，他辭職下海到南方打工，曾和他人合伙開過礦井，積累了一定的資金基礎，也倒賣過煤炭，對煤炭行業比較熟悉，一直想投資煤炭行業，希望在生意場上“更上一層樓”。

2014年3月初，吳山成回鄉過年期間遇到自己的學生李合中，表達了想投資賺錢的想法。李合中也有在煤礦打工的經歷，兩人當即約定：如果遇到煤炭工程項目，由吳山成出資，李合中負責協調關系、運作項目招投標、現場管理，等到項目盈利后，李合中可分得其中30%的利潤。

二人就四處尋找合適的煤炭投資項目。2014年4月初，李合中通過禹州市方山煤礦的朋友王相臣獲知，永平煤礦準備新建一口“輔井”。

“永平煤礦原有的地下煤層已經被挖空，主井已經無用了，煤礦就想在主井旁邊打個輔井，對辦公區邊緣的煤層進行開挖；工程招投標由永平煤礦總工程師、省直領導齊亞飛（副處級）負責。”王相臣向吳山成介紹礦井情況。

獲悉這一重要情況后，曾經教書育人的吳山成，此時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高情商”：“我認為，不管這座輔井的價值有多大，關鍵是能拉上‘齊總這一層領導關系，如果能抱住這棵‘大樹，以后咱們還愁沒機會發財嗎？”

商量好后，吳山成和李合中通過熟人打聽到齊亞飛的一些個人情況。齊亞飛出生在河南省南陽市農村，父母是普普通通的農民，20世紀80年代煤炭專業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煤礦技術科工作，從最基層的技術員干起，曾任煤礦下屬公司技術科科長、礦務科科長，直到擔任永平煤礦總工程師，成為煤礦領導班子成員。

他們還準確摸清了齊亞飛家的地址，幾天后，吳山成親自到其家拜訪，對齊亞飛說：“齊總，我們來找你，是聽說你們公司有個輔井工程。您是省直機關領導，也是公司權威，您看能不能把這個項目交咱們做？今天沒咋準備，這是給您的好處費，請您幫助運作、爭取中標。”齊亞飛客氣推辭了一下，說：“交給誰做都是做，咱們又是老鄉，這個忙，我一定會幫的。”

收了吳山成10萬元現金后，齊亞飛從檔案柜里取出一份內部文件遞給吳山成，說：“這幾年，我們永平煤礦一直處于不穩定狀態，公司黨委研究決定：通過對外招標引進投資商，由投資商打井、挖煤、經營，對公司上繳部分管理費。愿意參與該礦井競標的，就要遞交標書。”

吳山成和李合中雖然都從事過煤礦開采業務，但論資質和能力，他們倆還不是太專業，因為招投標的書涉及的項目、資料很多，標書要求的內容比較復雜，如果制作得不好，可能會影響投標，考慮到齊亞飛是該煤礦的工程師，吳、李兩人一合計，干脆再給齊亞飛1萬元，讓他幫助制作一份高質量的招標書。

然而，招投標工作還沒開始，又出現了新的狀況。原來，永平煤礦隸屬于河南省地方煤炭有限公司管理（河南省管國有企業），根據總公司規定，下屬企業不能私自招標，招標只能以河南省地方煤炭有限公司的名義進行。齊亞飛不敢大包大攬，為確保“萬無一失”，齊亞飛告訴吳山成讓其找總公司的人協調，會更加“牢靠”。

“齊亞飛是這個工程的招投標總負責人，現在變卦，莫非嫌送的少了？”兩人思前想后，吳山成又給齊亞飛送去5萬元，并通過王相臣送給齊亞飛一部蘋果手機。齊亞飛知道，即使總公司負責投標，還是會尊重下屬企業的意見，永平煤礦礦長仍有很大的決定權。于是，齊亞飛把吳山成引薦給永平煤礦礦長程玉濤（處級干部、國家工作人員）認識。

聽出“弦外之音”的吳山成，私底下又給程玉濤送去10萬元好處費，表達了對該“輔井”項目志在必得的意向。收了好處費的程玉濤心里明白，這件事情由齊亞飛全程負責，礦井投標方肯定要通過關系做齊亞飛的工作，到時候自己只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其通過即可。

投千萬圍標卻遭烏龍局面

按照招投標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必須有三個以上公司參與，才能開標。齊亞飛告訴吳山成，讓他找其他參加此次投標的公司商議投標的事情。經過審查，最后由禹州金井工程有限公司（簡稱“金井公司”）、江蘇大成建設集團有限公司（簡稱“大成公司”）、河南中南礦山建設工程有限公司（簡稱“中南公司”）三家公司參與礦井競標。

吳山成心里很清楚，金井公司是由李合中作為授權代理人參與此次競標，背后的老板就是他自己。而另外兩家公司的背景，他也應該掌握。通過向礦長程玉濤等多方打聽，吳山成了解到中南公司是由河南省地方煤炭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員王進中創辦的。

通過程玉濤礦長的介紹，吳山成認識了王進中，并送給他5萬元，吳山成與王進中訂下“圍標攻守聯盟”：一是通過王進中打聽招投標進展情況；二是中南公司一直做著煤炭行業的工程項目，其董事長王進中與李合中關系很好，與總公司領導關系也很好，通過王進中能更詳細了解到省地方煤炭總公司高層領導的情況，還方便與省地方煤炭總公司領導“傍”上關系。三是建議中南公司從中了解標底，支持吳山成中標；四是爭取三家串標。

隨后，吳山成也做好了大成公司的工作，由林細明代表大成公司、李合中代表金井公司、王進中代表中南公司共同競標永平煤礦礦井項目，三個公司一起圍標，最終促使李合中中標。

投標日期臨近，吳山成找到王進中，詢問工程標的價格，他沒想到的是，王進中其實也想中標自己來承包此項工程，于是王進中故意提高了價位，他想讓對手吳山成主動退標，便告訴吳說：“標底價大概1260萬元”。誰知，吳山成信以為真，毅然投標，最終，吳山成以1260萬元的標價中標永平煤礦礦井項目。中標后，吳山成一直覺得標底價格太高，經過深入細致地打聽，原來永平煤礦議定的標底價在1000萬元左右，王進中欺騙了他，而且他覺得齊亞飛未給自己透露標底價格，是收了錢卻不辦事。

事已至此，吳山成只得硬著頭皮對煤礦進行投資。可是天有不測風云，市場行情變化莫測。吳山成很快發現，由于近兩年來，國內煤炭價格一路走低，煤礦企業的運營其實比較艱難，很多煤礦企業虧損面不斷擴大，遭遇的困境前所未有。

另外，吳山成通過參加省發改委召開的“煤炭脫困”聯席會議，得知省里的新指示：大的煤炭企業要減產、限產，遏制超能力生產。

2014年4月至2016年3月，吳山成已經對該礦井投資超過500萬元，由于煤炭工程工期長，見效慢，又遭遇全社會煤炭行業形勢不景氣、急劇下降，吳山成承包的礦井生產的煤炭賣不出去，他投資的錢也收不回來，存在“庫存積壓、煤炭賤賣”賠本的大風險。

“作偽證”弄巧成拙

本來想通過行賄，暗地把價格拉低，卻變成了“吃了啞巴虧”，“窩了一肚子火”的吳山成眼看礦井賠錢已成必然，實在忍無可忍，找到了齊亞飛，想把送他的15萬元現金討要回來。齊亞飛拿出一份相關資料，告訴吳山成：“2015年1月-7月，全國煤炭進口1.41億噸，同比減少6.62%；從發改委約談華能等9大電企要求減少進口煤4000萬噸，以及印度尼西亞、澳大利亞等國執行限制煤炭出口政策看，四個季度煤炭進口量連續三年持續下滑，只有陜西、山西、內蒙古等煤炭主產區煤炭價格自2016年1月以來僅小幅上漲了5元/噸左右。這些資料顯示，你必須改進煤炭銷售渠道，降低原煤價格，這才是最好的出路。”

可是，吳山成不認這個理兒，仍然堅持對齊亞飛說：“齊總，當初我們得知你全權負責主抓永平煤礦礦井招標工作，沒想到你還留有一手，故意隱瞞標底，讓我多出了260萬元標底費。現在啥也別說了，你把那15萬元還給我，我既往不咎。”這時，齊亞飛也有些生氣：“我已經盡力幫忙讓你順利中標，我沒有收你什么錢呀。”齊亞飛對受賄一事，矢口否認。

吳山成和齊亞飛鬧到決裂的局面，吳山成只能暫時忍氣吞聲。

等到了2016年3月，河南省國資委紀委人員到禹州等地開展“廉政建設回頭看”，吳山成便舉報了齊亞飛涉嫌受賄之事。為了不驚動齊亞飛，紀委人員先找到程玉濤，從側面了解、調查永平煤礦礦井招投標情況。紀委部門的調查來得突然，心虛的程玉濤還以為國資委紀委是在調查自己受賄的事情呢，便一股腦兒地將“吳山成向他行賄10萬元的事”全盤托出。

紀委調查完后，郁悶的程玉濤打電話質問吳山成：為什么要舉報他？！吳山成卻也被搞愣了，并告訴程玉濤，他舉報的是齊亞飛，并不是程玉濤。

得知吳山成沒有舉報自己后，程玉濤和他兒子找到吳山成，把10萬元錢退給他，并商議好“偽證詞”：錢是吳山成借給程玉濤的，還讓吳山成寫了一張借條（今收到程玉濤歸還2014年3月份借款壹拾萬元整，免除利息，吳山成。2016年7月14日）。同時，程玉濤讓吳山成于2016年7月16日向河南省國資委監察室郵寄一份證明，謊稱程玉濤退給他的10萬元錢是吳山成之前借給他的。程玉濤又向河南省國資委紀檢部門寫了一封信，反映說，自己收到吳山成10萬元錢已通過其兒子退還給吳山成，有收條為證。

面對程玉濤前后不一的說法，河南省國資委紀檢部門將吳山成、程玉濤案的案件線索轉交河南省檢察院，河南省檢察院轉交南陽市檢察院，最終指定內鄉縣檢察院管轄查辦。

2016年7月30日，內鄉縣檢察院對吳山成行賄、程玉濤受賄案進行立案偵查。立案后，吳山成很快便承認了自己行賄的犯罪事實，而程玉濤對于受賄事實則一直不予承認。

從哪里打開突破口呢？辦案人員請示分管反貪工作的檢察長后，決定以程玉濤兒子到吳山成家參與還錢涉嫌作偽證為突破口，推進此案。辦案人員找到程玉濤兒子程偉。

“我只知道我父親借吳山成10萬元錢，我跟父親找到吳山成把款還了，其他情況我一概不知。”面對辦案人員的詢問，程偉保持了沉默，一時讓案件難以推進。

于是，辦案人員再次調整思路，從案件的起點梳理，再次提審吳山成。吳山成準確無誤地告訴辦案人員他給程玉濤行賄的時間、地點、過程以及當時與李合中商量如何給程玉濤行賄的具體細節。從吳山成的供述中，辦案人員敏銳地發現李合中是這個案件的關鍵人物。辦案人員找到李合中，希望從他身上打開案件的僵局。面對辦案人員的詢問，李合中非常愿意配合工作。希望通過立功獲得寬大處理的李合中將整個招投標過程，自己和吳山成的行賄的過程以及如何聯合三家公司圍標串標的過程全盤說出，李合中的供詞與吳山成的供詞達到了高度一致。

“僅有這些證據還不能形成程玉濤受賄的完整證據鏈。”辦案人員認真分析程玉濤的心理，決定從還款的借據上尋找蛛絲馬跡，來擊破他的防線。內鄉縣檢察院申請省院技術鑒定中心對借據進行筆跡鑒定，結果發現程玉濤作證的日期，與供述的日期，還有其子程偉供述的日期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

辦案人員再次詢問程偉：“你父親和吳山成打的借條，我們通過筆跡技術鑒定，你的供述與鑒定筆跡日期時間有出入，你可能涉嫌作偽證，如果你知道事實真相不坦白告知，待我們調查清楚后，將依法追究你的法律責任。”并出示了李合中供述的證據。眼看整個事件的另一個當事人李合中也已經說出了事實，在法律威懾和政策的解釋下，心虛的程偉終于說出了他的父親告訴他的受賄過程。

緊接著，辦案人員把李合中證據和程偉的供述擺到程玉濤的面前。眼看著作偽證過程已經不能自圓其說，自知難逃法網的程玉濤終于承認了自己受賄、作偽證的全過程。辦案人員又通過吳山成反查過去，從而查明了齊亞飛涉嫌受賄15萬元的犯罪事實。

庭審釋法剖析案件根源

3月21日，程玉濤、齊亞飛等4人腐敗窩案在內鄉縣法院公開審理，經過法庭調查、質證、辯論、陳述，程玉濤、齊亞飛、吳山成、李合中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深感懺悔。

當日上午，公訴人在法庭的作最后陳述，并向被告人及旁聽群眾釋法說理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吳山成和李合中想通過承包工程發財無可厚非，然而通過送禮金、拉幫結伙圍標中標，齊亞飛和程玉濤利用手中權力借工程招標撈取非法利益，危害卻非常嚴重，教訓極其深刻。本案中，吳山成等4人走上犯罪道路，除自身原因外，也與招投標領域信息不透明、程序不公開、監管體制不健全、制度設計有漏洞等因素脫不開關系。”

程玉濤、齊亞飛也表示非常后悔。齊亞飛懺悔說：“二十幾年的工作和生活經歷，有風雨，也有甘甜；有苦累，也有收獲。進入監獄前，我有著優越的工作環境、優厚的待遇……因為貪心，讓我一夜間從一名國企處級干部淪為囚徒。如果我自己不那么貪心，如果能嚴格按照把好招投標的各個環節，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大家要以我為鑒。”

庭審結束后，此案的辦案檢察官潘峰介紹說，近年來，與土地、城建、煤炭等部門、行業相關的工程建設項目腐敗多發，呈現出“查一個，挖一串”的特點，其深層原因值得深思。檢察院總結此案經驗，向相關部門發出檢察建議，要求相關部門破解工程招投標領域亂象，必須盯緊工程項目入市、招標公告、投標人資格審核、評標定標、中標企業復核五個環節，完善各項管理監督制度。

檢察官建議從以下“五個方面”堵塞漏洞：一是在工程建設項目入市環節，嚴格監督招投標交易代理中心和公共資源交易中心執行招投標規定，取締“黑市”交易；二是在招投標公告環節嚴防信息不透明，監督招標代理機構做到在網上、報上公開信息；三是在招標人資格審查環節，通過行賄犯罪檔案查詢、招投標信譽審查等手段加強資格審查；四是在評定標環節杜絕暗箱操作；五是在中標企業復核環節嚴查串標、圍標和掛靠。

內鄉縣縣委書記李長江說：“縣檢察院從一家煤炭礦井的工程招投標項目入手，揭開了一場招投標領域的官商勾結，權錢交易，擾亂市場，兩敗俱傷的‘鬧劇，此案雖然發生在周邊地區，但對我縣干部群眾同樣具有較強的警示意義和指導性，值得我們領導干部學習借鑒，從中吸取深刻教訓。”

經內鄉縣檢察院提起公訴，6月27日，內鄉縣法院對本案作出一審判決，法院以行賄罪判處吳山成有期徒刑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10萬元；以行賄罪，判處李合中拘役四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10萬元；又以受賄罪，判處齊亞飛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10萬元，非法所得15萬元人民幣及蘋果手機依法予以追繳；以受賄罪判處程玉濤有期徒刑七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10萬元。（案件涉及人員皆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