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研究是中國文化近代轉型研究之學術分支,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它分為四個方面的內容:明清史學中近代(modern)性因素,近代(晚清民國)對明清史學的擇受及其原因,明中葉后西方史學傳入對中國史學的直接影響和改變,日本史學在中國傳統史學與西方近代史學之間的解媒作用。由此四個方面,擴散至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的歷史分期,史學范式、史觀、對象和規范等方面的時代轉移。此課題的研究難度在于必須兼顧“兩段三方”,兩段即鴉片戰爭前的明清和之后的近代,兩個階段既對立又彼此貫穿,三方即中、西、日,三方的史學彼此互動,共同促進了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
關鍵詞明清史學近代轉型范式
〔中圖分類號〕K0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7)06-0080-06
明清史學近代轉型是中國文化近代轉型的一個學術分支,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中國文化近代轉型的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方興未艾,一直受到學術界的重視。在此背景下,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也開始受到學人的關注。明清史學屬于“前近代”史學,同時又與近代轉型發生密切關系,因此有特殊的意義。
中國史學的轉型,最明顯的標志是清末民初梁啟超“新史學”理論的提出。“新史學”對傳統的史學進行了全盤否定,呼吁像西方史學那樣重視社會史、民族(群)史和進化史,否定中國古代皇帝家譜史和歷史循環論。他指出:“歷史者,敘述進化之現象也。”“進化者,往而不返者也,進而無極者也;凡學問之屬于此類者,謂之歷史學”。他又指出:“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①新史學對當時的中國史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掀起了一場史學革命的浪潮。然而,到了30年代,新史學運動便帶來了兩種不同的結果:一種是沿著新史學的主張,繼續對傳統史學進行批判和清掃,并在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論的注入下,對所有的舊史學及其頌揚的帝王將相和才子佳人進行批判,拋棄了英雄史觀而大力贊頌群眾史觀;而另一種結果是激起了史學保守主義的反彈,掀起了排斥“西學”、保存國粹的思潮,國學和整理國故在民國時的大學里大行其道。不過,即使是國粹主義,也仍然受到新史學的正面影響,如提出國學不包括“君學”的主張。
然而,中國傳統史學與近代史學之間的關系怎樣,自清末、民國以迄于今,都未能完全厘清,仍有值得深入探討的空間和必要。中國進入改革開放以后,對本國傳統史學與近代史學關系的探討愿望更加迫切,這既關乎中國的文化自信,更是出自對史學轉型實際歷程實事求是探討的需要。也正因為如
*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項目資助;2016年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明清史學與近代學術轉型研究”(16JJD770037)
① 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10頁。
此,史學界開始重視對中國傳統史學,特別是前近代的明清史學(鴉片戰爭以前)與近代史學(晚清-民國史學)之關系的研究。
一、明清史學轉型研究綜述
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自梁啟超“新史學”主張提出后,民國學者不少都有跟進。然而,從“史學轉型”的角度進行研究,則始于“改革開放”以后。較早從事研究的人中,馮天瑜在《道光咸豐年間的經世實學》中對其中的邊疆史地之學作了研究,并特地指出是“通往近代新學的橋梁”,點出了其轉型意義。馮天瑜:《道光咸豐年間的經世實學》,《歷史研究》1987年第4期。專門對明清史學(明初迄于鴉片戰爭)轉型進行研究的,有胡文生的《前近代中國傳統史學轉型的歷史考察》,將前近代(明嘉靖到清太平天國)的中國傳統史學轉型置于早期啟蒙背景下,分析史學轉型的內容、形式及其所蘊合的啟蒙意義。胡文生:《前近代中國傳統史學轉型的歷史考察》,碩士學位論文,華中師范大學,2000年。稍后,許蘇民發表了系列論文《趙翼與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王鳴盛對中國史學近代轉型的貢獻》《顧炎武與浙西史學》,指出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始于明清之際,由黃宗羲開創的注重人文價值的浙東史學和由顧炎武開創的注重實證的浙西史學分別代表了傳統史學向近代史學轉型的兩種思想進路;還對趙翼“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屬誣”的批判意識、全面揭露歷代“正史”作偽事實的科學態度,對王鳴盛以求真為最高目的的史學宗旨和“考其典制之實”“考其事跡之實”的實證方法等“近代性因素”作了揭示。許蘇民:《趙翼與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社會科學戰線》2003年第2期;《王鳴盛對中國史學近代轉型的貢獻》,《湖北大學學報》2003年第5期;《顧炎武與浙西史學》,《東南學術》2004年第1期。
同時,學者們對近代(晚清民國)史學的轉型作了研究。張豈之等《中國近代史學學術史》雖然沒有使用轉型概念,但已開始關注“新史學”為代表的近代史學方法與傳統方法的區別與關聯。張豈之等:《中國近代史學學術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劉俐娜《20世紀初期中國史學的轉型》關注晚清民國史學的轉型歷程,劉俐娜:《20世紀初期中國史學的轉型》,博士學位論文,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3年。后修改成《由傳統走向現代:論中國史學的轉型》劉俐娜:《由傳統走向現代:論中國史學的轉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一書出版。葉建撰成《中國近代史學理論的形成與演進(1902-1949)》的博士學位論文,并于2012年正式出版。葉建:《中國近代史學理論的形成與演進(1902-1949)》,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 稍后他在《試析20世紀上半葉史學理論著述與近代歷史學的轉型》一文中,對民國時期梁啟超的《新史學》、曹佐熙的《史學通論》、柳詒徵的《國史要義》、陸懋德的《史學方法大綱》、劉咸炘的《治史緒論》、吳淵民的《史學通論》、呂瑞廷和趙澂璧的《新體中國歷史·敘論》、汪榮寶的《史學概論》、李泰棻的《史學研究法大綱·自序》中的史學理論中展示的史學近代轉型作了探研。葉建:《試析20世紀上半葉史學理論著述與近代歷史學的轉型》,《天津社會科學》2013年第6期。
除了綜合性探討外,還有學者分別對近代史家、史體和專史從轉型角度進行了研究。盧毅的《章門弟子與中國近代史學轉型》(《史學月刊》2006年第10期),對沈兼士、朱希祖、錢玄同等章門弟子從學科體制方面致力于近代轉型的作用作了肯定。舒習龍在《典志體勃興影響近代史學轉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3月21日)中,指出受到高官和學者重視的典志體史書在史學轉型中起到了特殊的作用。陳永在《中國音樂史學的近代轉型》(2010年上海音樂學院博士論文)中從專門史的角度探討了史學的轉型過程。
隨著研究的深入,學者們開始對近代史學(晚清民國)轉型中的“新史學”和“新漢學”的關系予以探討。王學典在《新史學和新漢學:中國現代史學的兩種形態及其起伏》中指出,中國現代史學同時循著兩條不同路線發展而來。從乾嘉漢學逐步演化而來的化經為史的過程,是“新漢學”;生發于西洋史學、對中國學術傳統而言意味著爐灶重起的過程,則是“新史學”,兩條路徑從齊頭并進變成此起彼伏。王學典:《新史學和新漢學:中國現代史學的兩種形態及其起伏》,《史學月刊》2008年第6期。楊念群在《“新典范”和“舊史學”的沖突與調適——對中國現當代史學變革的一個貫通性解釋》中,指出民國初年的新史學主流,強調科學地無限拓展史料搜集的范圍,忽略對歷史進行宏觀或規律性的解釋;而傳統史家則堅持史學應該傳承文化精神,洞悉“世變”走向與實施道德評判。楊念群:《“新典范”和“舊史學”的沖突與調適——對中國現當代史學變革的一個貫通性解釋》,《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
上述研究,要么用近代理論直接分析明清(或稱前近代)史學的近代因素及其價值,要么直接討論“新史學”以來的近代史學的特點和意義,而將兩者聯系起來進行研究的,則有劉冬蕊的《章學誠與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章學誠學術接受史初探》,他從接受史的角度探討了章學誠史學在近代的復活及在轉型中的作用。劉冬蕊:《章學誠與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章學誠學術接受史初探》,碩士學位論文,曲阜師范大學,2007年。劉開軍的《傳統史學理論在民國史學界的回響——論劉咸炘的章學誠研究》也從民國學人劉咸炘將章氏之學與魯賓遜的新史學相提并論上重新闡釋了章氏之學的近代價值。劉開軍:《傳統史學理論在民國史學界的回響——論劉咸炘的章學誠研究》,《史學史研究》2015年第2期。
此外,胡成的論文集《近代轉型與史學反思》,雖然名為史學轉型研究,似只有《略論道咸時期的學術精神》等少數論文對傳統史學本身的轉型歷程作研究,而《敘述轉向與新舊能否兩立》等文則是表達作者自己在史學轉型中的一些治史主張,其他的則為一般性的史學論文。胡成:《近代轉型與史學反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
對明清史學轉型的研究,應該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將明清史學與近代轉型結合起來,既重視明清史學本身所具有的近代因素,也重視這些因素在民國時期被納入新史學構建的過程。如此,方能進一步加深對這一問題的研究。
二、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研究的內容
“明清史學與近代史學轉型研究”究竟從何處著手研究,筆者認為可從四個方面進行。
第一,明清史學近代因素的研究。
首先對明清史學所具有的近代因素進行深入研究。明清史學屬于中國傳統史學范疇,但在世界文化走向近代的趨勢下,中國文化內部也滋生了趨向近代的文明因素。明清史學內部潛滋暗長的近代性因素,與西方相比有異曲同工之妙。許蘇民對顧炎武、趙翼和王鳴盛史學近代轉型的研究,就注意到明清史學中所蘊含的近代因素。這個時期,世界范圍內文化轉型已然開始并日益加速,但中國史學內部的轉型似乎不太明顯。其實,鴉片戰爭之前,中國傳統史學中蘊含著不少近代因子,如陽明心學帶來的英雄史觀的轉變,圖書目錄“史部”下面“史學”類的出現,晚明和嘉道經世之學中對經濟和社會史的重視,趙翼史學中對“布衣將相格局”等社會史主題的發掘等,均值得進一步研究。對此類問題,尚有更多、更廣泛的內容可供研究。如新歷史觀,在王學左派李贄等對時勢與英雄關系的新論中,以及“明亡之思”對英雄史觀(尊君)的審視與否定中產生。如新經史觀,是在王陽明至章學誠提出的“六經皆史”說對經學的瓦解中形成。同時,也要研究明清史學近代因素所處的社會環境,這些近代因素是如何被傳統政治和文化所包裹,以致于不能馬上產生近代轉型,即自發成為近代史學,或不能整體轉換成近代史學。這種社會環境,到了近代(晚清民國)以后,受到外來文化的刺激而發生改變,導致明清史學中的近代因素被釋放出來,成為中國史學近代轉型的內在動力之一。
第二,近代史學轉型對明清史學的擇受研究。
重點研究近代(晚清民國)受到西方文化沖擊后,中國史學是如何迎受西方史學的近代化潮流,并以西方史學為標準,選擇明清史學中的近代性因素,作為與西方近代史學對接的中國元素。如章學誠《文史通義》、趙翼《廿二史札記》在清代并未受到重視,然而到了晚清民國時期,卻被中國學人視為與西學相通的近代學問,從而加以接受和倡導,終于成為民國史學的顯著現象。如前揭劉冬蕊的《章學誠與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章學誠學術接受史初探》便指出,作為清代著名史學家和思想家的章學誠,直到20世紀才引起學者們的注意和推崇。作為章氏學術的接受者,他們在近百年的時間里不約而同的把目光集中在章學誠及其著作中,“這種共生現象實際上就是時代特定心態和心境的某種普遍性的反映”,不僅是章氏學術自身的價值所引起的共鳴,而且是中國史學近代轉型之際的時代需要。該文通過對近代學術大家章學誠的研究,試圖找出章氏學術中隱含的近代因素與史學轉型之間的內在聯系。陳磊的博士學位論文《論民國學人的章學誠研究》也探討了民國時期,學者們對章學誠史學思想的再發現過程,特別是對趨新學人的章學詮釋作了發覆。指出在民國西學大量輸入的背景下,趨新之士開始試圖以西學詮釋章學。本著以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的宗旨,胡適在其《章實齋先生年譜》中對章學的評價多以西學為參照。新史學的開創者梁啟超也多從新史學的角度審視章學。自胡適、梁啟超后,章學被打上了世界學術的烙印,將其與西學比較者不絕如縷,反映出對章學誠學術的近代闡釋傾向,是史學近代轉型中的一種重要現象。陳磊:《論民國學人的章學誠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武漢大學,2013年。這部分內容則說明了中國人在近代轉型中所具有的某種主動性。
第三,明中葉以降西方史學傳入后對中國史學直接影響之研究。
早在明代中后期,入華傳教士便將西方當時流行的地理學和歷史學成果傳入中國。利瑪竇撰著了《坤輿萬國全圖》,艾儒略寫了《職方外紀》,南懷仁纂述了《坤輿圖說》,利類思和南懷仁更撰作了《御覽西方要紀》、米憐寫作了《全地萬國紀略》等。這些早期史地著作對世界地理和歷史知識的介紹,緩慢動搖和改變著中國人對整個世界的傳統認知形態。步入晚清后,西方史學更加頻密地傳入中國,對中國史學的近現代轉型有著重要的影響,成為“新史學”的重要催化劑,為“新史學”提供了史學觀念、歷史詞匯、歷史視野、研究方法、史料范圍、知識體系和史書體裁上的養分和資鑒。鄒振環:《西方傳教士與晚清西史東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12~314頁。齊思和曾描述道,晚清西籍大量述譯,“泰西的思想遂漸漸到中國來了。關于史學方面,我國史家因讀了新翻過來的西洋史書,漸感覺到西洋史籍編制的方法,史事的選擇,和我國舊的史學,頗有些不同。”齊思和:《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發展》,《燕京社會科學》第2卷,1949年。傳教士譯著的西方史書對中國傳統史學的近現代轉型,起到了如下的示范和影響:第一,提供了橫向比較和跨文化溝通的歷史意識,從《東西史記和合》《外國史略》《歐洲史略》到《坤輿萬國全圖》《全地萬國紀略》《萬國通鑒》的西史譯著,向國人提供了中西比較史、地區史乃至世界史的概念,以及民族國家之間平等和獨立的意識。第二,提供了真正的“中西比較史”“地區史”乃至“世界史”的觀念。中國傳統史書也寫世界,但卻以“天下”的眼光看待,將其他國家視為蠻夷,拱繞在中國的四周和海外。而麥都思的《東西史記和合》為中國提供了一種將中國與西方歷史等量齊觀的比較模式,謝衛樓的《萬國通鑒》首次將中國、蒙古、日本與印度的歷史寫成“東方國度”,放在整個世界歷史的大框架內去展示,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世界史的模式。第三,提供了新的歷史觀,特別是進化史觀和群眾史觀。進化史觀指明了歷史發展的模式,而群眾史觀則指明了歷史發展的動力。李提摩太翻譯的《泰西新史攬要》是一部反映19世紀西方資本主義發展高潮的史書,分國別敘述了19世紀歐洲、美國各資本主義國家發展的歷史,受當時流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影響,把人類歷史完全描繪成一部進步的歷史記錄,所蘊含的進化史觀對中國史學的近現代轉型有重要促進作用。與此同時,西方傳教士的西史譯著還傳入了“民史”的觀念,民史觀實際上是群眾史觀的反映。民史觀念給只知記載帝王將相的中國傳統史學開辟了前所未見的新天地,對中國學人影響很大,成為他們抨擊傳統史學的重要依據。總之,西方史學譯著向中國提供了時間和空間觀念的新模板,使國人建立起宏闊的歷史意識。在時間上,西史突破了中國傳統史學的循環史觀,提出了進化史觀;在歷史分期上,突破了王朝更迭的分期法,提出了按時代(如《泰西歷史攬要》即《十九世紀史》)、按事件(如《英民史略》)劃分歷史的新標準。在空間上,突破了中國傳統史學的天朝居中-四夷環繞的中心與邊緣關系體系,改變了紀傳體正史將中原帝王編入本紀,將其他各國編入四夷列傳的模式,提供了真正的地區史(《歐洲史略》)和世界史(《萬國通鑒》)的撰著樣板,建立起橫向比較的歷史意識。謝貴安:《中國史學史》第五章“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晚清民國”,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
第四,明清史學近代轉型中的日本因素研究。
明清史學近代轉型中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現象,就是日本成為中國傳統史學演變為近代史學的重要中介。接受了西學的日本,將中國明清史學引入后,用西方近代眼光加以解讀,然后再傳回中國,竟然促進了明清史學向近代的轉換,產生了“點石成金”的現象。如崔述的《考信錄》只是中國傳統考據學的一部專著,但傳到日本后,受到日本學者白鳥庫吉的重視,加以西方“疑古”“求真”等科學化的解讀,再傳回中國,便成了顧頡剛古史辨派“新漢學”的基本依據,張文靜、周頌倫:《“堯舜禹抹殺論”與“古史辨”中的“疑古”思想——以白鳥庫吉與顧頡剛〈禹貢〉的考辨為中心》,《東北師大學報》2015年第3期。促進了中國史學的近代轉型。章學誠的學術在乾嘉時未受足夠的重視,但傳到日本后,日本人內藤湖南首先為他做了年譜,傳回國內,引起了包括胡適在內的學人的推崇,將章書解讀為具有西方史學理論品性的著作。趙翼的史學,在他生前未受重視,直到內藤湖南加以推崇后,又風靡中國國內,成為民國學人進行現代史學建設的絕佳素材。此外,日本學者還將西方的史著書寫形式卷節體改進為章節體,傳入中國后,促進了中國史學體裁的轉型。英國謝衛樓的《萬國通鑒》在編寫過程中最早采用了卷、章、段三位一體的史書形式,“對于中國史書在近代向章節體的轉變,做出了重要的鋪墊”。鄒振環:《西方傳教士與晚清西史東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6頁。艾約瑟所譯的《希臘志略》《羅馬史略》《歐洲史略》采用了卷節體的形式。李提摩太翻譯的《泰西新史攬要》也采用了卷節體,每卷分為若干節。這種卷、章、段或卷、節的形式,傳播到日本,經過日本學者的改進,便形成了章節體。19世紀下半期,日本涌現出一批用章節體敘事的史著,如桑原騭藏著的《中等東洋史》、田中萃一郎著的《東邦近世史》、市村瓚次郎和瀧川龜太郎合著的《支那史》等。這些史著引進中國后,成為在中國流行的章節體著作,促進了章節體在中國扎根,成為中國近現代史學轉型在體裁上的標志。日本在中西之間起到的這種媒介作用,值得研究。
以上四部分的關系是,第一部分是對中國傳統史學內部所具有的近代性因素所作的探討,第二部分是對在西方史學觀念影響下中國近代學人對明清史學的某些內容所作選擇的研究,第三部分是討論晚明以降的史學如何直接受到西方史學影響的過程,第四部分則是討論中國傳統史學與西方史學對接過程中出現的一種特殊現象,即日本在中間所起的媒介作用。第一部分探討的是中國傳統史學中富有生機的先進要素,第二、三、四部分則是研究中國傳統史學向近代轉型的三種路徑。四部分的內容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明清史學轉型研究的基本內容,從歷史性和共時性兩個維度來看,可以有許多研究的問題。從歷時性來看,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的內容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討論明清史學(鴉戰前)在當時所滋生的近代性因素。分析明至清乾嘉時代,傳統史學中蘊藏的近代史學因子;分析嘉道經世實學時期,傳統史學在中西交匯背景下關于農業、水利、漕運、鹽業、冶鑄造等經濟和社會史問題的研究趨向,以及由此逐步衍生而成的新學科。第二個階段,分析晚清民國時期對明清史學的選擇及其依據,特別探討其背后蘊含的西方和日本因素。這是史學研究中必不可少的分期問題的研究。
從共時性上來看,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研究將從范式、史觀、對象、規范等諸方面,同時探討明清史學向近代史學轉換的過程和范型。第一,范式的轉移。明清迄近代,史學經歷了從敘事史學向研究史學的轉換。早在明代,目錄學便在“史部”下面又設立了“史學”類,表明史部屬于敘事史學,下屬之“史學”則成為研究性的史學活動,從而與今天的“史學”相貫通。再經過受到西方和日本章節體論著以研究問題為主的思潮的促進,導致史學范式從敘事向研究轉型。第二,史觀的轉移。明清迄近代,史學經歷了從循環論到進化觀的演變。“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循環史觀,到王夫之、趙翼等人那里,已經開始有所突破,承認歷史演變的發展特征。再經過達爾文進化論經由嚴復翻譯成《天演論》,而影響到中國的史學觀念,對梁啟超“新史學”倡導進化觀產生了直接的觸發。第三,對象的轉移。明清迄近代,史學經歷了從政治史到社會史、經濟史的轉換。晚明時,在經世致用的促進下,學者們開始將史學研究擴及漕運、鹽業、農墾、水利等領域,促進了經濟史的發展,改變了政治史一枝獨秀的局面。到嘉道經世之學興起后,史學向社會史、經濟史領域擴展更為廣泛。第四,規范的轉移。明清史學部分論著已拋棄了傳統的規范,產生了新的規范。如傳統史學輾轉因襲的規矩,到顧炎武那里便被指責為“剽竊”;歷代實錄均不注明史料出處,到了晚清所編的《清德宗實錄》便注明了史料的來源。再經過西方史學規范的傳入,使得中國史學面貌整體上逐步改觀。上述問題,都是明清史學與中國史學“近代轉型”研究的基本內容。
三、明清史學與中國史學近代轉型研究的意義
明清史學“近代轉型”之研究,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傳統文化的近代(Modern)轉型一直是學術界研究的焦點和熱點,近年來的“國學熱”又促使人們思考中國傳統文化在當今社會中所具有的現代價值。本課題則從明清史學在近代轉型中的作用和方式等角度,對中國傳統學術乃至整個文化的近代轉型進行“具體而微”的研究。通過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的研究,探討中國傳統學術近代轉型之路,進而弄清中國文化近代轉型的路徑。史學史只是學術史之一種,而學術史亦只是文化史之一種,對明清史學和學術的轉型之研究,目的仍然是要探明中國傳統文化的近代轉型的路徑。明清史學作為中國傳統史學的成熟階段,在受到西方史學和文化強烈沖擊的情況下,或激發出自身的活力,或受到重新選擇,從而加入近代史學體系的構建之中,成為中國文化近代轉型的重要現象。通過本課題的研究,有助于深入探討中國史學轉型的真相,克服“西方中心論”的影響,或還原明清史學與近代史學之間的內在聯系,或弄清近代(晚清民國)史學是如何汲取與選擇明清史學的近代因子,將其納入近代學術之中。與此同時,將從史學范式、史學觀念、史學方法、史學內容等方面探討中國史學的轉型之道,進而探明中國學術從傳統向近代轉型的獨特路徑。
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研究,還具有較高的實踐意義。中國經濟正在高速發展,但是文化建設相對滯后,本課題通過對明清史學在近代轉型中的作用與路徑的探討,為急劇發展和變化的現代中國提供前進的參照,對今日現代文化的建設起到參考作用。更具體地講,通過明清史學與近代學術轉型關系的研究,可以對今后史學的發展方向提供一種歷史的借鑒。
通過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研究,期望在理論創新上有所建樹,揭示以明清史學為代表的傳統史學與近代史學(受西方影響)的內在聯系,傳統與近代不是一分為二,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一種動態的聯系。傳統史學既不會自動變成近代史學,也不會完全與近代無緣,常常蘊含近代性因子,會因時而變,在適當的時候和機會,部分明清傳統史學會轉換成近代史學,至少其近代性因素會為近代史學所吸收,成為近代史學體系的組成要素。通過明清史學的近代轉型研究,通過探討明清史學在當時所作的貢獻,以及在晚清民國時被選擇和接受的過程及其原因,劃清傳統與近代的界限,確立一種新的史學范式、新的歷史觀、新的研究方法和新的學術規范,有助于豐富中國文化轉型理論。文化轉型(現代化)是一個世界性的課題,其理論來自于各民族文化轉型的實踐,世界上并無完全一致的文化轉型理論,中國的情況更為復雜,因此在研究明清史學所代表的學術轉型時,既不能無視世界文化轉型理論的既有共識,也不能完全照搬其理論模式,必須在研究明清史學轉型的基礎上,提出并發展文化轉型理論。本課題要想深入進行,進行理論的升華,必須兼顧“兩段三方”。“兩段”是指上段明清(鴉戰前)史學和下段近代(晚清民國)史學各自的轉型,上段探討史學的近代因子,下段探討近代轉型的復雜過程;“三方”是指中、西、日,研究明清史學及學術的近代轉型,必須兼顧中國、西方和日本的各自因素,探明究竟哪一種是內因、外因或催媒。只有深入其中,多頭兼顧,方可提出建立于具體個案之上的抽象歸納和理論體系。
最后,通過明清史學“近代轉型”研究,可以較為全面系統地對王陽明、李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的史論與史觀,崔述《考信錄》、章學誠《文史通義》、趙翼《廿二史札記》等史著,紀事本末體、學案體等在晚清民國時被重新發現、選擇和復活的過程及其背景進行探討,用知識考古學的方法,譜寫出不一樣的學術發現史新篇。
總之,明清史學與中國史學“近代轉型”研究,有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有前人的努力和積淀,有具體的豐富的內容,有可供借鑒的理論與方法,通過深入進行,可望形成明清史學近代(modern)因素的確認及其在近代(晚清民國)被發現和闡釋的歷史書寫體系,并產生若干可供思考的理論見解。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