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河
中國商品和文化西傳歐洲,十六世紀以后的歐洲掀起一股東方熱,法國、英國、德國和意大利的宮廷和貴族家庭中出現了用中國風格(Chinoiserie style)做裝飾的時尚。1550年,神圣羅馬皇帝查爾斯五世用中國瓷器裝飾他的拼寫文字和徽章;在法國,法蘭西斯一世和他的兒子亨利二世的宮中因專門陳列精美的中國瓷器櫥柜而聞名;倫敦的皇家植物園里建有一座中國式寶塔,彼得堡南郊“沙皇村”(Tsarskoe Selo)中建有“中國村”,德國弗里德里克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在波茨坦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中國宮殿,泰姆普爵士(Sir William Temple)專門寫了一篇論文《論伊壁鳩魯式花園》,介紹中國花園的非規則設計風格,批評歐洲花園設計所遵循的古典秩序。
歐洲人借中國文物和園林增添宮廷中的東方風味,美國人重視的是中國商品和文化技術的實用性。殖民地時期的美國人廣泛吸收英國、法國、意大利、俄國、阿拉伯的技術,通過歐洲借鑒中國的建筑技術與風格,建造新的居所。《獨立宣言》的起草人、美國第三屆總統杰弗遜曾經為自己的住所設計一座中國風格的園林,他在多處建筑中使用了中國式窗欞與頂棚的設計,他認為這種中國式建筑設計,特別有利于在寒冷的地方采光與保暖。在建造賓夕法尼亞大學校舍時,他主張使用本土建材,但建筑設計要融合中國、意大利、希臘、法國等國家的建筑風格。這體現了他的理念:“我是一個藝術主題的熱心人,我并不為這種熱情感到羞愧,因為它的目標是幫助我的國人改善品味,提升他們的名聲,使他們與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一致,獲得他們的贊美。”杰弗遜在美國建國之初,曾花大力氣向北美地區移植中國旱地水稻。1787年,英國皇家海軍“慷慨號”(Bounty)軍艦的艦長伯利(William Bligh)在亞洲執行向歐洲移植面包樹的任務失敗,被船上反叛的船員驅逐離艦,他從印度尼西亞購買了一大包中國旱地水稻種子回到英國,交給他的資助人班克斯爵士,班克斯分了一部分給瓦汗,瓦汗則與他的朋友杰弗遜分享這些水稻種子。杰弗遜認為,這些水稻移植成功,能夠“幫助我們擺脫那種對人們健康與生命有致命影響的一潭死水”。他多方尋找水稻種植資料,試圖尋求逃亡到法國的越南王子坎(Nguyen Canh)的幫助,他于1790年夏天在紐約住所的窗檐下種植了這些稻種。他把一部分稻種送給朋友威舍和麥迪遜,請他們在不同地方試種。不幸的是,杰弗遜和他和合作者都沒有試種成功。杰弗遜又設法獲得了一批非洲水稻種,他把這些稻種分給巴特拉姆(John Bartram)和華盛頓,他自己則嘗試在花盆里種下水稻,他們的實驗因為錯過種植日期等原因再度失敗,只有藍道爾夫(Thomas Mann Randolph)在牧場小河邊的試驗獲得了豐收。杰弗遜自己的嘗試受挫,但他很高興水稻種植在喬治亞州取得成功,并逐步在全國普及。他在這件工作上花費的精力極大,據德里頓(John Dryton)總督1802年在《南卡羅琳那評論》(Review of South Carolina)上撰文記載,杰弗遜僅在1797年就向該州的種植協會寄送了九十八包不同的水稻種。杰弗遜在自己的工作記錄中寫道:“任何國家所能提供的最偉大的服務,就是在其文化中增加一種有用的植物,特別是制面包的谷物。”
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1732-1799)在發展美國農業與種植方面顯示出特別的熱情,他主張聯邦政府應當激勵農業生產與農產品加工貿易,因為“農業不論對個人,還是對國家的福祇來說,具有最基本的重要性”。1783年,華盛頓退休回到家鄉弗農山莊,沉浸在農業實踐的快樂當中,他希望尋找到最合適北美氣候、土壤、環境的農作物,當時人們普遍的印象,富裕的中國是一個植物和動物的樂園。華盛頓相信這一說法,花費了很大精力從事移植中國植物與農產品的實驗,他曾經通過改變播種的密度和種植行距,嘗試把中國的鮮花草移植到北美。他在日記里記錄了歷次試驗過程,1785年7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他用波特先生和克拉克醫生送他的中國種子,在整理得很好的花園里分三行種植了幾十種鮮花。雖然因為天氣和蟲害等方面原因,他的實驗沒有成功,但富蘭克林在日記里記錄了對這些花的種植觀察記錄。富蘭克林于1770年從倫敦把中國黃豆種子寄給巴特拉姆,請他在費城試種。他尤其表現出對引進中國技術的極大興趣,譬如冬季室內供暖、造船、造紙、造蠟燭、面粉廠。德裔漢學家勞費爾(Berthold Laufer)曾經寫過一篇論著《中國古代的造紙與印刷術》,介紹中國造紙術與印刷術西傳歐美的過程及其影響,中國的紙及造紙術經西亞傳到意大利、法國、德國、英國,最后于1685年抵達美國。中國的造紙術幫助西方學會了制造廁紙和墻紙,在傳教士把中國的彩色墻紙樣本送回法國后,佛蘭西斯(Le Francois)于1630年建了一座工廠,仿照中國的方式生產墻壁裝飾紙。英國人蘭葉(Jeremy Lanyer)學習中國的造紙程序,于1634年在英國建立了造紙廠。墻紙于1735年被引入美國,美國人于1790年建立了墻紙工廠。嘗試把中國的植物引入美國的人并不局限于“建國國父”,一些曾經獲得過中國種子的普通人也做過這樣的嘗試,裨治文的朋友寫信告訴他,“三年前離開中國時帶回去一百種植物,九十種種植得很好”,他還總結出如何在長途航行中保持植物鮮活的照料方法。聯邦憲法的主要起草人毛里斯(Gouverneur Morris)“深受中國大運河文化的影響”,他在離開參議院后,出任艾略爾運河(Erie Canal)委員會主席,借鑒中國大運河的建造原理,參與艾略爾運河的策劃和建設,這條運河的建成促進了美國經濟的起飛,把紐約變成了金融中心。
美國的開國元勛們為建設一個富強的國家和文明的制度,不僅從東方尋找物質經濟技術,而且積極地從古老的中國文明中汲取思想文化資源。美國建國以前,中美之間沒有直接聯系,歐洲成為最初向北美大地傳達中國思想文化的中介。杰弗遜1785年到1789年在歐洲生活,在那里接觸到各種流行思潮,他自覺地選擇和接受了一些中國文化元素,并從積極的一面去消化這些元素。1771年8月3日,杰弗遜在給他的妹夫史切普威思(Robert Skipwith)的信中,向他推薦了一份長約一百五十種圖書的閱讀書目,其中包括兩本中國經典,一本是法國傳教士馬諾瑟翻譯的中國劇本《趙氏孤兒》,第二本是中國小說《好逑傳》。這說明杰弗遜熟悉當時流行的中國文學作品,并且把它們當作與《奧德賽》、《莎士比亞戲劇》等歐洲優秀作品有同等閱讀價值的書目,推薦給自己的同胞。殖民地時期,知識分子獲得圖書資料的條件有限,便把自己喜愛的文章詩歌從報刊上剪下來,帖在舊信件的背后,輯成一本具有個人風格的詩文選集。在杰弗遜的剪帖本中,輯錄了一首英譯中國古詩《衛風·淇奧》,詩歌下邊的注釋顯示,該詩摘自于當時歐洲流行的儒學經典《大學》一書: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這首詩中所寫的君子據說是衛國第十一任國君衛武公(約公元前852—758年),他在位時施行康叔政令,使百姓生活和睦安定,后因勤王有功,升為公爵,受到衛國人民的景仰和傳頌。杰弗遜輯錄此詩,或許是喜歡它的風格,或許他希望自己能像衛武公那樣成為一個人民所愛戴的人。顧立雅在《孔子其人及其神話》一書中寫道:“把杰弗遜的思想與孔子做比較是相當有趣的,他們在不喜愛玄學空談方面,在關心窮人與反對富人方面,在堅持人的基本平等,在堅信所有人(包括野蠻人)都要行為得體方面,在他們不是向政權呼吁而是向‘每個誠實的人的頭腦與心靈呼吁方面,他們是如此相像。杰弗遜聲明‘政府堅持的全部藝術就是表現誠實的藝術是如此令人驚奇地與《論語》第十二章第七節以及其他能夠引用的例子相似。”當杰弗遜出任美國駐法大使時,邁迪遜于1785年4月27日寫信給他,請他在巴黎代購新近出版的有關中國的圖書。這個請求顯示,一方面,邁迪遜知道杰弗遜熟悉有關中國的知識,因此有可能為他找到有價值的中國圖書。另一方面,作為一個政治家和美國第四任總統,邁迪遜對于參照東方思想文化建立美國憲政民主制度,有著強烈的興趣。
富蘭克林因為工作關系,一生中多次長駐歐洲。他于1724年旅行歐洲,貸款購買印刷設備;他從1757年到1775年都待在倫敦,此后十年在巴黎擔任駐法大使。這兩個都市是當時歐洲最重要的漢學中心,他在那里讀了很多書,其中包括1691年出版的《孔子的道德規范》,深受儒家關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論的影響。他把此書帶回美國,后來在編輯《費城公報》時,曾把該書第五十五至五十六頁一段對孔子思想的理解刊印在報紙上:“孔子向各國郡王建議,要善于矯正和完善自己的想法,才能論及其他相關的人和事。為了加深君王對他的建議的印象,他提出,聰明的治國行為是由遠及近,能懂得國人怎樣才能快樂,安邦治國的理念才能升華。也就是說:君王接受良好的教育,就會傾心向善;向善使心智健全,就不會損毀正直的品格;內在修養良好,行為不會冒犯失禮。完善個人道德修養,家庭就會安定有序;家庭關系完美,就能全身心地有效地服務于國家和民眾。國家管理有效,便獲得秩序和正義,充滿快樂和繁榮,人民就會享受久遠的和平。”《孔子的道德規范》中的這段話,是其作者對《禮記·大學》中有關“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倫理的闡述。富蘭克林不僅向公眾介紹這種東方倫理,而且像孔子那樣,終其一生注重自己的道德修養。他于1728年為自己編寫了十三條道德標準作為行為準則,認為按這些標準行事對發展個人道德品質極為重要。學者王大衛(Dave Wang,音譯)把它與《孔子的道德規范》中相應章節的內容作了逐條對比,發現此書是富蘭克林的思想資源之一。
富蘭克林在寫給他的朋友宗教改革家懷特菲爾德(George Whitefield,1714-1770)的一封信中,把孔子稱作“著名的東方改革家”,稱贊孔子“當他看見他的國家沉淪于各種墮落與邪惡中時,他親自為王公貴族樹立榜樣;他教導官員要樹立美德,大眾百姓也會跟著效仿”。富蘭克林呼吁人們借鑒孔子的道德哲學培養個人美德,他對那些想在北美取得成功的歐洲移民說:“我們能為新來者提供的是好的氣候、肥沃的土地、合理的工資、友善的鄰居、公正的法律、自由和衷心的歡迎,其余的則取決于一個人自己的擇業和德行。”富蘭克林認為中國人是北美人的道德模范,他說:“我們能有幸引進中國的工業、生活藝術、耕作技術以及他們的植物,美國就會在某一時期變得和中國人口一樣多,能夠容納世界上最多的居民。”在美國獨立戰爭即將取得勝利之時,一批即將退伍的老兵試圖建立一個辛辛那提式(Cincinnati)等級騎士制度的社會秩序,以便讓他們的后代繼承和享受自己在建國戰爭中獲取的榮耀。富蘭克林立場鮮明地反對這種觀點,他誓言“或許我不應該反對他們為自己的興趣而懸掛綬帶勛章,但我確實反對他們的后代世襲這些榮譽。獲得榮譽,是個人的事務,除了共同獲得者以外,它是不可交換的”。他借中國的傳統為例捍衛這個觀點,“古代中國人有豐富的經驗,他們是最聰明的民族。在他們當中,榮譽不是傳給后代而是奉獻于祖先,一個人因其博學、智慧或是有價值,被皇帝提升任用,他的父母就會獲得周圍人的尊重,那是官職帶來的榮譽。如此推定,最終是歸因于教育和指導,以及父母為孩子提供了如何為公眾服務的榜樣。榮譽歸于前輩的傳統,對國家來說有益,它鼓勵父母給予孩子一個好的和道德的教育。子孫世襲和分享榮譽的傳統不僅荒謬,而且常常于后代有害,它使子孫驕傲,蔑視掌握有用的藝術,最終墮落于貧困和低賤、奴顏婢膝和悲慘不幸,這就是目下歐洲所稱之為貴族的狀態”。1790年,他在病榻上完成了最后的遺囑,要求在他的自傳中增加另外七頁半紙的內容,鼓勵人們培養自己的良知。
另一位獨立革命的領袖人物、曾代表北美殖民地聯邦向大英帝國宣布美國獨立的佩尼(Thomas Paine,1737-1809),在敘述有關他在巴黎革命時期的經歷及個人信仰的著作《理性時代,1791-1792》(The Age of Reason,1791-1792)中,強調孔子與耶穌基督以及古希臘的哲學家一樣,是世界最偉大的道德導師。佩尼告訴美國同胞,中國人“性情溫和、道德良好”。
建國以前,美國人了解中國的另一個途徑,是閱讀歐洲人撰寫的關于中國的圖書。有三本書在美國大受歡迎,即瑞典東印度公司牧師奧斯貝克(Pehr Osbeck)與他人合著的《中國和東印度之旅》、東印度公司一位船長艾克伯格(Carl Gustaf Ekeberg)的《蘇拉提之旅》以及《對中國農業社會的簡短描述》。這些瑞典語原版書在歐洲并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1771譯為英語出版后,在北美殖民地人民當中極受歡迎。佩尼主編的《賓州雜志》1775年8月號曾向美國人推薦這三本書。與杰弗遜一起試種水稻的植物學家巴特拉姆寫過一篇文章《中國哲學家孔子的人生和品格》,盛贊孔子的奉獻精神,發表于費城的《星期六雜志》上,其手稿如今收藏在紐約摩根圖書館的文學和歷史手稿部。美國地理學之父莫希(Jedidiah Morse)在其著作《美國普通地理》中引用儒家經典《大學》與《中庸》的格言,他稱贊這兩本典籍“是最優秀的智慧與美德的箴言,表現出最大的雄辯、優雅與精確”。在華盛頓特區高級法院審議廳里,并排掛著孔子與摩西、漢謨拉比、梭倫等西方立法者的肖像。
美國的開國元勛們的可貴之處,不僅是在艱苦卓絕的創業過程中有選擇性地借鑒他國的經驗和技術,更在于從一開始就站在一個“人生而平等”的思想高度,從他們的歐洲前輩那里接受并光大了啟蒙思想傳統,積極地從東方中國的古代文化中汲取營養,消融在民主憲政的建國思想體系當中。這源自于他們內心充滿創建一個以人的充分發展為基本前提的社會制度,因此,他們才感到孔子的道德教育與奉獻精神與他們的理想有共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