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牧 心
大漠禪意
甘肅/牧 心

對于“沙漠”,很多概念性的印象歸集于一個詞語概括,那就是“畏懼”。畏懼黃沙漫卷、狂風恣肆,畏懼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侵襲,畏懼那時空的迷失、自我的迷失。如同遠古的先民,畏懼黑夜的降臨,畏懼洪水的泛濫。
可在陽春二月的麗日晴天 (新春元宵佳節),我們跟隨金昌背包客走進巴丹吉林沙漠,畏懼頓然全無,倒是被它的柔情、包容和靜默搖顫著心旌。從迎接我們的晨曦到送別的夕陽;從高聳入云的沙峰到低凹如灣的沙窩;從漫無邊際、起伏跌宕的沙海到道道蜿蜒曲美的沙梁,無不忠實地闡釋著一個“禪”字。靜駐尖梁,遠眺沙海,心境澄濾,一如腳下的沙粒,毫無塵滓。這里有“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的豁達;這里有“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的超然;這里有“石壓筍斜出,岸懸花倒生”的執著;這里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從容。
明代學者馬坤在《呻吟語》中曰:“造化之精,性天之妙,唯靜觀者知之,唯靜養者契之,難于紛擾者道?!蓖讲街糜衅渌新眯兴^不能及的得天獨厚的內蘊:于每一步、每一滴汗水、每一聲感嘆、每一次張目、每一陣雙腿酸疼、每一回席地而坐、每一回瞭望、每一回靜思、每一次回首中,修煉禪定,參悟天地奧妙。騎行多為終點的挑戰,走馬觀花一路風景;自駕、乘車旅行只為自主快速到達景點,是刻意為賞景而行,計劃目的過于明確,缺少從容和超驗。
巴丹吉林沙漠的神奇在本世紀初就吸引了人類的拜謁。當考察隊、探險者、戶外運動者紛沓而至時,它展現在人們眼前的不是單調的堆堆沙丘,它有海拔高達1617米的必魯圖巍巍高峰,堪稱沙漠中的“珠穆朗瑪峰”,在藍天下,猶如萬年古塔肅穆、靜默;有神秘的千年古廟;有上百個海子,更有神泉存在。當我們汗流浹背,弓著腰,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高峰前,就像是完成了一個長長的膜拜之禮。我靜靜地凝望它的神情,在陽光的映照下,它和大廟的如來別無二致。我不由得盤腿而坐,雙手合掌,面對這自然之神,沒有雜念,連身體也沒有,只用靈魂對白,輕輕地問:吾心尚在否?吾心尚明否?它仿佛對我說:云在青天水在瓶。觀空亦空,觀閑亦閑。
沙漠風神的雕塑藝術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極。錯落韻致的沙丘上,道道勻稱的曲線,不在柔美,而是遒勁、樸約。沙梁如削,又如巨龍靜臥,身軀半明半暗,一陰一陽,和諧相容。我想象,風神在一個晨光熹微的清早飄然而至,他的長發映襯著晨光,颯爽,超然。廣袖揚起,雙腳踮起,舞動身軀,開始他的創作。兩手各持一具:酣暢和簡約。揮灑在天地之間,滾濤,怒舞,忽而如群龍飛天,忽而又如六宮粉黛,一起飄袂。卷起沙的裙邊,跳進沙灣,掠過籽蒿,摩過脊背,漫過峰尖。黃昏,渾圓的落日為他謝幕,余光染紅了長袍,他含笑著靜靜地欣賞他的杰作。驀然間,消失在暮色里。
這片神奇而寧靜的大漠,沒有孤寂在千年的荒蕪中,它以極致的寬宏蔭佑著生命的生長。從遠古的月氏人逐鹿,到今日的牧民放牧,從曾經水草豐茂的湖泊到今日雋秀的海子,從湖邊的蘆葦到沙丘上的蓬蒿,無不是大漠的孕育、弱水河的福澤。天玄地黃,曠漠蒼遠。一行赤誠于自然的背包客,數十人舉旗浩蕩在大漠中,渺小成散落在大漠中的各色的小點。流動的點和靜默的點,動靜相互映襯,譜成一曲悠遠而又蒼涼的歌、一曲生命的詠嘆,回蕩在黃色的漠上、黃色的荒草上、黃色的容顏上。遠眺的眼神和靜立的身影是深沉的旋律,腳步和汗水是跌宕的節拍。抑或這支歌已然吟唱了幾千年,從大漠生成,有了生命就開始了,大漠的子民用粗獷、沙啞和樸拙的音腔喟嘆生之悲壯和蒼涼,卻無悲戚和憂郁,已生即生,淡然如然,晝頂高陽,夜披星光,日復一日,周而復始。
寸斷一日的行旅返在路上,于漠中古廟未曾謀面,亦未邂逅樸實的牧民,不知古廟會層疊多少大漠的禪意,亦不知牧民會啟迪多少生之意蘊,只看到天邊一輪殷紅的落日染抹著兩三只駱駝的雙峰。它們猶如得道的僧師,靜立在大漠中,守望大漠星空,聆聽風神禪語,參悟歲月的更迭和人世的滄桑。
早些年,我曾在博客里起了一個名叫“沙海垂釣”的欄目,在那里遐想身處大漠,能經歷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收獲什么。但終究是無病呻吟,空洞無物。今日真正身處沙漠,我像一個閱歷豐厚的釣叟,又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兀自在這廣袤無垠的沙海里垂釣,然而,無論以何種技藝,終究是兩手空空,所有的皆被茫茫沙海的博大和深邃化了,只有大漠與我兩空。我還不如做一個不識只字的閑人,空對這高天厚地,無心,無形,無物,虛極,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