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鋒

長期以來,人們認為嗩吶不是中國民族樂器,但從現存于嘉祥武氏詞和1977年出土的漢畫石印證,早在1800多年前,山東西南一帶的菏澤和濟寧就有了以嗩吶為主的鼓吹樂隊,這個時間要比嗩吶從阿拉伯、伊朗一帶傳入中國的時間早得多。嗩吶扎根于中國的廣大農村;成為傳統的民族民間樂器。
嗩吶重儀式——百姓一生用嗩吶兩次,結婚一次,老了一次。嗩吶行講究,首重信義。“應了人家的喪事,下雹子下刀子也要去。”電影《百鳥朝鳳》,演繹了一段悲情的嗩吶故事;現實中,亦有一段流傳于平邑的嗩吶往事。
五代嗩吶人,三教九流下九流
一小截蘆葦捏扁做的葦哨、銅制的芯子、梨木的桿,再罩一個銅圍圈,嗩吶吹出的聲音,郭繼華打小熟悉。
“嗚嘍瓦茲”,大概以聲取名,吹嗩吶被平邑鄉黨喚做“吹嗚瓦”。郭家祖上以吹嗚瓦為生,傳到郭繼華,恰是第四代。
吹嗚瓦需要天賦,夏天割麥,截一根麥稈,倒一碗水,捏著麥稈對著水吹泡泡,就算換氣,泡泡不斷,是吹嗚瓦的料。
七八歲,郭繼華就隨他父親奔喪禮,學著跟節奏打镲,聽嗩吶調子。祖傳的嗩吶沒譜子,只有郎當調子,隨口哼來,“郎當郎當里郎當……”全靠父親口傳心授,一支曲子摸索百十遍,一個音不準,就要挨上一腳。
8歲第一次上場,他吹嗩吶,他父親吹笛子伴奏。吹著吹著,嗩吶走了音,笛子就敲在頭上。“梆梆梆”,又走了音,他父親一腳踹翻他和凳子,奔喪的看了笑哈哈,他掉幾滴淚,站起來繼續吹。
祖輩里,吹嗚瓦地位低賤,“三教九流,下九流里的最末流。”一次,郭繼華的朋友、小嗩吶匠王瑞永趕場,路上碰見了幾個干建筑的,一個建筑工嘆氣,“嗨,真喪氣,出門碰見了要飯的。”
他問二老爺(方言,即二爺爺),“人咋說咱是要飯的?”
“咱們就是要飯的,是沒拿棍子的乞丐。”二老爺王慶煥說。由于地位低下,為了活計,吹嗚瓦的都會剃頭,挑著剃頭挑子、臉盆、杌子趕集,被叫做渾水盆,專門剃頭的,叫凈水盆。
不過,得虧是下九流的最末流,戰爭動亂年代,吹嗚瓦竟成了平安活,“鬼子不理,土匪不搶,要錢沒錢,要么沒么。”
第四代嗩吶匠、王瑞永的父親王洪祥,靠這門手藝賺過點錢。1949年后,紅白喪喜,送新兵,水庫開工、竣工,給軍屬送光榮榜……處處都離不得他。大隊干部就喊住他,“吹一天,十個工分,兩分錢,不管吃,不如種地”。
1959年,“三年困難”時期,沒人再雇得起嗩吶匠。趕上“批林批孔”,嗩吶被批是孔老二的遺產,便再也不允許吹了。改革開放后,人們重拾婚喪嫁娶儀式,嗩吶匠才迎來了好時景。
王瑞永是吹婚嫁曲兒的好手。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提前兩個月,婚主家就會給王瑞永送來紅色請帖。
婚禮前一天,王瑞永趕到新娘家,吹一曲小桃紅,為新娘送上祝福。翌日,新娘坐在小推車里,嗩吶匠一路吹吹打打,護送到新郎家。拜堂儀式上,嗩吶匠們的拜堂曲,是整個婚禮的最高潮。
進入21世紀,人們的觀念在改變,嗩吶風光不再,市場也在萎縮。嗩吶從婚儀上絕跡,只在喪禮上出現,“現在嗩吶一響,人們就以為死人了。”
行中規矩:可憐喪,不拿錢
嗩吶行講究,首重信義。
出喪前,喪主走著來下帖,帖子上白紙黑字,“請樂隊若干人,于某月某日某時至某村,風雨莫誤。”
“應了人家的喪事,下雹子下刀子也要去。”“李氏嗩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李振說。2000年,李俊亮的徒弟騎摩托車載他去喪禮,路上出了車禍,22歲的徒弟當場死亡。李俊亮的兒子李振看到,他父親血流不止。他用銅鑼接了一鑼血,可他父親說,“先找人替上場,別耽誤喪主家。”
行里老規矩,要趕在天明前到達喪主家。嗩吶匠習慣凌晨出門,背著棉被,鑼鼓笙笛镲長號之余,是最重要的嗩吶。三日后,喪禮既成,嗩吶匠晚上回程,到家還是凌晨。
走夜路,嗩吶匠不怕鬼。祖輩相傳,嗩吶就是銅器,能辟邪。
出喪禮,不能談錢,喪主給多少拿多少,隨世情漲落,“跟建筑工地的小工一樣,小工漲,嗩吶漲,小工降,嗩吶降。”
壞了規矩的,就要受罰。23歲那年,陳現偉帶著肉蛋點心,拜縣里有名的嗩吶匠李俊亮為師。徒弟吃住在師傅家,學成后,徒弟跟師傅出場,三年不領錢。
徒弟出師,每個人分五個村,“只能接這五個村的活,其他村的喪事,喪主給再高的錢,都不能接”。這也是規矩。
見多了生離死別,嗩吶匠的規矩也立在老輩人的言傳身教中:可憐喪,不拿錢。
“無兒無女的,年少早夭的,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枉死的,橫死的,都是可憐喪。”陳現偉夫婦曾參加一次喪禮,年輕人車禍身亡,只有一名孤寡老人在收孩子的骨灰,聽著自己吹出的曲子,陳現偉落下眼淚。
喪主對他十分敬重,全村人對他豎大拇指,夸他仁義,這也是12歲入行、今年48歲的陳現偉覺得一生最風光的時候,“覺得值,有意義,心里舒坦。”
最后的《百鳥朝鳳》
嗩吶匠也曾有過風光的時候。
在隆重的葬禮上,喪主會請來兩個嗩吶班,門外扎兩個棚子,打對棚,藝比高低,看誰會吹的曲子多,誰吹的曲子好。
上世紀60年代,溫水鎮嗩吶班和華家班打對棚,嗩吶響了一夜,人們聽了一夜,最終溫水班認輸。班頭回家翌日,氣絕身亡。這則老嗩吶樂師的競藝,一直在縣城傳為佳話。“嗚瓦匠沒有不認真的,就算倆班是親戚,打對棚也要認真打。”王瑞永說。
不過時代已經變了,罕有人聽得懂嗩吶曲,喪儀也變得不那么莊重。
漸漸地,嗩吶班也接納點戲,喪主家點什么,郭繼華就吹什么曲兒,“不然活不下去”。但他有自己的底線。娘去世了,有人點墻頭記,父親死了,有人點小寡婦上墳,橫死的,有人點歡快的曲兒,統統回絕,“對不住,不會,主家換一首吧。”
6月13日,一場喪禮在仲村鎮舉行。這里以孔子弟子子路故里聞名。晚上8點,村干部下班,王瑞永從南屋的柴堆里摸出嗩吶,準備演奏。
晚上10點鐘,點戲結束,門外的送葬隊伍披麻戴孝,熙熙攘攘,沒人在意他吹什么。
王瑞永決定吹一曲《百鳥朝鳳》,笙、镲、二胡,來幫忙的郭家三兄弟為他伴奏。王瑞永穿得板正,一件白色襯衣,長褲,正襟危坐,腮幫子高高鼓起,起起伏伏。
一曲終了,門外倒似毫無聽到,熙攘依舊。他只得笑笑,“以后可能吹不了了,這不是吹給別人聽的,是吹給俺們自己聽的。”
郭繼華希望,自己百年時,后人能為他們吹一曲《鴻雁落沙灘》,“嗩吶能傳情,每個孔都是酸甜苦辣,喜怒哀樂。”
事實上,對于在平邑已流傳二百多年的非遺嗩吶藝術,當地政府也不遺余力地進行保護和傳承。平邑縣文廣新局一名負責人表示,他們早在2014年就組織了專業人員,對嗩吶技藝進行搜集挖掘研究,組織嗩吶演出學習,并力爭在2017年底,“實現12名傳承人授徒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