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中醫名家、大師的成才,都是在某種特定的環境里一下子就愛上了中醫,最后走上了成功之路的。而我不才,卻是從不喜歡中醫到研究、應用中醫,成為一個與時俱進的中醫人的。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貴州多大山。黔北的桐梓縣西面婁山山脈的延伸處有一座大山,山頂上有一個只有幾十戶農家的紅巖村。1942年3月的一天清晨,我出生在那里的一個農民家庭。這天正好是驚蟄節氣,故我的乳名便叫作“驚蟄”。我母親是典型的勤勞樸素的農村婦女,父親也是農民,卻頗有些文化,寫得一手好字,他懂陰陽五行,還做過幾年私塾先生。在我四五歲時,父親開始教我讀蒙學書,《三字幼宜》《三字經》《百家姓》《增廣賢文》《大學》《中庸》等等,70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背誦許多。
在那個偏僻的大山頂上,缺醫少藥顯而易見,至今亦然。據說我的祖輩人丁興旺,但在一次染上所謂“雞窩寒”的疫病后喪其大半。父親是幸存者,故他特別強調要保護好人丁,在他看來,每一代都要有人學醫,是保護家人的最好方法之一。父親自己就喜歡讀醫書。當然,那時候的醫書就是中醫,他認識不少中草藥,還送我大哥去鄰縣一位中醫醫生家里當學徒,后來我大哥先后就任桐梓縣、習水縣幾個區衛生院院長。20世紀60年代初,我大哥又被選送去原遵義衛生學校進修西醫2年,成為中西醫結合的醫生,在當地頗有口碑。父親曉陰陽五行,哥哥是中醫,生長在這樣的家庭,似乎注定我與中醫的緣分。然而,因為一次患病的經歷,使我對民間草藥產生了懷疑。
在我十來歲時曾患陣發性劇烈腹痛,父親認為,小兒腹痛十有八九不是蛔蟲就是食積,便去山下刮來苦楝皮煎水讓我服,先后服了五六碗,毫不見效,腹痛發作時疼痛難忍,曾暈厥幾次。當時我大哥是區衛生所所長,知道后便請了當時區聯合診所一位叫歐遂良的西醫醫生一道來家,經“中西醫會診”后,給我服了兩小片叫作“三道年”的白色藥片和兩片棕黃色的藥片,大約5小時后腹痛腹瀉大作,隨即排出近百條大小不一的蛔蟲,腹痛戛然而止,再未發作。農村孩子畢竟懵懂,哪管它是中醫還是西醫,甚至連醫學的概念都沒有。知道中西醫有所不同,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后來隨著學業漸長,在縣城讀中學的我利用假期回老家的機會,翻讀了父親的許多屬于“數術”類的《象吉通書》和線裝本的中醫書,發現兩者都應用了陰陽五行、天干地支、四時節氣,乃至太極、八卦等理論。這完全是出于好奇,根本沒有想到要學醫,更沒有想到會學中醫,但這些“數術”類知識對于我后來學習中醫理論時大有似曾相識之感。
“德重誠信,術貴精深”
人生的歷程總是陰差陽錯。1965年,我考取當年新成立的貴陽中醫學院醫療系,雖然這不是我的第一志愿,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考上大學很不容易,特別是在那個偏僻的大山頭上,只有我從小學讀到高中畢業,又考上了大學,除了從年老的父母口中奪食外,還有我的三個哥哥從自己微薄的工資收入中擠出一部分來供我上學,希望我能讀上大學。于是,我轉念一想,“用心計較般般錯,退后思量步步寬”,這畢竟是所大學,特別是“醫療系”三個字尤其讓我有一種使命感:我今后從事的職業就是要用中醫中藥給人治病,還能簡單地讓病人去喝幾大碗棕黃色的苦楝皮湯嗎?既然自己懷疑中醫,就一定要走進去看個究竟。中醫是什么?如何才能科學合理地利用它來治病呢?使命感是一種責任感,既有壓力,也有動力。就這樣,我走上了中醫之路。50多年來,我始終堅持不懈地學習中醫,應用中醫,用多學科、跨學科知識來解讀、闡釋中醫,不但走進了中醫,而且又走了出來——原來中西醫雖然是兩種不同的醫學體系,但又是可以優勢互補的!
1970年我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去貴陽市郊的林東礦務局職工醫院,先是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一年,使我學得一手傳統木工技藝。在這一年中已有不少工人來找我看病,居然反響還挺好。當我正式到醫院中醫科工作后,開診的第一天竟來了不少病人,這使我充滿了信心。這時我已自學完西醫本科一整套教材,對一些確實需要用西藥的病人,我也能規范地給予診治。
1975年底我調到貴陽中醫學院內科教研組,主要在內科病房腎炎組做管床醫生。在國內知名中西醫結合腎病專家陸鴻濱教授的影響下,我開始學著尋找中西醫之間的融合點,對中西醫結合診治腎內科疾病也有一些經驗和體會。1981年,我考進貴州省第二期中醫研究班學習三年。這三年是我學習中醫的黃金時代,當時請來了省內外知名的中醫理論、臨床的專家授課,使我受益匪淺。同時利用這個機會認真研讀了中醫典籍,對《傷寒論》《金匱要略》及溫病學四大家的研究頗為深入,并撰寫了相關論文。研究班結業后,我先后在貴陽中醫學院第一、第二附屬醫院工作,其間系統學習普通心理學和醫學心理學,于1987年在貴陽中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開設心理咨詢門診,對有心理障礙者提供免費心理治療,并為貴陽中醫學院本科生講授醫學心理學選修課。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20世紀70年代中葉,我開始關注西方文化,特別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從西方引進了不少關于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意識形態方面的論著。那時我正值不惑之年,除了馬克斯主義哲學以外,對西方其他哲學也特別感興趣,對我影響較大的還有康德、黑格爾,以及屬于科學哲學的庫恩、波普爾、拉卡托斯、邁克爾·波蘭尼等。從此,我對哲學特別是科學哲學的愛好已勝過對文學的愛好。這時我對現代醫學科學的了解已遠遠不只是西醫本科教材的水平了。這些知識的積累是我后來進行中西醫比較研究的基礎,也是我提出中醫和合論,構建脾胃(腸)病病因病機模式和復雜性臨床診療思維模式的基礎,從而提高了中醫中藥療效的關鍵。
1992年國家啟動了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我被遴選為全國首批師承學員,師從我省著名老中醫、脾胃病專家王祖雄教授。出師后我以脾胃病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學以致用,并采用中西醫比較、融會貫通的方式指導學生,收效良好。
2006年退休后,我繼續在貴陽中醫學院第一、第二附屬醫院專家門診應診,先后被評為貴州省首批名中醫,第四、第五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成都中醫藥大學特聘博士生導師,全國名中醫等稱號,國家中醫藥管理局還授予我名老中醫工作室,這些榮譽也是動力,讓我能盡心盡力耕耘好這最后的“一畝三分地”。
年過古稀,這幾十年醫路我無怨無悔。我常告誡師承學員,在高校附屬醫院當醫生,要成為學者型臨床家,不要做只會隨便開處方的醫匠。我曾在一次學術講座上說:“從醫幾十年來,我對得起病人,對得起我的學生,但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家人。”
但這就是我的從醫之路,也是我勤奮學習,認真做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