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旭峰
1
鬼子是望仙莊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莊戶人。因為鬼子這個外號,讓這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莊戶人,變得一輩子都不普通。鬼子有腿疾,為啥不叫他瘸子而叫鬼子?一說他鬼心眼多,一說他就是日本人,是他爹龜田闖關東帶回來的。鬼子爹叫貴,龜田是《小兵張嘎》中日本少佐的名字,電影頭天晚上看完了,第二天就有人喊他爹龜田。鬼子個不高,也就一米六吧,短腿八字步,誰看一眼都會想起電影上的日本鬼子。他爹外號龜田,給他頭上按上個鬼子的外號,在莊戶人起外號的流程上很合乎情理。
鬼子從不讓外人進他的家,帶炕的屋里更不用說了。對啥都好奇的我們來說,想知道他們家藏著什么秘密想得蛋疼。我和二嘎、漢奸去生產隊干活或者到外村看戲看電影,常喊鬼子一塊兒走,圖的是路上聽他講故事。在街上一陣鬼子亂喊,鬼子在家急忙回應。吧嗒、吱吆門就開了,鬼子的瘸身影就閃了出來。有幾次我故意愣往他家闖,鬼子聞聲一拐一拐地急忙迎出來。地瓜葉菜團子塞得他腮幫子啪啦啪啦直往下掉渣渣。
鬼子鄰居有棵杏樹,杏花沒謝就上了我們的心。去偷杏那天,適逢張寡婦回家來了,我倆急忙翻墻進了鬼子家。我一使眼神將食指往嘴上一放,漢奸就明白:意思是悄悄地進去,打槍的不要。這是《地道戰》鬼子偷襲高家莊時的臺詞。在窗外我用唾液沾濕他家的窗戶紙,洞窺鬼子和他爹在吃啥。只見鬼子將一個玉米面窩頭推向他爹面前,說我吃過了,吃過了。鬼子爹年齡大了,工分掙不夠,日子不寬裕。突然,漢奸冷不丁把我推了個趔趄,說他也要看看。聲響驚動了屋內爺倆。鬼子聞聲推門出來,嘴角上還粘著菜團子渣。我看他衣服兜鼓著,說,杏沒偷著,差點挨了張寡婦的掃帚,回家肯定挨爹的大巴掌。指指他兜,還餓著呢。鬼子很不情愿地從衣服兜里拿出一個窩頭,我和漢奸一人一半。不知為啥,嚼在嘴里的窩頭唰唰響?;丶艺f給爹娘聽。我娘看了我爹一眼,說準是自己吃地瓜葉,給他爹吃摻了谷糠的玉米窩頭。爹連聲道,這人,這人,真好,真好,如果他真是日本人,能對他爹這么好?
望仙莊村南有個灣。平時干枯的幾乎沒水,與其相連伸到遠處的溝,是有幾座荒墳的亂葬崗。沒有大雨,夏天也是干的。幾場夏雨饞灣就滿了,黃黃的泥湯成了孩子們的天下。因每年都淹死孩子,村里人說它饞,叫它饞灣。孩子們卻對一灣黃湯喜愛得不行,中午不睡覺也在里面瘋,瘋得上學頻頻遲到。讓孩子眼饞的還有岸上風送瓜香的生產隊瓜地。
至今還記得饞灣崖瓜地發生的一件趣事。炎熱讓饞灣里的黃湯少了往日的沸騰,從村里傳出的知了聲讓饞灣靜得可怕。突然,從瓜地旁邊紅高粱地里閃出幾個小泥人,一跳一跳的鬼魅一般。一個泥人朝著看瓜小窩棚蹦過來,另外幾個撲向尚未熟透的西瓜。住手——你們的,你們的,住手。隨著幾聲大喝,鬼子握著土炮跳了出來。幾個小泥人頓時鳥獸一般四下逃竄,有兩個跑向饞灣,撲通扎進去不見了。
看到這兒你也許猜對了,小泥人是我和漢奸招呼幾個小饞貓搗的鬼。我們在饞灣崖邊用泥巴將赤條條的身子抹成泥猴,每人頭頂一個南瓜葉子。原想把看瓜人鬼子嚇得不敢出窩棚,我們吃個夠。沒承想,瓜沒吃成,當天晚上都挨了爹的鞋底。我爹用鞋底一邊揍我的腚,一邊咬牙切齒地喊,看你還偷,看你還偷!
第二天,我和漢奸各自摸著屁股,吸著涼氣罵道,操他娘,血債要用血來還。我示意漢奸附耳上來,漢奸咬著狠牙點頭,隨后和我嘻嘻哈哈笑了。
打那,鬼子在我心目中變成了壞人,他講故事我也不稀罕聽了,更別說和他搭腔。想起來就罵日本鬼子,大大的壞了。
那個特殊歲月,鄉村的文化生活匱乏。雖有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常在村里演節目,縣電影隊也進村放電影。放的都是《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老三戰”。偶爾也放《小兵張嘎》或外國片子。再就是過年戲臺上的樣板戲。我們村排演的樣板戲也是老一套,被南莊北疃打趣為——望仙莊沒出息,不是“沙家浜”就是“紅燈記”。當時出殯嚎喪,莊里人都當西洋景看,年下的殺豬叫聲在我們聽來不亞于時下的流行歌曲。有次放學的小街上,突然傳來一陣老男人喊叫,仔細聽又不像誰家死了人,我和同學們唯恐落后,哄的朝嚎叫聲奔去。原來是鬼子他爹龜田站在胡同口,張著掉得差不多牙的大嘴,在五音不全地唱革命歌曲。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唱完一首接一首,像開個人演唱會。有的字唱得含糊不清。我沖龜田一撇嘴,你唱毛主席是你親爺爺也沒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你兒子壞,你也不是好東西,你早晚脫不了挨斗??赡翘旃碜拥煌P爻覀兟牭猛嘶丶页燥垺?/p>
鄉下至今有個習慣,每看一次“光景”,像老牛反芻要回味一番,復述情節故事或人物語言。有的還繪聲繪色地學,學得惟妙惟肖。有個星期六不上學去生產隊掙工分,鬼子先犁后耙,我們跟在后頭拾落下的花生。昨晚剛看過《小兵張嘎》,有的指著另一位學:小孩,你的大大的好。有的拿著花生,你的,米西米西。有的說見過在縣城公安局工作姨夫的手槍。胖子建學著胖翻譯官走路的樣子,二嘎嘻嘻哈哈學嘎子用西瓜砸胖翻譯官的動作,手朝建扇過去。建冷不丁被嚇一跳罵了二嘎一句。二嘎剛要回罵看著健說道,建,建,漢奸。在農村,外號是世襲的,一旦被叫上漢奸這個外號,尤其在那個年代還了得!建的漢奸外號就是那次叫開的。你才是漢奸呢,你爹你爺爺你們家都是——忽然,建不罵了,一指遠處,只見手扶犁鏵的鬼子正揚鞭催牛一步一步走過來。頭上的棉帽耳朵被秋風吹起呼扇呼扇的,看!他像不像昨晚的日本鬼子?
像,真像——
越看越像,白牙黑臉——真像昨晚電影上的龜田。
都說他是日本人,我看沒有錯。
他會不會是日本特務?
我看有可能……
2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新中國成立不到二十年,臺灣敵對勢力不時叫囂反攻大陸,蘇聯有亡我之心,加上人為的階級斗爭宣傳,看的電影、戲劇、小人書,也離不開這些內容。我們小小年紀,腦子里也扯了一根階級斗爭的弦,對誰都懷疑,看誰都像特務、壞人。一部反映抗美援朝時期的反特故事片《鐵道衛士》,更讓我們這幫小孩子對抓美蔣特務,防蘇修、日本間諜有了濃厚的興趣。加上好奇心,防特抓特不但融到我們的血液里,而且落實到了行動中。那時的冬天,去鄰村看電影或聽戲回家的路上,田野遠處常有信號彈起落,還有升起的照明彈照得夜如白晝。盡管人說是民兵或部隊在訓練,但我內心總以為有敵特在打暗號,敵人要進攻。晚上做夢都是日本鬼子打進來,國民黨還鄉團回來了。二嘎私下和我商量,要爭取抓一個特務,趕集上店大人不用我們去,我們就“就地取材”,把目標鎖定在鬼子身上。誰讓他和我們有仇呢,一看見鬼子的瘸身影,我就感覺那次偷瓜被打的屁股還疼。我們處處注意鬼子拐來拐去的行蹤,幻想有一天抓他個“現行”。有天中午,二嘎氣喘吁吁地跑到我家,說有個鬼鬼祟祟的男人在村頭亂打聽。我一聽警惕性又上來了。在心里就驢唇不對馬嘴地瞎猜是來和鬼子接頭的。當時通過階級教育、憶苦思甜,知道了很多還鄉團回鄉殺害村干部的事。印象最深的一九四七年農歷七月至八月,國民黨自濰縣東進,平度一伙兒被斗地主組成還鄉團盤踞在馬家溝村,用殘暴水淹、活埋、矛槍穿、鍘刀鍘、火燒、香燎、槍殺等手段,殺害村干部和翻身農民400余人。當時馬家溝有條“煙臺溝”,溝內扔的尸體堵住流水,史稱馬家溝慘案。這不是杜撰,《平度史志》有記載,網上百度都能搜到。如今,馬家溝村已成為平度市一部分,馬家溝芹菜作為著名地理標志商標,在山東乃至全國叫得很響,卻很少有人知道那段血腥歷史。每每看到餐桌上熗拌芹菜、肉絲炒芹菜,我就回想起小時候的階級教育。
說遠了,繼續說童年的捉特務糗事。我悄悄推開房門,看了一眼在炕上打呼嚕睡得正香的爹。吃飯時他還囑咐我說下午他要去公社開會。他睡一會兒,讓我喊醒他。正好我和二嘎去捉特務,讓他睡吧。這么想著我和二嘎出門朝村頭跑去。正是伏天人們都在歇晌,小街上靜悄悄的。村頭上,高大的柳樹上枝葉一動不動,只有知了在一陣一陣亂叫。遠遠地看到,一個瘦猴樣的中年人站在柳樹下。路上我們商量好了的,二嘎留在后頭,一旦有事他好喊人。如果有機會就學電影上張嘎子用棘針把那人的自行車胎扎破,防止他逃跑。由我上去和瘦猴男人周旋。當我走近那人時,突然意識到一旦瘦猴上來掐死我怎么辦。課本上劉文學就是被偷公社辣椒地主掐死的。想起從青島回鄉的我那位同學在饞灣被淹死后,怎么喊他都閉著眼不說話了的情景,我恐懼地瞥了身后一眼。發現二嘎正假裝看墻上“千萬不要忘記階段斗爭”標語,我才放心大膽地與瘦猴搭訕。聽瘦猴說找某某某,我緊張的心撲通落了下來。瘦猴是找我爹的,不是找鬼子來接頭的,放心之余我還有點失望。轉念我又想,狗特務都很狡猾,該不是來暗殺我爹的吧?我爹是村干部,是黨員。敵人是殘忍的。階級教育展覽館漫畫上,還鄉團把村干部像草串螞蚱一樣,用鐵絲穿過鎖骨拉到大坑里活埋。想到此,我不由得想上前活剝了這瘦猴。我咳嗽了一聲,提醒二嘎跟上,意思先把瘦猴引到村里,像《地道戰》上那樣來個甕中捉鱉,進了村再喊大人把瘦猴這個狗特務捉起來。
剛進村不一會兒,我高興地看到有個人戴著葦笠騎著車子飛奔過來,走到我們眼前跳下車。來人是我爹。他歪頭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向瘦猴伸出手握著,你早來了,你看,我到炕上一躺就睡著了。哈哈,快叫李叔叔。
我回頭找二嘎,早跑得沒影了。
我們繼續懷疑鬼子。除了鬼子告狀我們挨了揍讓我懷恨之外,鬼子確實有許多讓人懷疑的地方,鬼子和他爹龜田的年齡有疑點,鬼子的東北口音好像掩蓋了他不一樣的地方,特別是他講的故事,不講共產黨八路軍毛主席抗日,講的是國民黨抗日——我倆越懷疑就越感覺鬼子從長相走路上,他都不是好人,越發感覺鬼子就是日本鬼子,就是漢奸特務。雖然他不能算漢奸,可我們當初就那樣想,那樣恨他,那樣懷疑他。夏天過去是秋天,許多人想著盼著,兩眼盯著的是放坡。放坡就是生產隊對于已經秋收過的土地宣布開放,人們業余時間可以重復摟草、翻地撿拾遺漏的地瓜、花生等。難保溫飽的年月,有人利用這個機會,往往干些順手牽羊偷集體東西的勾當。每到這個季節,生產隊都要派人看坡、看場院。那晚,吊在村頭大柳樹上生產隊的小鐵鐘突然敲響了。鐘響白天一般是上工下地干活的信號,晚上鐘響一定是出事了。人們來到大柳樹下,看見的是幾個民兵押著鬼子,旁邊是一小堆地瓜。民兵介紹說鬼子利用看場院的機會往家偷地瓜,被人舉報讓民兵捉住了。鬼子咬定是路上撿的。你胡說,我親眼見你從場院拿出來的。漢奸舉證后,人們對鬼子的行徑憤怒了,在糧食緊缺的人們心里,別人多吃一口,自己就少吃一口。有的朝鬼子吐痰,有的上去扇耳光。站在鬼子身后的我,朝二嘎一努嘴,二嘎從背后搗了鬼子一拳。我從圍觀人襠間伸進去,一腳將鬼子踹趴那兒了。民兵回頭看了我一眼,你看,不老實交代,革命群眾不答應。
正當我和二嘎歡天喜地報了屁股仇時,我從背后踹鬼子的事傳到我爹耳朵里了。我爹的反應卻不一樣,不一樣的表現是我回到家,看見爹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本事呀,跟林彪學會了背后下毒手啊。娘講情的結果是第二天一大早,爹讓娘領著我去鬼子家賠不是。盡管我一千個不樂意,可是我又怕我爹一腳把我踹趴下。無奈,心里罵著爹也是漢奸,跟娘敲開鬼子的家門,在人家門口前道了歉。
3
鬼子這人鬼就鬼在能忍,像電影上的日本鬼子被扇著耳刮子還一個勁兒地哈依立正。在我報復鬼子許多糗事中有一件最缺德的。到了夏天望仙莊菜園里,一片青蔥、綠韭、紫茄子、西紅柿。鬼子家的南瓜長得葉肥蔓長,大南瓜長成小西瓜樣時,像賣西瓜給顧客看生熟割一三角,我們趁大人下地后,也把鬼子家的一個南瓜割下一方塊來,然后,讓漢奸拉泡大便進去,再將南瓜塊堵上,很快南瓜傷口就會愈合,瘋長起來,還將長成園子卓爾不群的南瓜。這個缺德的惡作劇是聽大人傳授的。將來做著吃時,一刀下去惡臭壞水就會洶涌流出溢滿鍋灶,甚至流到鍋里。我們的惡作劇,后來給鬼子家造成了什么惡果,是沒辦法知道的。因為鬼子再遭受多么大的委屈、屈辱,他都忍受在心里,表現出來的永遠都是點頭哈腰的謙恭。就說那次我用腳踹了他,他見了我還點頭哈腰的。也許是我娘領著我道了歉。我心里卻罵他真是鬼子來,不就看我爹是村干部嘛。隨他去地里干活,休息時他要開始講故事了,故意看著我大聲喊慰勞慰勞的。有時,我沖他喊,你的故事的干活,慰勞慰勞的,他就順從地開講。慰勞慰勞的,成了他講故事的代名詞。
鬼子說他當過兵。我們這些孩子才不信呢。當過兵哪有怕刀的?那年大隊宣傳隊演樣板戲,演的啥忘了。臺上打斗時,一把木頭刀飛到了臺下,鬼子被嚇死在那兒了。還是赤腳醫生將他救了過來。后來,凡有舞大刀的電影和樣板戲,鬼子馬上撤離。
老實話,鬼子講的比看《地道戰》《地雷戰》電影好。我們二十九軍大刀那叫厲害。這是他每次的開頭,但每次開講后他的目光都要暗淡一小會兒,而且左顧右看有沒有大人在聽。也許因為講的是國民黨抗日,在那個年代犯忌,我猜。鬼子說,二十九軍武器非常落后,槍上連刺刀都沒有。為了抗擊倭寇,長官托人去天津精心設計了一種刀。那刀長短與寶劍相仿,長約一米,刀面不像演樣板戲的刀那么寬,但比劍略寬,兩面開刃,接近刀把才一面開刃。刀把長8寸至一尺,兩手握著砍向敵人很得勁。第一次砍出軍威是在喜峰口。日本兵掃射的子彈像雨點,當沖鋒號一吹,我們拔出背上的大刀吼叫著沖入敵陣。日本指揮旗被一刀砍倒后,皇軍,不,日本兵老鼠一樣地竄。當然,我們付出的代價也很慘重,后來,我們揚長避短搞夜襲,把日本兵真砍怕了。他們想了個辦法——太陽快落山了,先干活,以后再說。
日本兵想的啥辦法不讓大刀砍去頭。鬼子以種種理由不繼續講,直到那年放秋假了我們還沒聽上。恰那半年故事片電影沒看上一場,凈看“新聞簡報”了。當時,有個說法,中國電影新聞簡報,朝鮮電影又哭又鬧,越南電影飛機大炮,阿爾巴尼亞電影又摟又抱。從新聞簡報上看到日本和中國建交了,明白二大爺說因此不演抗日故事片和樣板戲了。鬼子的抗日故事不講跟這是不是有關系不知道,反正有人偷了家里老旱煙賄賂鬼子。歇息時,我慰勞慰勞說了好幾遍,他復雜著表情盡抽煙了,眼瞅著他一袋接一袋地抽,干吧嗒嘴就是不講。隔了一天,二嘎想了個法。在鬼子面前胡掄亂耍演樣板戲用的木頭刀。哈哈,鬼子臉都嚇白了,大喝一聲,別舞劃了,聽我講。鬼子說,大刀嚇破了日本兵的膽,人人和衣持槍睡覺,有的甚至戴著鋼盔睡,就這樣還常被砍去腦袋,成了無頭尸。你們不知道,日本有個風俗,一個人死不能身首分離。日本的天照大神不收無頭之鬼。日本兵想的辦法是用一塊鐵片子折成半圓,在上沿兩頭打個窟窿,鉚到鋼盔上,就像你戴的這圍脖。鬼子一指二嘎,日本兵再上陣都戴著鐵圍脖。
那怎么辦?
我們中國人為保衛國土是不怕豁出命的。1937年7月27日豐臺那一戰,戴著鐵圍脖的日本兵在戰車、裝甲車掩護下沖了過來。在距陣地前三四十米的時候,長官一聲令下,換大刀片,上!當時心里這個痛快啊,趕上了!大刀隊員們甩掉帽子,沖向敵陣,大刀砍捅并用,如切菜砍瓜。厚重的鐵圍脖削弱了日本兵的戰斗靈活性,也被中國人的氣勢嚇怕了。一名19歲的大刀隊員一連砍死13個日本兵。集合號響,那名隊員仍不集合,舉著大刀追趕著日本兵血人。有位叫山田敬一的日本兵腦袋,被砍掉滾到了我腳下。還有一位日本兵被追到一條死胡同,跪地求饒,邊比劃著自己了斷,邊從身上拔出刀朝自己捅去。
這些你咋知道的?鬼子被二嘎冷不丁地問蒙了。旋即他說,別打岔,聽我往下說。想知道那么厲害的刀叫啥嗎?鬼子看了一眼西山,圓圓的紅陽正慢慢地落進山里,回頭剛要以后再說,看了一眼二嘎手里的木頭刀,目光瞬間暗淡下來,它叫無極刀。
高中畢業后,我應征入伍成了一名解放軍戰士。與漢奸、二嘎、鬼子逐漸沒了來往。
4
我知道鬼子真是日本人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那年我從部隊回家探親。二嘎來看我,我說叫上鬼子和漢奸,一起吃個飯吧。二嘎說村里人沒人待見漢奸,他把他癱娘扔在老屋里,炕上屙炕上尿,院子外頭都聞見了臭味,沒有不笑話的。
鬼子呢?
死了。
……
二嘎說,那年我們在饞灣崖地里偷瓜,鬼子告狀讓我們挨爹的打,他是好意,不是告我們偷,是怕淹死我們。二嘎說“文革”結束后,村里給壞分子鬼子平了反……我的臉忽地燃燒了,那次是我主謀伙同漢奸給鬼子栽的贓。我將地瓜放到鬼子必經之處,漢奸報告民兵并作證。加上鬼子在東北那段時間他說不清楚的歷史,被打成壞分子。我嘆了口氣說,唉,那時我們年齡太小了。
二嘎說,鬼子臨死承認了自己是日本人。當年,熱血方剛的山田敬二和同村伙伴山田敬一響應政府到中國幫助建立和平的號召,加入到開往中國的隊伍中。來中國后目睹的“三光”事實讓他悔之不迭。被大刀砍掉滾到他腳下的頭顱正是他同村伙伴山田敬一的。那個跪地要求自殺的是他本人。所幸的是,他沒有成功。被處理尸體的龜田兩口子發現抬回家養好了傷。更讓他愧疚的是龜田的兒子也是被日本兵殺死的。日本投降后,鬼子沒回日本,他要為救他命的人養老送終,自東北隨龜田回到了關里。
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的娘當作他自己的親娘,這是什么精神?二嘎說。
那個年代都會背毛主席語錄,沒想到二嘎運用得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