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暉
摘要:《史記》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而《漢書》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二者各有側重,均在文學史和史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史記》與《漢書》均以寫人藝術見長,人物傳記中都表現出歷史人物的鮮明個性特征。但是,受司馬遷、班固二人治史的時代環境、個人經歷和史觀筆法等因素的制約,二書在人物評價方面迥然不同。本文從《史記》與《漢書》中五十五篇重疊篇目中選取《史記·高祖本紀》和《漢書·高帝紀》,以漢高祖劉邦為個例,通過比較研究二者對劉邦人物評價的相同點和不同點,進而從一定程度上窺探《史記》與《漢書》人物評價的整體異同。
關鍵詞:《史記》;《漢書》;人物評價;漢高祖劉邦;史漢異同
自《史記》《漢書》問世以來,歷朝歷代都有許多學者為其注解、補充、研究、探索,至今仍然經久不衰。與此同時,從《漢書》誕生之日起,史漢異同的問題就應運而生。由于兩部著作地位特殊,兩位作者也貢獻卓著,對《史記》與《漢書》、司馬遷與班固優劣伯仲的諸多問題的對比研究就一直備受矚目,成為了一個重要的學術研究方向,千百年來百家爭鳴,熱議不斷。
一、選題依據
從現存的歷代各類文獻中,人們不難發現,《史記》是公認的紀傳體史書的鼻祖,《漢書》則是開斷代體史書之先河,如此看來,史漢二書,可以被視為古今史書之首。對于這個問題,許多學者都表達過自己的觀點,一般認為,前四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杰出的作品,前四史中,《史記》和《漢書》又是最杰出的作品。《史記》被近代作家魯迅評價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南朝宋范曄在《后漢書》中提到《漢書》是這樣描述:“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焉。”但是,在對《史記》和《漢書》的對比研究中,孰優孰劣就難分伯仲,不能統一了。
自古以來,研究史漢異同的學者,多數是從二書的整體出發,站在宏觀的角度,通過異同之處的對比、考證,再結合司馬遷和班固二人時代背景、生活經歷、寫作宗旨和歷史觀等方面的差異,探究文學、史學的發展變化和其反映的政治、經濟、社會生活等方面的主要影響。這種整體性的對比研究著作頗多,成果豐碩,但在一定程度上缺乏針對性。筆者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將研究重點放在《史記》和《漢書》的重要篇章和重點人物,把關鍵語句并列呈現,逐一對照,考證異同,探究原因,力求在全面的、客觀的研究背景下為日后的研究提供更加具體而詳實的依據。
本文選取《史記·高祖本紀》和《漢書·高帝紀》兩篇文章,以漢高祖劉邦這一典型人物為切入點,進行有針對性的比較研究。原因可概括為兩方面,一是因為兩篇文章都是史漢二書中的經典篇目,有著極為重要的文學史和史學史研究價值,二是因為漢高祖劉邦作為歷史上具有極大爭議的重要人物,從司馬遷開始,時至今日仍有廣泛而深入的研究,無論是他的個性特征還是治國方略,前人都有著廣泛的涉獵。本文以劉邦為核心人物,從《高祖本紀》和《高帝紀》中發掘關鍵語句進行對比研究,以期發現問題,求證史實,分析原因,補缺拾遺。
二、異同比較
司馬遷和班固對劉邦人物評價的異同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問題上:
(一)劉邦個人本紀在二書目錄中的位次
1.《高祖本紀》在《史記》目錄中的位次
《史記》全書包括十二本紀(記歷代帝王政績)、三十世家(記諸侯國和漢代諸侯、勛貴興亡)、七十列傳(記重要人物的言行事跡,主要敘人臣,其中最后一篇為自序)、十表(大事年表)、八書(記各種典章制度記禮、樂、音律、歷法、天文、封禪、水利、財用),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余字。其中,十二卷本紀依次為五帝本紀第一、夏本紀第二、殷本紀第三、周本紀第四、秦本紀第五、秦始皇本紀第六、項羽本紀第七、高祖本紀第八、呂太后本紀第九、孝文本紀第十、孝景本紀第十一、孝武本紀第十二。由此可見,劉邦的個人本紀位列所有本紀的第八位,更值得深思的是,司馬遷將本朝的開國皇帝排在了項羽之后。司馬遷在寫作《史記》的時候更崇尚秉筆直書,遵照事實就事論事。他認為項羽領導各路諸侯與秦軍作戰,是滅秦的最大功臣,即便是秦國滅亡以后,項羽也掌握了多數的天下軍政大權,所以將項羽列入本紀,地位等同于帝王,且按照時間順序,排在漢高祖劉邦之前。然而,由于司馬遷是漢家臣子,編寫《史記》時定會有所顧忌,所以將項羽本紀區別于其他帝王,用本名來命名,內容也以漢代年號來紀年,在筆者看來,這不失為一種隱晦的手法,向漢朝王室妥協。
2.《高帝紀》在《漢書》目錄中的位次
《漢書》包括本紀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列傳七十篇,共一百篇,后人劃分為一百二十卷。它的記事始于漢高祖劉邦元年,終于王莽地皇四年。《漢書》是一部斷代史。《漢書》把《史記》的“本紀”省稱“紀“,“列傳”省稱“傳”,“書”改曰“志”,取消了“世家”,漢代勛臣世家律編入傳。其中,紀共分為十二卷,分別是卷一 上 高帝紀 第一上(漢高祖劉邦)、卷一 下 高帝紀 第一下(漢高祖劉邦)、卷二 惠帝紀 第二(漢惠帝劉盈)、卷三 高后紀 第三(漢高后呂雉,漢少帝劉恭,漢少帝劉弘)、卷四 文帝紀 第四(漢文帝劉恒)、卷五 景帝紀 第五(漢景帝劉啟)、卷六 武帝紀 第六(漢武帝劉徹)、卷七 昭帝紀 第七(漢昭帝劉弗陵)、卷八 宣帝紀 第八(漢宣帝劉詢)、卷九 元帝紀 第九(漢元帝劉奭)、卷十 成帝紀 第十(漢成帝劉驁)、卷十一 哀帝紀 第十一(漢哀帝劉欣)、卷十二 平帝紀 第十二(漢平帝劉衎)。由此可見,劉邦的個人本紀位列所有本紀第一位,且因篇幅過長,分上下兩部分著述。這種做法一方面是因為《漢書》本身就是一部斷代史,不同于《史記》的編年體記事,更重要的原因是,班固認為,漢代的歷史,應以漢高帝劉邦為開端,所以要把他列于首席的位置。至于上文筆者提到的項羽,班固僅僅把他置于列傳之中,書中也多次強調先入關者稱王這一概念,從而把劉邦視為滅秦的最大功臣。
(二)關于諸侯入關的相關問題
“趙數請救,懷王乃以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北救趙。令沛公西略地入關。與諸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
當是時,秦兵彊,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獨項羽怨秦破項梁軍,奮,愿與沛公西入關。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彊悍猾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阬之,諸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侵暴,宜可下。今項羽彊悍,今不可遣。獨沛公素寬大長者,可遣。”卒不許項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陳王、項梁散卒。乃道碭至成陽,與杠里秦軍夾壁,破(魏)[秦]二軍。楚軍出兵擊王離,大破之。”——《史記·高祖本紀》
“趙數請救,懷王乃以宋義為上將,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北救趙。
初,懷王與諸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當是時,秦兵強,常乘勝逐北,諸將莫利先入關。獨羽怨秦破項梁,奮勢,愿與沛公西入關。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悍禍賊,嘗攻襄城,襄城無噍類,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諭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毋侵暴,宜可下。項羽不可遣,獨沛公秦寬大長者。”卒不許羽,而遣沛公西收陳王、項梁散卒。乃道碭至城陽與杠里,攻秦軍壁,破其二軍。”——《漢書·高帝紀》
以上兩段文字是馬班二人對諸侯入關這一相同事件的不同表述,可以看到有幾處明顯的區別。一是《高帝紀》將《高祖本紀》中的“令沛公西略地入關”幾個字全部刪去,僅以一個“初”字代替。二是在談到戰果時,將“楚軍出兵擊王離”一句刪去,在一定程度上說,是一種淡化楚軍作用的做法。當時,楚懷王僅僅是楚國的國家元首,而不是各路諸侯的統帥,地位上不能和起兵造反的陳勝相提并論,因此,由懷王與諸侯約定“先入定關中者王之”并不具備絕對的權威性,其次,令沛公一人“西入關”,對于同時相約伐秦的其他諸侯來說,是不是有失公允?說到戰果,竟有意將楚軍的作用忽視,是不是有些刻意?
《漢書》中的這兩處刪改,看似輕微,實際上是對諸侯入關后秦國最終被誰滅亡這一問題的一種掩飾。對于這個問題,司馬遷就表述地更為公正客觀,他在《項羽本紀》提到:“項羽由是為諸侯上將軍,諸侯皆屬焉。”這里的諸侯,應該是包括當時的沛公劉邦的。也就是說,諸侯入關,是項羽帶領諸侯,最終消滅了秦國。
(三)垓下之戰的相關問題
“五年,高祖與諸侯兵共擊楚軍,與項羽決勝垓下。淮陰侯將三十萬自當之,孔將軍居左,費將軍居右,皇帝在后,絳侯、柴將軍在皇帝后。項羽之卒可十萬。淮陰先合,不利,卻。孔將軍、費將軍縱,楚兵不利,淮陰侯復乘之,大敗垓下。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使騎將灌嬰追殺項羽東城,斬首八萬,遂略定楚地。魯為楚堅守不下。漢王引諸侯兵北,示魯父老項羽頭,魯乃降。遂以魯公號葬項羽谷城。還至定陶,馳入齊王壁,奪其軍。” ——《史記·高祖本紀》
“十二月,圍羽垓下。羽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知盡得楚地。羽與數百騎走,是以兵大敗。灌嬰追斬羽東城。” ——《漢書·高帝紀》
以上兩段文字是馬班二人對垓下之戰這一事件的不同描寫,比起在諸侯入關問題上個別語句的差異,二人對垓下之戰的描寫在篇幅上就表現出了很大的不同。在《史記》中,楚漢垓下之戰,是一個重大事件,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將其描寫的詳盡而宏大,在《高祖本紀》中,也有著兩百多字的詳細記載。消滅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為最終稱帝奠定最總要基礎的一次戰爭,在《漢書》中卻一筆帶過,語焉不詳,不得不讓人深思。筆者看來,班固在此處這樣安排的愿意無非是因為曾企圖謀反的韓信。細讀司馬遷筆下的垓下之戰,從“將三十萬自當之”,到“侯復乘之,大敗垓下”,明明白白地指出,垓下之戰得以取勝的最大功臣正是淮陰侯,也就是韓信。對于這次戰爭,司馬遷還寫道:“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說明韓信“四面楚歌”的計策,使項羽產生了“漢盡得楚地”的錯覺,所以說是“以為”,但是實際上并沒有如此,以凸顯張良杰出的軍事才能。到了《漢書》,班固直接把“以為漢盡得楚地”改為“知盡得楚地”,把項羽的一種錯覺改寫成了一個事實,不能不說是對這段歷史的有意掩蓋。
(四)其他篇目中與劉邦相關的問題
1.立楚懷王的相關問題
“項梁聞陳王定死,召諸別將會薛計事。此時,沛公亦起沛往焉。
居巢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起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后也。”于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 ——《史記·項羽本紀》
“六月,沛公如薛,與項梁共立楚懷王孫心為楚懷王” ——《漢書·高帝紀》
以上兩段文字是馬班對立楚懷王這一問題的不同表述。司馬遷通過詳細講述前因后果,清楚地告訴讀者,楚懷王孫心是項梁所立,當時的沛公只是項梁召集計事的諸侯之一。同一件事,到了班固筆下,就無視其原有,變為沛公“與項王共立”,而且把沛公排到項梁之前,從一個應召參會的諸侯,上升到與項梁平起平坐的地位。
2.鴻門宴的相關問題
在《史記》中,《項羽本紀》是寫的極為精彩的篇章之一,其中,鴻門宴的座次歷來為人稱道。“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根據許多學者的研究和分析,這樣的座次,對于劉邦來說,顯示出了他當時地位和身份的卑微。把《漢書》中的相關情節與之對比后,不難發現,班固改寫的較為簡單,如樊噲事語在《漢書·樊噲傳》中就寫得比較詳細。班固更是將鴻門宴的過程極盡簡化,將司馬遷原文一千余字縮為四百余字,顯得十分寡淡無味,人物對話也未能保留,使得人物失去了原本的生動性,很難表現出當時在座的人物之間內心暗潮洶涌的角力。關于鴻門宴的座次,班固更是將其直接刪除,在筆者看來,也許是試圖劉邦當時地位的卑微。
三、結語
在對史漢二書中關于劉邦的人物評價的對比研究后,筆者認為,班固在編寫《漢書》的時候,以《史記》為藍本,著力對司馬遷對于劉邦這一人物的直面描寫進行了不少后期加工,包括刪除了大量涉及其負面形象的語句,提升其在各種重大事件中發揮的作用,以至于替代他人的重要性,對于人物評價來說,不僅不夠鮮活生動,更是不夠嚴謹客觀。由此可見,司馬遷和班固二人對待漢高祖劉邦這一人物是有不同的評價的。對于劉邦的最大競爭對手——項羽,司馬遷在《項羽本紀》及其他傳記中進行了全面而不失公允的刻畫,故在《高祖本紀》中相對減少。班固對此進行了補充,把《史記·項羽本紀》中諸如鴻門宴、彭城之戰、陳平間楚、垓下之戰等,移入《漢書·高帝紀》中,為的是在人物評價上,將漢高祖劉邦塑造成一個居功至偉,豐滿鮮活的開國皇帝的形象。與司馬遷相比,班固這樣進行人物評價固然有失公允,特別是對于項羽、韓信等人物。但是,作為一部官方斷代史書,班固可能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個中原因,還有待進一步的深究。
總而言之,《史記》和《漢書》都是偉大的歷史巨著,司馬遷和班固對文學和史學的貢獻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筆者僅以此文表達一點拙見,希望見微知著,拾遺補缺,為今后更深入的研究打下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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