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_孟蕾 編輯_風火輪 供圖_阿桑 設計_李陽
被偷走的時光 愿你歸來仍是少年—這幾年被一場留學生涯中的意外所消磨
記者_孟蕾 編輯_風火輪 供圖_阿桑 設計_李陽
“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張愛玲的這句話說的并不是什么名人的生活狀態,而是每一位普通人,每一件平凡事。尤其對于經歷過幾年海外寄居的留學生來說,這句話總是在回國之后,生成深刻的體會。
2013年的夏天多雨而又悶熱,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我打開QQ,許久不登錄竟然需要短信驗證。QQ上熟悉的咳嗽聲音傳來,十多條好友請求著實嚇了我一跳,但他們的留言讓我心頭一緊。這些陌生人自稱是阿桑的同學、同事和驢友,都在問我同樣的問題:“一年多沒有阿桑的消息,他去哪里了?”我也一臉茫然,猛然間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給我洗腦吹噓日本有多好,很久沒有收到他發來的照片,很久沒有看到他的空間狀態更新了。
我以為他在日本忙得四腳朝天或者在憋什么大招,會突然有一天蹦出來,帶給你一個瞠目結舌并讓人由衷羨慕的消息。例如上次發來的照片是他在廈門的漁船上,那時他剛剛結束二十多天的騎行,蹬著公路車從東北三省沿著東部海岸線一直騎到廈門。對于一個每天奔波于圖書館、自習室以及各大會議場所的“學酥”來說,這些照片總讓我蠢蠢欲動于騎馬喝酒走四方的生活。
阿桑是我多年的好友,年少時的玩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阿桑就是其中一個,灑脫、恣意、酷愛公路車,時不時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繁忙課業之余經常收到他發來的在全國各地騎行的照片,聽他說著這一路前行的經歷,印象最深的是一張在天安門前舉起公路車的照片,雖然風塵仆仆卻也意氣風發。
他曾在東部海濱城市讀語言專業,之后去日本讀書、工作,而我也面臨著畢業、工作等一系列的事情。因而剛畢業的那段時間里,我倆聊天的時間不多,只是偶爾聊上一兩句。有時他在乘電車,對著車門自拍一張,問我新買的西裝是不是很酷;有時他下班在家,從超市買來三文魚再搭配炒飯,炫耀著說這是忙碌的一天后給自己的嘉賞;有時是在他東京開的小酒館里,香爐小溫桂花釀,搭配鱈魚和牛舌,映著素素飄雪,隔著屏幕也能感受到升騰的熱氣,以及影射出的日本的美。他說那天有一大幫朋友在為他慶祝,在日本讀書打拼幾年,他終于成為了某家世界知名軟件集團的項目開發經理;有時僅僅是一張照片,照片里是富士山下的溫泉和停在旁邊的公路車,沒有只言片語。我所能看到阿桑的生活狀態中總是充滿了陽光,當然我也了解一個人寄居他鄉的辛酸與彷徨之處,但阿桑很少愿意讓人看到他的那一面。他就是有這種能量,能讓自己呈現出來的樣子近乎完美,仿佛所有為人知和不為人知的艱辛最后都能開成枝頭燦爛的櫻花。
東京碼頭。
收到照片,我總是燦然一笑,阿桑的生活讓人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讓還被困頓于大學校園的我對未來的生活也充滿向往。我挺羨慕他的,因為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了自己喜歡又擅長的東西,并能長久地堅持下去,但大部分人都沒有找到,更很少有人能夠堅持。
可最近他好久沒有發消息給我了,也沒有更新什么狀態,我也許久都沒有再看到他的照片、他的留學生活。我總以為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偶爾想起他,還是忍不住要去打聽他的消息,然而在跟與他相關的所有人溝通后,我得出了一個很可怕的結論:他失蹤了而且時間蠻久,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我想一定發生了什么事情。幾經商量,幾番打聽,我們幾個朋友決定去他家里探個虛實。好友大概就是平時不聯系,在需要的時候他們會雪中送炭般出現的那幫人吧,我們幾個老朋友都希望做能為他“送炭”的人。
開門的是阿桑父親。當我們說明來意后,老人家紅著眼睛一直嘆氣,連連擺手說阿桑的事我們管不了,就要起身送客。從阿桑家里出來已是傍晚,大天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他說還好,阿桑應該還活著。幾天后,大天拉著我再去阿桑家里,這次我們決意要得到一個準確的消息,才好去想辦法。阿桑的父親推辭再三,終于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阿桑已經被捕,正關押在東京的拘留所 里。
在東京街頭走一走。
結局總是來得那么猝不及防,聽老人家講完這半年阿桑的經歷,我們唏噓一片,嗟嘆命運弄人。阿桑的故事其實并不動人,寥寥數語便可說明白,一場交通意外致對方死亡,作為被告的阿桑面臨高達三百萬元人民幣的賠償并被刑事拘留。除了掉眼淚之外,大家興許還能做一些其他事情。我和大天商議,最終決定尊重阿桑家人的選擇,不宣揚但要悄悄行動。所有來問我阿桑下落的人,我都給出了同樣的回答:他回家發展,忙著工作,沒時間更新狀態。而大天那邊,去聯系大使館以及我們在日本的其他好友,可得到的回復基本都是這件事情屬于私人糾紛,大使館以及東京警方也無能為力。
通過了解我們發現,日本在交通安全管理上其實處處體現著人性化及人文關懷精神。在街道上,隨處可見行人優先的交通指示牌,每一個路口都安裝了行人過街信號燈,路段上也有很多感應式和觸摸式的人行橫道燈;而且日本的交通指示標志,內容完整,指示信息精確。然而在日本,對于比較嚴重的交通違法行為和交通肇事責任人,警察部門的管理和處罰也是非常嚴格的。因為這種嚴格,日本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數已連續14年呈現下降趨勢。日本是最早倡導在道路交通中保護行人、乘車人和非機動車駕駛人群體的國家之一,在交通管理中提倡公交優先,并鼓勵人們騎自行車和步行。但對于非機動車(包括公路車在內)駕駛人群引發的交通事故并沒有明確的規定條文。
看我們忙得團團轉卻無任何進展,阿桑父親捎話過來,阿桑讓我們不要再忙了,等著宣判,然而這一等就是兩年。有的時候,遇到一些事情,年輕總是無能為力,除了等待外別無他法。可一輩子總是還得讓一些善意執念推著往前,去專注地做點對得起光陰和歲月的事情。
這期間阿桑的QQ偶爾在線,但大部分時間處于離線狀態,微信朋友圈更是沒有任何更新。很多人的生活有了變化,大天奔波于北上廣,我也來到北京,偶爾經過天安門,還是會想起阿桑的那張照片,好像還帶著他對于我的某些影響。然而只有阿桑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他的頭像還是死氣沉沉地在那里,沒有任何消息。不僅如此,就連我跟大天也好久不聯系了,聯系也只是一兩 句。
有阿桑的消息么?
沒有。
你呢?
我也沒有。
直到2016年。太陽依舊那么大,灼熱焦裂,不太喜歡北京的夏天,我躲在家里吹著空調吃西瓜,刷一刷朋友圈。突然,看到了阿桑朋友圈有更新,沒有任何文字,只有配圖和定位,泉城。
他回來了。
我當時以為自己眼睛花了,或者是錯覺,反復確認趕忙截屏,發給大天去求證,大天說發個消息給他,看看是不是本人。
“阿桑?”我摁下了發送鍵。
但等了兩天,沒有任何回應。我給大天發消息說,這可能是個誤會,可能是別人用他的微信而已。五天后,我收到了阿桑的回復,只有短短的三個字和一個標點。
是老桑。
他確實回來了。
但對于這兩年的事情我們都不敢去過問,他也只字未提。大天張羅著碰面,美其名曰久別重逢,萬萬沒想到的是阿桑竟爽快赴約。我本以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會讓阿桑變得胡子拉碴,眼神黯然。然而并沒有,幾年時間增添更多的是沉穩、坦然與自若。
好久不見,一陣寒暄,還是習慣性的幾句吐槽。
大天說我有酒,阿桑說我有故事。
也許故事到這里才剛剛開始。當初熾熱編織的一場場夢,如今已積淀成了空洞的冷 風。
阿桑在東京開的小酒館。
又是一個周末,阿桑跟幾個日本朋友約著騎公路車去富士山走一走,去看七日櫻。結束一天的游玩后,各自回家。行駛在四下無人的街上,在一個岔路口,突然走出來一個女孩,阿桑沒反應過來也沒來得及剎車,就直接撞了上去,女孩頭部著地摔倒在路邊。阿桑趕緊打電話報警并叫來救護車,女孩看上去只是胳膊擦傷但就是昏迷不醒。送她到醫院搶救后,診斷結果只是腦出血,但女孩依舊處于昏迷狀態。“隨后我去警察局做筆錄,將前后經過照實講述。但有一點我撒謊了,警察問我有沒有剎車,我說剎車了。那個路口沒有監控,我心里還存在著害怕和僥幸。”阿桑說警察認為這只是一場簡單的交通事故,做完筆錄就讓他走了。
阿桑回到醫院后,女孩還是昏迷,醫生也檢查不出來其他原因,也就沒有辦法進行進一步診療。之后的每一天,阿桑都去醫院看望女孩,那時候夢想、事業、情感這些尋常的東西都變得奢侈,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女孩能夠盡早醒過來。阿桑每天下班都去探望、請來醫生教授會診,可女孩還是昏迷,醫院也查不出病因。昏迷二十五天之后,醫院宣布女孩腦死亡,死者二十七歲,死亡原因不明。阿桑的沖撞引起對方腦出血,但致其死亡的直接原因醫院并沒有明確界定。
“知道她去世的消息,我一下子就蒙了,蹲在路邊抽掉一包煙。面對現實的無能為力和束手無策,這一次才深切地體會到。”阿桑說女孩去世三個月后的一天,對方母親突然與他聯系要求拿出全部存款進行補償。“我也沒多少錢,都悉數拿了出來。就在匯款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了警察的逮捕令,原因是對方母親要求逮捕。”
那段時間活得很萎靡,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心思,阿桑感覺自己正一天一天往下沉,慢慢滑向一個無比黑暗的深淵。他不是沒有想過逃回國內。人性總是軟弱的,在遇見無力招架的意外時,總是想著逃跑。對于想要逃跑的人來說,回國不失為一個良策。“日本的法律對中國境內沒有約束,很多朋友勸我趕緊回國。但我心里還存著一絲僥幸。”阿桑說,女孩去世后他與當事警察以及律師反復溝通,得到的答案大都是這種類型的交通肇事構不成逮捕。因著這些僥幸心理,加之也舍不得放棄小有所成的事業以及穩定的生活,他做出了選擇。沒有逃跑,一如往常地過活。或許當時感覺站在三岔路口,眼見風云千檣,其實做出選擇的那一天也相當平凡,只是生命中很普通不過的一天。當一件事情,你做什么都無能為力,改變不了現狀的時候,它還有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隨它去吧。
“拿著逮捕令,我進了東京的拘留所,一待就是半年。”阿桑說半年多的時間,經歷了五次開庭、五次審判,對方母親要求賠償三百萬元人民幣。在這期間,他想過放棄、停止上訴,但律師一直鼓勵說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棄。阿桑很慶幸在日本留學、工作的幾年交到很多日本朋友,從他出事之后這些朋友幾經奔走,為他忙前忙后。留學在外、工作在外,融入當地的文化和生活圈,是多么的重要,他直到此時才深有體會。在這起案件里,關于女孩的死因審判方也很猶豫,不然也不會有長達半年的審判周期。醫院拿不出直接的證明,女孩母親堅持上訴,就這樣反復開庭、多次復議。”總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如果是我,我也很難抉擇。”二十幾年的光景,阿桑有過很多稱謂,中隊長、班長、公路車領隊、碼農、日料店老板、項目經理,卻沒想到還有一個:被告。
本文故事主人公阿桑
沒想到,在拘留所的日子反而過得平靜且充實,沒有太多的打擾。東京的拘留所設施和服務都很不錯,干凈的榻榻米和充足的陽光,甚至有些日本人在冬天故意盜竊或者產生糾紛,就為了能夠在拘留所過冬而不露宿街頭。每天按時作息,整理內務,集體學習,阿桑說這段日子反而可以凈化心靈。在這里,阿桑看過很多書,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的書他都悉數閱讀,《解憂雜貨鋪》反復讀過多遍。除了讀書外,他還結識了很多朋友,有前任日本首相的親戚,也有詐騙集團的頭目,聽過很多故事,各自談著出去以后的人生。
案子終于有了結果—判三緩五,三年有期徒刑緩期五年執行,無經濟賠償。“如果按照她母親的要求,按照日本人的方式,三叩九拜、下跪謝罪,可能原告的上訴欲望就沒有這么強烈了,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阿桑說在日本社會有一個延續至今但說不上精華的習慣,那就是下跪。據相關媒體報道,在東京曾有一位女性因為買到不良商品到商店要求更換。店員按規定進行更換后,這位顧客又進一步要求店方負擔交通費。額外要求被拒絕,顧客要求店員下跪并拍照公諸于眾。但按照日本法律,強制他人下跪是違法的,通過這一事件看出下跪行為在日本比較普遍,從政客、企業家到藝人往往通過下跪來謝罪。這種文化習慣與中國的文化傳統迥然不同。阿桑說在日本這么多年讀書、工作,深有體會的一點是如果在異國他鄉遇到意外,最好按照當地的傳統和規則來妥善解決,入鄉隨俗不能只是一句空話。
沒有實刑,阿桑很快被保釋出來。可他的簽證馬上到期,必須離開日本。雖然他很喜歡這個國家,悠逸閑適、平靜善良,這種喜歡無關國籍和信仰。“好想再重拾東京周邊的落花時光,原來過得很快樂,只我一人未發覺。”阿桑再也不能踏進日本了,日本明文規定禁止有服刑記錄的人入境。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端。
回國后,阿桑繼續從事原來的工作,可是每走一步都被一再告知,因為這場意外他不能再跟日本沾邊兒。盡管國內有很多獵頭找他,但與日本有關的工作他都不能再插手,因此也錯過了很多機會。每當人事主管跑來問原因時,他總會把自己已經講爛的故事再講一遍,聽罷對方也只能搖頭告別。故事不夠動人,說故事的人卻總是唏噓。遠離了東京的華人圈,與日本朋友的聯系也漸漸變淡,原來還經常一起在群里吐槽,現在也只能朋友圈點贊了。
其實我并沒有看出阿桑有多惆悵,他很平靜。但變化還是有的,這幾年的經歷磨平了他的英氣和棱角,但執著和堅持并沒有消磨掉。“如果有些劫數是必然要經歷的,那我希望它發生得越早越好。因為越年輕,越有力氣和時間去反擊和調整。”阿桑說他什么都沒忘,有些事只適合收藏。接受人生的無常,接納生命的不完美,然后嬉皮笑臉,面對人生中的磨難。
我問阿桑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他說暢游異國,再找寄托。
夜很長,余生也是,需要留點力氣給未來的路。而我們都會上岸,陽光萬里,去哪里都有鮮花開放。
從八月份開始,美國和歐洲的大學、中學陸續開學,新一屆的中國留學生帶著夢想和希望,打點行裝、告別親人,飛到海外,投入完全陌生的環境中,真正開始在國外的獨立生活。此去留學,少則一年,多則三四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兒行千里母擔憂,美國頻頻發生的槍擊案,歐洲未曾停息的恐怖襲擊事件都沖擊著留學生的神經。盡管中國留學生在海外遇到安全問題仍屬于小概率事件,但是對于每一個學生和家庭來說,哪怕再小的幾率,一旦碰上就是百分之百的損失,無論是受害人還是其他身份。要保證留學生在海外的安全,絕不是僅靠“提高警惕”就能解決的。還需要留學生在行前深入了解周圍的居住環境,理解中外文化差異,了解并能運用國家的法律法規,保護自身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