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向陽
一
那天晚上,我行走在那些像蛛網一樣縱橫交錯的街道上。
我獨自一人,像個夢游者,在夜色之中緩步而行,偶爾抬起頭,看看天上倏然墜落的星星,側耳諦聽夜色深處傳來的狗吠貓叫以及從哪座房子里傳出的嬰兒低弱的啼哭聲,有時候還會停下腳步,躲在一根電線桿子或是一棵槐樹后面,觀看一個跌跌撞撞的醉漢站在街邊灑尿。當我走到一個街道拐角時,我聽見背后不遠的地方傳來了隱約可聞的腳步聲……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差不多成了一只晝伏夜出的蝙蝠。白天,我蜷縮在那間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屋里,只有到了夜幕降臨時,我才從屋里走出來,給自己放放風,悄悄接觸一點人世間氣息。漆黑的夜色像上漲的海水一樣淹沒了這個城市,遮擋了那些總在不知疲倦地窺視別人的視線,也成了讓我遁形其中的碩大無比的隱身衣。即便如此,當我走出房門時,我從來沒忘記穿上那件黑色風衣,將衣領豎起來遮住面頰和嘴巴,再用一頂沿邊壓得低低的棒球帽遮住雙眼。我一次又一次地按捺下那些霓虹閃爍人聲喧囂的大街鬧市對我的誘惑,永遠只選擇背街小巷作為自己的行走路線。那些地方雖有成群的流浪貓狗竄來竄去,卻光線晦暗行人稀少。本來我是一個生性喜鬧害怕孤獨的人,剛開始的那些日子真讓我痛苦不堪,然而時間久了,我漸漸地適應了甚至喜歡上了這種生活。黑暗的夜色成了我啜飲成癖的苦咖啡,焦苦的后面是那種綿軟醇厚的幽香,而這夜色中的孤獨與寂寞則更像是一杯杯烈酒,辛辣如火之后卻又余香在喉令人迷醉。
一年多前,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一場大雪不期而至,漫天飄舞的雪花像無數只寂寞的飛蛾在夜空中竄飛,一路伴隨我回到了那個離別十多年的秋水市。我在這個城市出生并長大成人,按通常的說法這里是我的家鄉,可是不知為什么,我一直找不到家鄉的那種感覺。直到現在,我還一直覺得無法認識這個城市,假如,我不得不將這個城市描述一下的話,就會像突然患了失語癥那樣一下子失去了語言能力。生活在城市里那些匆匆忙忙來來去去的人們永遠像是舞臺燈光投在帷幕后面的影子,你只能看見人影幢幢卻永遠無法看清楚他們的面孔,甚至時常拿不準他們究竟是人還是鬼魂。人們總以為人與人相處是由陌生到熟悉,由不認識到認識,其實相處久了,你就會覺得人和人之間真正的關系是由熟悉到陌生,從認識到不認識。在這個世界上,你與一個人相處的時間越久就越感到陌生,你周圍的人越多就愈加孤獨。那些與你最近的人也是最遠的人,與你最親密的人也是最陌生的人。
大雪很快就掩埋了我身后的腳印,也讓我覺得似乎掩埋了我的一切蹤跡。我像鼴鼠一樣為自己找到了一個隱秘的洞穴。我一次性預付了三年租金從一個老頭那里租來了這套帶有一方小院的小平房。小院靠墻角的地方生長著一棵葉片碩大的芭蕉樹。那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頭,時常在那棵芭蕉樹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用那雙幾乎完全失明的眼睛眺望著遠方,面帶微笑卻一言不發。說實話,第一眼看到那個老頭時我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不像是一個人,而是一只像蚯蚓那樣潮濕而柔軟的蟲子,每次我們見面時他就像蟲子那樣慢慢地扭動著身子,仿佛正沿著一根看不見的下水管道緩慢爬行。可是沒過多久那個老頭卻像一只跑丟了的老狗一樣,不知跑到什么地方沒見回來了。我猜測他是患了老年癡呆癥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由得一陣竊喜,因為這樣我就可以獨自一人占據這個小院子了。想想看,如果我自己沒有因為不小心走漏消息的話,我現在住的地方就只有天知地知了,而這種狀況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這里是城市的郊區地帶,也有點像是那種現在被稱作棚戶區的地方。二十多年前這里是一個擁有上萬職工的化工廠和一個臭氣熏天的造紙廠,后來這兩個工廠倒閉了,工人也撤走了,留下兩片猶如戰后的無人區那樣巨大而空曠的廠區,一任野草瘋長,蛇鼠伏竄。夜晚站在房頂上,可以望見遠處那塊被繁華市區的燈火照射得流光溢彩的天幕,在那片天空下邊,蜂群般的人們在不知疲倦地忙碌和狂歡,而這里卻是另一個世界。時間猶如一彎流水,在這個地方突然停下腳步,積聚成了一潭紋絲不動生滿綠菌的死水。橫七豎八的街道猶如潮濕而幽深的洞穴,兩邊斑斑駁駁的紅磚墻則像是生滿了烏紅色的鐵銹。早些年鋪過水泥或油渣的路面早已損毀不堪,像生滿紅斑狼瘡一樣到處坑坑洼洼污水橫淌。聽人說三年前一個房地產開發商就把里買下了,可是這里的居民們卻像是粘在石頭上的牡蠣一樣死活不愿離開,補償問題談了三年了也沒談攏,政府索性撂在那里不管不問了。
那天晚上,就在一條街道的拐角處,我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
說實在的,當時我大吃了一驚。可是當我屏息細聽時,那個聲音卻像捉迷藏似地消失得干干凈凈。以前這里是有路燈的,是那種從路邊的水泥桿子上胳膊一樣平伸向路中間的日光燈,橢圓形的燈罩表面積滿了蠓蟲的尸體,使本來就昏暗的燈光變得跟荒墳野地里的磷火差不多,勉強可以照亮水泥桿下巴掌大一塊地方。但是現在連這種磷火大小的光亮也沒有了,如果真想辨認一塊路面,就只能憑借路旁哪個夜貓子家的窗戶里泄漏出來的些許燈光。我停住腳步,扭過頭去尋找那個聲音來自哪里,看到的卻是像污水一樣灌滿這條狹窄街道上的望不到盡頭的黑暗。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聽覺出了問題,但是當我再次邁開腳步朝前走時,那個聲音便再次出現了。如此反復了幾次,我不得不確定,那個極其微弱的聲音并非幻覺,它就在身后不遠的地方,很像是林中某種詭異的小動物在腐朽的落葉上行走時發出的聲音。
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像突然加快了節奏的破鼓一樣敲了起來。當然,我這樣想,也可能是一只野狗,或是一只流浪貓,要么就是人了。如果是野狗野貓當然沒什么可怕的,如果是人,可就有問題了。我不怕野狗野貓,甚至遇上一只迷路的豺狼或誤入街衢的老虎也不害怕,但是我怕人。這些年的經歷讓我堅信不疑,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動物。
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然而,就在這時,一道亮光突然照進在我的腦海里。我突然想到:身后那個神秘的腳步聲會不會是小雨!那道亮光猶如五彩繽紛輕盈飄逸的極光一樣,讓我感到一陣陣隱隱襲來的歡喜與顫栗。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朝著那無邊的黑夜輕聲呼喚,小雨,小雨,是你嗎,小雨……然而,除了夜風和我自己的心跳與呼吸,我聽不到任何回聲。那道神秘而美麗的光亮轉瞬即逝,我的心又沉入了恐慌與絕望的海底深處。我繼續朝前跑去,比以前跑得更快了,同時又忍不住不停地回頭張望。
然而,身后仍是一片黑暗。
二
在此后的那段時間里,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我也像是受了驚嚇的老鼠一樣躲在那個小平房里不敢外出,但又老覺得心底深處有一只饑餓的蟲子在不停地蠕動啃嚙。從那天夜里開始,我的腦際就一直回響著那個時斷時續的腳步聲,甚至在睡覺的時候,那個深深淺淺的聲音也會不時地走進我的夢中。那個跟在我身后的人到底是誰?是不是已經有人發現了我的蹤跡?這個念頭使我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幾天后的一個晚上,趁著濃重的夜色我再次走出了那個僻靜的小院,在那些街道上一遍又一遍地轉悠。
一場剛開始飄落的細雨很快就讓這深秋的夜晚變得寒意襲人。已經為數不多的本地居民大都像貓一樣,早早地關門睡覺了,不過街道上總是還剩有些稀稀拉拉的行人,像是被潰逃的軍隊扔下的散兵,行色匆匆地行走在冷風和細雨中。我盡量貼著墻壁行走在街邊路沿上,同時又不停地從壓低的帽沿下偷偷地觀察那些匆忙走過的人們,猜想著他們中間的某一個是否就是那天夜里那個跟在我身后的人。
我害怕那個腳步聲,同時又忍不住去尋找那個腳步聲。沿著那天晚上走過的那些街道,我自己也記不清反復了多少遍,直到那些街道上只剩下我孤身一人。終于,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仍像那天晚上那樣,像是行走在森林深處的那些詭異的小動物,悉悉促促,時斷時續,而當我停下來回頭觀望時,那腳步聲又同樣消失得干干凈凈。我一閃身躲到一根電線桿后面,捏緊拳頭大喊起來。
“誰?你是誰?你出來!你出來!”
我的聲音都變調了,回應的卻是一陣憤怒的狗叫。我渾身哆嗦起來,感到有一些冷,同時也感到了一陣饑餓。這倒是這么長時間以來沒有過的狀況。前面不遠處有一團蠟黃的亮光,提醒我那里有一個小飯店。同這些街道上所有的飯店一樣,那個飯店骯臟不堪,最明顯的標志就是門口永遠有著淌不盡的污水,但是黑暗中飄過來的絲絲縷縷的飯菜香氣仍然讓我怦然心動。因為害怕一旦碰到什么人認出自己,平時我從來不在外面吃飯,遇到人多的地方更是盡量繞著走。但是現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饑餓讓我決定冒一次險。我朝那團亮光走去。
一塊上面寫著“胖子飯店”的燈箱招牌斜立在門口。飯店的主人是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有一顆碩大的腦袋,卷曲而細密的頭發看上去像是一頂羊絨帽。看見我走過來,他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咧開肥厚的嘴唇朝我微笑。“稀飯,油條,涼拌豆芽!”我點了點頭,走進店,挑一張靠近角落的桌子坐下,同時一刻也沒有忘記盡量將臉龐隱藏在帽沿底下。盡管如此,當他把我要的飯菜和油條端到我面前時,突然叫了起來。“嗨,你不是那個……”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用力敲擊的銅鑼。我著實大吃一驚,竟在慌亂中猛然抬起頭來。不過當他看清了我的臉時,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啊,對不起,認錯人啦,我還以為是……”見他轉身離開飯桌朝后廚走去,我埋下頭開始吃飯,用了好大勁才讓失去節律的心跳平息下來。但是我已經胃口全無了,只想著胡亂喝上幾口稀粥好盡快離開這里。然而剛喝上一口,又一聲突如其來的叫喊讓我手中的飯碗差點滑落在地上。
“嘿,我可找到你啦!”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男人的長臉,像是在噩夢中時常出現的那種臉龐,面無血色,臉頰如瓷片一樣慘白,兩顆玻璃珠一樣的眼球布滿血絲,從深陷的眼窩里向外鼓突著。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就死死地揪住了我的衣領。
“跑嗎?咋不跑啦?你以為你跑得掉嗎?你這個挨槍子的家伙!我找了你十年啦!”
我也不知道是被那只手揪起來還是自己站了起來,手中的碗筷跌落在地上,濺出的稀飯讓我感到大腿上一陣尿液一樣的溫熱,我想叫喊起來,大張著嘴巴卻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咝咝的響聲。
“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我的視力也在瞬間出現了障礙,對方那張白臉變成了一塊模糊的光團。那只揪住我衣領的手瘋狂地搖晃著,好像他要像搖掉一顆樹上的果子那樣將我的腦袋搖下來。
“你叫馬小國,是不是?馬小國,馬小國……”
他突然停止了搖晃,那兩顆玻璃球樣的眼珠死死地盯著我,等我做出回答,可是緊勒著脖子的衣領使我根本說不出話來,我覺得傾刻間就要窒息了。
“馬小國,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我看見他的右手握成了拳頭,高高舉過頭頂,立刻就要朝我的臉上砸過來。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重重一擊。正在這時飯店老板從后廚跑過來了,他哎哎地叫著,伸手抓住了那只高舉在半空中的拳頭,又用另一只手抓住那只揪著我衣領的手。多虧老板身高力大,經過一番周折總算把那只手掰開了。我像河灘上的魚一樣翻著白眼,直喘粗氣。
“干啥你?又來搗亂啦!”
飯店老板幾乎是用雙手抱著那個男人,將他拉到了另一張桌前,又用了好大的勁才將他按在椅子上。那個人仰臉看著老板,繼續指著我嚎叫不止。
“還我的女兒,我要讓他還我的女兒!”
“又犯癔癥了不?你知道人家是誰,讓人家還你的女兒?!”
“馬小國,你以為我不認識他?他就是馬小國!”
那個男人仍在拼命地搖晃我。飯店老板似乎也愣住了,眨巴著那雙被油煙熏得發黃的眼睛望著我,“你……你真的叫馬小國?”
我總算緩過一口氣來。“馬小國?誰是馬小國……”
飯店老板像是被一道難題給難住了,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看看那個男人,然后他推了那個男人一把,笑了起來。“你看,人家不是馬小國……”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完,那個男人突然又跳了起來。“他就是馬小國!他就是馬小國!”
雖然那個男人的尖叫聲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我反而平靜了許多。我不知道他讓我還女兒是怎么回事,卻已經明白他是認錯人了。飯店老板將那只手拉開了,我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讓自己的視力慢慢恢復到正常狀態,這個時候我已經有能力將那個男人認認真真地打量一番。看上去那家伙大概有四十多歲,穿著打扮還算得上干凈整齊。頭上打著發蠟,嘴唇上面那綹胡子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深藍色西服,潔白而挺括的襯衣,紫色領帶上那只金黃色的領帶夾閃閃發亮,雖然也是從外面的雨中走進來,那雙锃亮的皮鞋居然纖塵不染。可是不管怎樣,他肯定是認錯人了。馬小國是誰我都不知道!
“我不叫馬小國,我叫吳……”
我隨便編了個名字。我甚至感到有些委曲,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老板朝我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慰我,然后又朝那個男人俯下身子,像哄小孩那樣拍了拍他的肩頭。
“人家不叫馬小國,人家姓吳,叫吳曉明!”
“他騙人,他不叫吳曉明,他就是馬小國!”那個男人又要跳起來,卻再一次被飯店老板按了下去。“讓他還我的女兒,還我的女兒……”突然,那個男人哽咽了,胸脯像風箱那樣急促地起伏著,嘴唇哆嗦幾下向下撇開。“啊呀呀,我那可憐的女兒啊,她死得好慘呀!”他放聲大哭起來,同時用雙手拍打著桌子。“她剛剛過了七周歲的生日,她死得好慘呀……”他的身體開始朝地上溜去,飯店老板如何努力也沒能阻止他躺到了地上。
“她的腦袋都沒了呀,連個囫圇尸首都沒留下呀啊,我可憐的女兒呀!”
我呆站在那里,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用求救的眼光看看飯店老板。飯店老板朝我一攤雙手,撇了撇嘴巴。
“他犯病啦!沒事,讓他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就好啦!哦,再給你盛碗稀飯……”
我擺了擺手,苦笑了一下。老板的臉上露出些許愧疚,看得出來他倒是一個挺厚道的男人。果真如他說的那樣,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的哭聲突然停住了。飯店老板正打算去扶他起來,他卻自己折起身子坐了起來。他扯了一張面巾紙,擦了擦臉頰上一塌糊涂的眼淚,“老板,我餓得慌!”他仰著臉,像小孩那樣眼巴巴地看著飯店老板。正在發愣的老板忽然醒悟過來,討好似地拉過一條凳子讓他坐好,“餓啦?餓了好辦嘛!我給你拿油條去!”很快飯店老板就將一大盤油條放在那個男人面前,“吃吧,趕緊吃吧,吃飽了回家,啊?”那個男人很乖覺地點了點頭,俯下身狼吞虎咽起來。我再一次愣住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看著他很快將那盤油條一掃而光。我感到如釋重負,嘆了口氣,卻看見他起身朝我走來。我的神經又在瞬間繃緊了,但是他并沒有像剛才那樣揪住我的衣領,而是看了我一眼,氣咻咻地將我桌上的油條拿了過去,又埋頭吃起來,直到那個盛油條的盤子也一干二凈,他才直起身子朝后廚的老板喊道,“老板,我吃飽啦!”
老板應聲走了出來,“吃飽啦?吃飽了好,吃飽了就回家吧!”
那個男人將自己的身體前前后后檢查了一番,從上到下拍將粘在衣服上的污漬拍打干凈,又理了理頭發和領帶。“那我走啦!”老板客客氣氣地將他送到門口,可是剛到門口那個男人又突然停了下來,扭過頭直勾勾地瞪著我。“你就是馬小國!你賠我女兒……”老板連忙將他朝門外推去,“快回吧,快回吧!”
我一直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你真的不是馬小國嗎?”
飯店老板看著那個男人走遠后,轉身朝我走過來,拿一雙懷疑的眼睛盯著我看。我跺了一下腳,聲音都帶著哭腔了。
“這還有假嗎?老天爺呀,誰是馬小國?他說的那個馬小國到底是誰?!”
飯店老板皺起眉頭,使勁抓撓著那頭綿羊尾巴一樣的頭發,像是被什么問題困惑了。“大概就是十年前吧,他女兒叫汽車壓死了,然后司機呢,司機逃掉了。他說那個司機叫馬小國!啊,我這也是聽人說的,誰知道呢!你沒看出來,這個人是個瘋子,不過,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迷瞪,迷瞪時說不定揪住哪個人,哭叫著讓人家賠他的女兒!喏,今天算你倒霉,讓他給揪住啦……”
“知道這個人是干啥的?”
飯店老板搖了搖頭。“不太清楚。聽別人說過,好像他以前還是哪個大學里的教授,講什么……啊,西方哲學——啊,哲學,哲學是干什么的?”
“哲學……哲學就是拉屎。”
“拉屎?你說笑話吧,拉屎還用人教?”
我盯著飯老板看了很長時間,然后笑了一下。“是的,哲學就是拉屎……”
三
那天晚上從飯店出來后,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我那個小窩里的。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在我回去的路上,那個像林中小獸一樣的腳步聲仍然跟在我身后。無邊的風聲雨聲中顯然有一種時斷時續卻節奏清晰的聲音。一陣接一陣的恐懼像夜風一樣讓我渾身發緊,我已經確定那是個人行走的聲音而不是什么野狗野貓了,而且自然而然將那個聲音與飯店里遇到的那個瘋子聯系了起來,或者說我已經斷定就是那個人跟在我身后。我奔跑起來,同時又忍不住一次次地回頭向身后張望。這時候街道上已經完全看不到別的人了,像所有處在這種境況中的逃跑者一樣,我的腦海里變幻著各種不同的可怕的情景。我害怕那個人會追上來撲到我身上,揪住我的衣領,然后用另一只手撕抓我的臉和脖子,或者干脆用兩只手死死地卡住我的喉嚨,直到我氣絕身亡。我已經領教過那兩只手的厲害了,雖然慘白如紙瘦骨如柴,卻有著鐵鉗一樣的力量,而我的脖子,隨著這些年不斷下降的體重,粗細已經變得同雞脖子差不多了。如果那個瘋子要用他的雙手讓我窒息而死,或者干脆一使勁扭斷我的脖子,都是極其容易的事……這些想法在瞬間變成了一種類似于死神的實體形像,像壓在頭頂上的烏云一樣朝我飛馳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兩腿是如何飛奔起來的,不過還好,在我實在沒有力氣再跑下去時,后面那個聲音居然消失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張大嘴巴直喘粗氣,像終于掙脫惡夢那樣暗自慶幸。
我以為我擺脫了那個人的尾隨了,但隨后的情況卻變得越來越糟。
最初一段時間我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即使在漆黑的夜晚,我也像只被獵人追殺的老狼一樣蜷曲著身體躲在家里。事實已經證明,即使是黑夜對于我來說也不安全了。然而躲在家里也并非安全,接著出現的一系列事情已經讓我意識到,就是閉門不出,危險也一絲一毫沒有減少,甚至更加嚴重。
這些年我幾乎完全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唯一與外界溝通的渠道是一臺破舊不堪的電腦。我在網上開了一個博客,為自己起了個名字:蚯蚓。可以想像得到,我使用這個名字的本意就是希望自己像蚯蚓一樣躲進潮濕的泥土深處。平時寂寞難耐的時候,我時常打開網頁隨隨便便看一些東西,比如說關于外星人的傳說,那些稀奇古怪的兇殺案,一只雄螳螂或雄蜘蛛在交配后是如何被雌螳螂或雌蜘蛛吃掉,中東的人體炸彈,連體人如何結婚生子,或者教導人們做愛時怎樣才能持之以恒的猛男騷女們的寫真圖片,明星們夸張的胸部或臀部,等等,要么打開博客,胡亂地寫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可能是人生格言,也可能是所謂的詩歌或散文,還可能是過去一些零亂的記憶和頭天晚上一個模糊的夢境。但是回過頭來看時,我自己也不知道剛剛寫出的那些東西是什么意思。我這樣瀏覽那些東西或者寫下那些東西,實際上是把它當作一種抽像的海洛因,不停地吸食服用純粹是為了稀釋心中那些板結的苦惱與孤獨。不過更多的時候我登上當地的一些網站,在那些虛擬的空間里流連忘返。在我內心深處我一直想見到一個人,一個多年來一直不肯從我夢中消失的女人。我知道,對目前這種處境中的我來說,以正常方式去尋找這個人近乎大海撈針,或者干脆就是癡心妄想,但越是這樣我就越想碰碰運氣。我通宵達旦,像在沙漠中跋涉那樣一條一條地查看那些浩如煙海五花八門的帖子,總希望哪一刻會找到有關她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些蛛絲馬跡也好。可是,這么多年了,每一次關上電腦時,我總是像跌入冰冷的海水中一樣沉入更深的失望。事實上,這些年來,每天夜里我在黑暗中那些蛛網樣的街道上行走時,絕不僅僅是給自己放放風,呼吸一下夜空流動的空氣,還是為了那些總是在我內心的夜空中不時閃現的亮光。
小雨,你在哪里?你現在還好嗎……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后,我打開電腦,在博客里寫道:“小雨小雨小雨小雨小雨……”
當然,我十分清楚,鍵盤上敲出的這些叭叭啦啦的響聲不過是流淌在自己心中灼熱的渴求和無望的嘆息。然而,有時候當我停下敲擊時,還真的聽見窗外那個小院子里芭蕉樹葉間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小雨小雨小雨,外面果真下起小雨來。這時候我會一下子跳起來跑到那方小院里。我站在雨中,仰面朝天,向著夜空伸開雙臂。雨越來越密,不絕如縷,像細漉漉的長發一樣飄撫在我的臉頰上,脖頸上,身體上,即使在寒風習習的秋夜,我也會感到這雨絲是溫暖的,一如十幾年前那個女人柔軟的細語和溫存的發稍。那一夜,我會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風停雨駐。還有的時候我甚至聽見院門外傳來低低的呼吸聲,我會帶著無比的狂喜打開院門,低聲叫喊著她的名字朝黑夜中狂奔而去……
當然,每一次狂奔都是虛妄的。
四
十多天后,又是一個細雨瀝瀝的夜晚,我打開院門外出時,貼在門上的一張紙讓我停住了腳步。平時總有人在這里貼一些亂七八糟的廣告,但是第一眼看見這張紙就讓我有種異樣的感覺。我扯下那張紙拿進屋內,借著燈光,我看見了一張女孩子的臉。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顏色清淡,紙張發黃,我斷定這張照片已經打印很長時間了。確切地說那是一張打印在復印紙上的女孩子的臉部照片,看樣子像是從一張合影生活照片上截取下來的。女孩有六七歲的樣子,圓圓的臉盤,一頭烏黑的頭發很俏皮地扎成兩只小羊角辮子,可能由于拍照時陽光過于強烈,女孩子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兩眼也不得不瞇縫起來。乍看上去,這是一個又可愛又聰明的小姑娘,甚至像人們時常比喻的那樣是一個可愛的小精靈。可是當我的眼睛貼近照片細看時,我感到自己像被閃電猛擊了一下——那個女孩也在直瞪瞪地盯著我,兩眼充滿了鬼魅的疑惑和陰沉沉的憤怒。
照片下方打著一行碩大的黑體字:殺人者償命!
不用多想了,這張照片肯定是飯店里遇到的那個瘋子送給我的。那么,可以百分之百地說,這段時間以來那個尾隨我的人就是這個男人啦!顯而易見,不管我如何解釋,他已經認定他的女兒是我開車壓死的,換句話說,在他心目中,我就是十多年前那個該死的逃逸肇事者。他一直在跟蹤著我,直到搞清楚了我躲藏的地方,然后用這種方式開始了他邪惡的復仇!
混帳!混帳!我感到自己要爆炸了,全身顫抖,發瘋一樣叫喊著。我拾起那張印著照片的紙撕成碎片,然后甩手撒向空中。白色的紙片像風中的樹葉飄落一地,而我,在一陣瘋狂過后,則如遭受了一頓暴打似地癱坐在椅子上。
然而,無論我多么厭惡,所有這一切已經成為無法回避的現實,我也只有直面相對了。稍稍平靜之后,我盯著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紙片,開始捉摸這件事情。世上的事都有它的根根秧秧,只有把它梳理清楚你才能正確面對。是的,這件事既邪惡又古怪。首先,那個瘋子,我只能稱他為瘋子,既然以為是我殺了他的女兒,為什么不等候在我門口,在我出門時殺了我,或者以他所能想到的暴力方式發泄一通,然后到警察那里報案?梳理的結果是我沒有找到任何答案,卻又像捅開了一個蜂巢那樣遇到了更多的問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本來想捉一只螞蜂,卻引來了一群螞蜂。我在想,首先,這個瘋子是否并不完全肯定那個逃逸的肇事者就是我,因此他打算用這種方式試一試,就像啄木鳥找蟲子那樣把他想要的答案敲打出來,然后再到警察那里報案?或者,他已經確信那個逃逸者就是我,而且下決心要在某個他認為合適的時候置我于死地,但他又覺得這樣太便宜我了,就采取這種邪惡的方式,像貓吃老鼠那樣在吞食之前先將我折磨一番?第三個問題是,這個男人是早就盯上了我,還是那天晚上才偶然碰到了我?如果是很早,比如說十年前,就盯上了我?這三個問題讓我不寒而栗,因為任何一個假設能夠成立,對我來說都是致命的。
比如說,他要殺了我,這個完全可以成立的假設帶來的直接后果就不用多說了。雖然,人終歸是要死的,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善得其終,至少能夠明明白白地死去,或者平平靜靜地咽下最后一口氣息。假如說,他正面走來,像舊時小說中的俄羅斯貴族那樣跟我單挑,那倒還好受一些,畢竟自己在最后一刻是清清楚楚的。但是一經接觸我就看清楚了這個男人了,他不會那樣做,他是個瘋狂而卑劣的男人,如果他決定要殺死我的話,一定會像那些可惡的蝮蛇那樣,深藏在某個草棵子里假裝睡著,然后在你走近它時一下子竄上來咬你一口。我幾乎可以斷定他會在某一個漆黑的夜晚里,有可能還是一個風雨交加泥濘滿地的夜晚,躲在我門外某個暗處,或者蜷縮在我外出時經過的某個陰暗潮濕的角落里,就像十九世紀倫敦西區那個臭名昭著的開膛手杰克一樣,悄無聲息地從后面跟上來給我一刀。如果,我是說如果,他一下子就讓我命赴黃泉也還好說,令人無法承受的是他的第一刀并沒不致命而只是讓我失去反抗或逃跑的能力,然后,就像那個乖戾而殘忍的開膛手杰克那樣,對我開膛剖肚。這一點幾乎不需要懷疑,失去女兒的痛苦和仇恨足以讓他在我還在呼吸的時候,一邊看著我不停地抽搐,聽著我痛苦的呻吟,一邊用利刃劃開我的胸腔和腹腔,然后一件一件地摘取我的臟器,在一陣狂笑后扔進身邊的垃圾箱或是下水道里。當然,也有這樣一種可能:他并不親手殺死我,而是到警察那里報案(這樣做他的代價要小一些),那也同樣糟糕透頂。我倒不是怕警察將我當成那個逃逸者抓起來繩之以法,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那個名叫馬小國的逃逸者。問題在于:一旦到了警察那里,完全有可能把另外一個案子牽扯出來了,而那個案子,也足以將我送進萬劫不復的地獄。
五
人們肯定都還記得,十多年前,這個城市里發生了一件轟動一時的兇殺案:一個事業斐然頗有名氣的公司老板(用官方的說法應該稱作企業家或著名企業家)在外出釣魚時被人殺死在河邊并且扔進了河水里。三天之后另外一個釣魚的男子發現了他的尸體并且報告了警察。但是這個案件極其詭異,作案者竟然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線索。警察折騰了幾個月,最終也能查出個什么名堂。
奇怪的是,事隔不久,另外一個人卻承認是他殺死了那個企業家,并且繪聲繪色細致如微地供出了作案的全部細節,甚至還生動具體地描繪出了他作案時使用的兇器。那時候警察正為破不了案而發愁呢,案犯自己像雨后春筍一樣冒了出來可真叫人大喜過望。隨著審訊調查的深入,警察們發現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殺人犯真是太有趣了,這個腦袋后面扎著一根馬尾巴發辮、看上去有些神神道道的家伙居然自稱是什么著名的后現代派詩人,被抓之前還發表過很多歌頌女人性器官和酒神的詩歌。他是在一個美容店里嫖娼時被治安巡邏隊抓住扭送到警察那里的,警察們最初只是想關他兩天再罰上一筆錢就放他出去,可是一到警察局里這個家伙就嘮叨個不停,說什么人其實都是有罪的,而他,作為人類原罪的代言人更是罪孽深重,他說他這樣說并非言之無物,因為一年前發生的那個兇殺案正是他本人所為,也就是說是他殺死了那個企業家并且將他扔進河水里。正在用計算器計算著罰金數額的警察先是目瞪口呆,緊接著就連夜將他交到了刑警隊,并且戴上了手銬和腳鐐,刑警隊長問他為什么要殺人時他竟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接著又扯了一通讓人似懂非懂的據說是形而上的東西,大致意思是說人類生存的終極意義其實是由死亡呈現出來的,要尋找人的終極意義就必須尋找死亡因此他殺了這個企業家實質上是在幫助他尋找人的終極意義并且也為自己找到人的終極意義。他說當他的刀剌向那個企業家的身體時他的眼前便云開霧散亮光四射,所有遮蔽物都煙消霧散而呈現出那個澄澈的終極的東西……一年后這個詩人便被執行了死刑,如他說的那樣找到關于人的意義了。
“死亡看上去甚至是一件好事,是我們渴望已久的東西,是久違了的朋友。”著名詩人臨死前還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看見了……”
本來這件事到此應該收場了,刑警隊將所有的案卷加上封條編上序號,鎖進了不銹鋼制的檔案柜里,就像老百姓冬天貯藏柴禾一樣將它封存起來。然而就在那個著名詩人被執行死刑后的第二年,那捆早已干枯的柴禾卻意外地發芽了。警察們在春節前掃黃打娼時抓到了一個妓女,這個妓女同樣是一個一開口說話就沒完沒了的主,她在確認了坦白從寬立功有獎的政策后,供出了一個讓大家驚訝不已的事實。她說,你們殺錯人了,那個自稱著名詩人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是殺人犯,因為,那個老板被殺那天他根本不在現場,而是同她在一起。她說她記得很清楚,那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她了,去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他在她的店里玩了一整天,先后同她做了三次,直到夜里十二點多才離開。她說當時他離開的時候還不想給她錢,說什么哪有詩人泡妞付錢的,給她一本詩集就行了,為此他們還爭吵了很久,直到她威脅說要叫警察他才把錢給了她……事情到這里情況就復雜多了,而且驚動了上級警察局。上級領導要求對那個案件重新審理,并且派來了由刑偵專家組成的專案組駐地調查。那些封存的檔案被重新打開了,專家們只用了一天時間就發現這個案子存在著證據鏈明顯缺失的問題,比如說,只有口供而物證不足。原辦案組據理力爭,說當時不僅取得有口供而且還有物證,他們按照嫌犯的供述在他家臥室的床底下找到了作案工具——一把長七點五厘米、寬兩厘米的不銹鋼短刀,而短刀的尺寸與死者身上的傷口基本吻合,并且,當時負責辦案的刑警隊長說,“案犯殺人的動機也非常清楚且完全合乎邏輯:著名企業家被殺的三個月之前,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一次沖突:著名詩人的大陽摩托撞上了著名企業家的保時捷,著名詩人不但不認錯還出言不遜惡語傷人,被著名企業家罵了一通后竟野性發作,從腰間拔出那把刀說要殺了老板,結果被企業家的司機按倒在地猛揍了一頓,對此著名詩人一直懷恨在心,曾兩次持刀到老板家門前挑釁,揚言要同老板決一死活,而所有這些都有嫌犯自己與證人的口供……”
我就是在這個期間離開秋水市的,在神人不知的情況下跑到千里之外的一個小縣城,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不過此后我還一直通過多種途經關注著案件的進展情況,直到一年后這個案子的重新調查因多種原因無法繼續進展而再次束之高閣。不過,我總覺得,警察那邊并沒有結束,說不定調查表面上停止了而暗中還在進行,只要一有可能還會重新提起來……
到此,這一切都算說明白了吧?也就是說,假如,那個瘋子即使不直接殺了我而是到警察局去告發我,即使他告發的是那起肇事逃逸交通事故,誰又能保證在我被傳喚到警察那里的時候,那些像警犬一樣敏銳而多疑的刑警不會從我身上嗅到什么異樣的氣味?想到這些,我感到自己就像被丟進水里的泥塊一樣,慢慢地碎成一堆泥渣了。
六
在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上我已經走過了一大半路程,大半生的風風雨雨使我不得不相信人生在世其實根本無法自己主宰自己,一切都是無法預知的命運,而我與小雨的相遇相識就是一個例證。
其實小雨的本名叫筱雨,只是在我們兩人相識后我便情不自禁地叫她小雨,而她也滿心歡喜地接受了這個名字。那時候她是市歌舞團的一名歌唱演員,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年的新年音樂晚會上。因為與團長的朋友關系,我成了那場晚會的特邀嘉賓。在此之前我早有耳聞,市歌舞團里有一個名叫筱雨的歌唱演員,不僅歌唱得好而且人也長得非常漂亮,因此早就夢想一睹她的芳容。那天晚上她唱的是《茶花女》中那個著名唱段——《飲酒歌》。醬紅色的金絲絨大幕在我眼前徐徐拉開,舞臺燈光由暗轉亮,音樂聲輝煌而激越,她身著一襲低胸短袖的白色長裙走到了舞臺中央,膚如凝脂,雙眸如星,優雅高貴,光彩四射,站在那里猶冰雪雕塑,像女神又像女妖,是的,確切地說更像海妖,一聲“讓我們高舉起歡樂的酒杯”立刻就讓我靈魂出竅了,而此后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時間我一直處在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中,怎么掙扎也走不出那個晚會上那片絢麗的燈光和那海妖般的歌聲。“讓我們高舉起歡樂的酒杯,把短暫的時光沉醉在歡樂喜悅里……”是的,海妖的歌聲,后來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足以證明那不是人的聲音,而是海妖的歌聲,是海妖的歌聲引誘著我的靈魂,讓我的人生帆船偏離了航線,卷入旋渦,最終桅傾檣折,沉入海底。
然而,對此我無怨無悔。不,不啻是無怨無悔,是幸福,是無與倫比的幸福,是那種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疼痛的追憶中陣陣襲來的無法抑止的幸福。
再次遇到她是在一年之后。那是一個當時讓我感到有些神秘而詭異的夜晚。剛離開公司時還是繁星滿天,走到半路卻突然狂風大作暴雨傾盆了。車走到一座橋上時,茫茫雨幕中擋風玻璃上映現出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而在經過那個身影的一瞬間,我感覺到那似乎是一個女人!橋下急速上漲的河水轟鳴作響,她依欄而站,面朝河水,一任雨打風吹,就像置放在茫茫大海中的船頭上的一座冰雕,神秘而又鬼魅。我感到萬分詫異,以為真的遇到鬼了,但是一種奇怪的力量又促使我將已經駛過的車倒了回去。而當我打開車門,壯著膽子走近那個身影時,一下子驚呆了:是的,那是個女人,而那個女人竟然是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筱雨……
我同她一起又回到了我公司的辦公室,在那里度過了那個風雨之夜。
世界呈現給我們的往往都是些虛幻的假象。在此之前,凡是知道筱雨的人,都自然而然地認為她是一個快樂而幸福的女人。是的,她應該幸福,她不可能不幸福。她那么漂亮,歌聲又那么迷人,多少男人都為她日思夜想,奢望有一天能夠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哪怕吻一下她的腳指頭也心滿意足。而她又正好嫁給了一個非常優秀的男人——一個著名的企業家,英俊瀟灑,事業如日中天。據說這個企業家追了她整整五年,并且不惜拋棄了自己原來的美滿小家庭。可是,真正走近她時,我才不無驚訝地發現,事情絕非如人們想像的那樣。
“他是個魔鬼!”那天晚上,她的眼淚成了流不盡的泉水,雖然我已經為她換上了足以保暖的衣裳,可是她仍然不停地顫抖著。她面色慘白,頭發披散在臉上,雙臂緊緊抱在胸前,像是害怕從一道看不見的懸崖上掉下去似的。說實在的,當時她的模樣還真的像是一個女鬼。“他從來沒把我當成人,在他眼里我不過是一個漂亮的玩具。幾乎每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回到家里,就逼著我脫光了衣服為他唱歌跳舞,有時候我忙了一天,演出回來,精疲力竭,他還是不依不饒,稍有不從便撲上來揪住我的頭發,拳打腳踢,還總是威脅我說,如果我再敢說一聲不字,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遇到一場車禍!我太怯弱了,我自己也記不清是第幾次走到那座橋上,可是我終久沒有勇氣跳下去……”
她淚水漣漣,梨花帶雨,撕心裂肺的哭訴讓我驚訝不已。她說的那個魔鬼男人我也知道,甚至在一個意外的場合還同他握過手說過話。但是,他穿戴考究,談吐儒雅,舉止瀟灑,在此之前,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個衣冠禽獸。面對小雨,我無話可說,只能畏畏縮縮地表達一些蒼白無力的安慰,“千萬別這么想,你如此美麗而善良,老天有眼,該死的不是你,是他!你是天使,他是魔鬼!”
后來,我就悄悄地盯上了他,那個男人。
七
正像我預想的那樣,后面的事情越來越糟。那幾天我原本不打算在夜晚出去了,心想這樣至少可以避免再遇到那個瘋子。但是一想到那個家伙,內心深處的厭惡與憤怒便立刻變作一股難以抑止的沖動,反而讓我不顧一切地走出去了。叫人無法忍受的是,每次打開院門,就會看到又有新的紙張貼在門上。
門上的那些紙張不再是那個女孩的面部照片了,而是那場車禍血淋淋的現場照片: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仰面躺在地上,血肉模糊,身體下邊是一灘黑色的血跡……照片下方少不了還寫著一行字:殺人犯,你還我的女兒!
再后來,事情更叫人惡心而憤怒了,他不光在往我的門上貼照片,還使出了新的招數。有一天晚上,我打開院門,臉龐竟然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只懸掛著在門楣上的沒有腦袋的死貓!我的頭發都豎直來了。我像頭瘋狂的野獸那樣吼叫著,轉身回屋抄起一把菜刀沖了出去。“出來,你這個卑鄙的家伙,你給我出來!”但是外面一片漆黑,除了一只在垃圾箱里覓食的野狗受到驚嚇落荒而逃外,什么也沒有。
再后來,那些放在門口的東西不斷地變換著花樣:有時候是一把懸掛在門楣上涂著血污的殺豬刀,有時候是一管炸藥,有時候是一大堆堆入在門檻旁邊的糞便。還有一回,當我打開院門時,一只破花圈倒在地上。那只花圈顯然是從哪個墳地里撿來的,上面死者的名字還清晰可見。
還有更糟糕的事情。那些叫人惡心的鬼把戲玩過一陣后,他居然開始在當地的網站上發貼子。
“馬小國是個殺人犯!”
“殺人者償命!”
“馬小國,你還我的女兒!”
“等著吧,你一定不得好死!”
“…………”
雖然我不是他說的那個馬小國,但我知道他已經認定我就是那個馬小國,他寫的這些都是沖著我來的。如果他真要殺那個馬小國,那么他的刀肯定是剌在我的身上。我感到的不僅是憤怒,還有恐懼。而當恐懼來襲時,便有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升到頭頂,接著是一種下沉的感覺,就像是掉進了冰窟窿,然后又慢慢地沉入冰冷的海水里。我想叫喊,卻發不出聲音。我想有一只手拉我一把,睜眼望去卻一片黑暗。我想到了小雨,要是她在身邊,我會像個孩子那樣依偎在她懷里痛哭一場。小雨啊小雨,你聽見我的呼喚了嗎?告訴我,你在哪里……
我們兩個算是什么關系呢?是朋友,情人,還是兩個同病相憐的患者?那個風雨之夜的偶然相遇后,我們便一直保持著聯系。如果有機會見面,總是有著說不完的話題。當然,我也總是千方百計地尋找借口,創造見面的機會。她也知道,如果稍長一段時間見不到她,我就會感到茫然若失甚至惶恐不安,所以就是再忙,只要聽到我的召喚,她就會想盡辦法與我見面。有時候實在無法脫身,她也會在以后的幾天里擠出時間主動與我約會。盡管她對我的訴說時常讓我心痛不已,但有一點卻使我倍感安慰:從那兒以后她再也沒有到那座橋上去了。有時候,她會突然跑到我那里,在我面前痛哭一場,然后又擦干眼淚默默離開。是的,她什么也沒說,但我也能夠明白一切,而她,也知道我明白了一切。所以,隨著接觸次數的增加,我們以后的許多相會慢慢地變成了無言的相對,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默然靜坐著,諦聽著對面的心跳和呼吸。然而,我相信她也有同感,這樣的相會對于我們兩人來說已經變成了滋養生命的空氣和水,我們只有不停地啜吸才能夠生活下去。
“你知道嗎,那個不要臉的家伙是個太監。”有一次小雨向我透露了這樣一個消息。當她在我臉上看到驚訝和不解時,很奇怪地冷笑了一聲。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說那個作為她丈夫的男人有生理疾病。我自然明白一個女人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會有怎樣的痛苦,但我沒有從正面去安慰她,只是用了另外一種語氣去勸解她。我說,作為男人,出現這樣的問題其實也非常痛苦,他那樣折磨你,正是那些痛苦到了不能忍受時的一種扭曲表現。我的話聽起來像是在為那個男人辯護,自己都感到有些虛偽了。果然,小雨一下站了起來,對我怒目相向。“這么說,我受到的那些屈辱與折磨倒是合情合理的啦!”認識這么長時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暴發出這么大的火氣。但是,我必須這樣。我絕不能在她面前流露出我是怎樣地痛恨那個惡魔般的家伙,不能,一絲一毫都不能。
而與此同時,我也在暗暗地盯著那個惡魔。我的工夫沒有白費,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發現了他的一個生活習慣:他喜歡釣魚,而且嗜釣如命。秋水河上游有一條支流,彎彎曲曲地穿過一片茂密的林地,林地深處有他一個固定的釣魚地點,每次釣魚他都會去那個地方。我還發現,他選擇釣魚的時間與一般人不同,不是在周末,而是在周一周二,我猜測他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為了躲開釣迷們活動的高峰,好更多一些清凈。而且,他釣魚時總喜歡獨自一人,連司機都不帶。或許這是一個內心孤獨的魔鬼。這個發現讓我狂喜不已。但是我聲色不露,只是等待著,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機會。
八
那天夜里,不,準確地說應該是第二天凌晨,院子里的一聲悶響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說實在的,這段時間我的睡眠非常糟糕,每次入睡都像在荊棘中行走一樣艱難。那天剛一入睡就聽見有人叫我,睜眼一看原來是那個瞎眼的老房東。像起初見面時那樣,他一個人坐在那棵芭蕉樹下,像蟲子一樣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我問他這么長時間都到哪里去了,他說他哪里也沒去,就在這個院子里。他大概看到我一臉的不解和疑惑,就告訴我說,我鉆在芭蕉樹底下的泥土里,鉆得很深,你肯定是看不見的。說這話時他顯出很得意的樣子。我問他你鉆進泥土里干啥,他說那里面安全嘛,剌猥,公雞,還有麻雀,它們總想吃掉我。他告訴我,他其實是一只蚯蚓,多數時間都鉆在泥土里面,說著,他脫掉衣服,讓我看他的身體。他的身體果然有著蚯蚓一樣的肌理,柔軟,潮濕,還有一種黏糊糊的感覺。他說,鉆進泥土里其實是很舒服的,冬暖夏涼,清靜安逸,還不缺吃的。他問我想不想鉆進去,我竟脫口而出說了一句:“當然想啦!”他說,要想鉆進泥土里就得變成一只蚯蚓。說著,他從芭蕉樹上折下一片葉子,說是只需要用這片葉子朝我身上扇三下,我就可以變成蚯蚓了。這時我反倒猶豫起來,我覺得讓我鉆進泥土里可以,但是讓我變成一只蚯蚓,變成那種沒有眼睛也沒有四肢的軟體動物,我又有些不大情愿了。正當我不知如何回答老頭時,一聲悶響把我驚醒了。我起身走到院子里,看到院中央扔著一個用繩子捆著的紙箱子。我打開紙箱,看到里面裝著一件那種兒童穿的上衣,白底藍花,上面粘滿了黑色的血污。衣服里面還夾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血債要用血來還!
我感到惡心和恐怖,身體哆嗦起來,但是已經不像開始時那樣勃然大怒了。恐懼讓我不安,也讓我冷靜下來。我對自己說,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我決定去找一下那個胖子飯店的老板。上次飯店里的那番遭遇表明他同那個瘋子還挺熟悉,而且似乎那個家伙也聽他的。我得去找他談一談,看他能不能幫我做做瘋子的工作,告訴他我真的不是馬小國,不是馬小國,讓他別再這樣糾纏我啦!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付給他一筆錢。
看到我從黑影里鉆出來,飯店老板先是感到詫異,接著是一臉的不高興,一邊收拾著桌椅板凳一邊嘮叨起來。“你算是把我給坑苦啦!后來那家伙不停地往我這兒跑,說上一次是我放跑了殺他女兒的兇犯,非讓我再找到你不可!啊,這些天你到哪里去啦?”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看到周圍沒人,我把他拉到后廚的一個角落里,把事先準備好的一沓鈔票塞進他手里。他瞪著眼叫了起來,“你、你這是干嘛?”我抓住他的雙手,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老弟,啊,不老大哥,我今晚上來不是吃飯的,是想請你幫個忙。我告訴你,我不是馬小國,真的不是,那個人的女兒不是我壓死的,他肯定是認錯人啦!這么長時間他一直在糾纏我,折磨我,還說要讓我不得好死。你幫我做做工作,讓他別在糾纏我了,好不好,我們一無怨,二無仇……”老板好像聽懂了我的意思,掙開我的手,“他是個神經病,你讓我怎么說?”我再一次抓住了他的雙手,而且抓得更緊了。“你想想辦法,想想辦法,我,我真的是受不了啦!你只當是積福行善啦,要不,我給你跪下!”他拉著我的胳膊用力往上拽,可是我的身體好像不聽使喚了,一個勁兒地往地上溜。這樣相持了好長時間后,他嘆了口氣,把鈔票裝進口袋里,答應了我的乞求,說是等那個瘋子再來了就勸勸他。然后,把他我拉到一張桌子旁,讓我坐下來,問我吃不吃油條。看見的搖了搖頭,他在我面前坐了下來,將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很專注地看著我。我發現,他的眼睛雖小,而且被油煙熏得發黃,可是當他盯著你看時,卻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五年前他也認錯過另外一個人啊,那個人——噢,還是一個什么局的局長——他也像現在糾纏你這樣糾纏那局長,哎,那局長沒辦法,就去報了警。警察倒是來了,把那個瘋子抓了起來,不過沒幾天就把他放了——他是個瘋子,警察也拿他沒辦法!哎,你為什么不報警?”說這話時他再次用那雙被油煙熏黃了的小眼睛盯著我看。我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不過顯然他把我的慌亂當成了無奈,自嘲地笑了起來。“是呀是呀,找警察干什么?一個瘋子,警察又有什么辦法?”
提到警察,我的心里鉆進了更多的不安。“后來呢?”
“后來?后來這個事兒不了了之啦。”
“不了了之?!”我叫了一聲。不了了之這句話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怎么不了了之的?”
飯店老板笑了起來。“那個局長后來出事兒啦,半夜里一個人跑到公園里,拿一根繩子往樹上一搭,上吊自殺了——希望我們也能不了了之。”看到我瞪大了眼睛,胖子老板連忙改口說,“啊,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等我見了他,好好同他談談,說不定,這事也就不了了之啦!”
我也笑了一下,對他連說了幾句謝謝,然后叮囑他,今天說的這件事,只有我們兩人知道就行,還對他說,等事情辦成了,我會再給他一筆報酬。看他一個勁兒地咧嘴笑著,還不停地點頭,我反而搞不清楚他到底聽沒聽懂我的意思。不過我覺得話不能再多說了,再說多了說不定就會惹出什么新的麻煩。我想我還是起身告辭的好。可是剛走到門口,他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哎,別忙,我想問你句話:你到底叫啥名字?”
我像被電擊了一下,站住了,轉過身,很警覺地看著他。“吳,我姓吳,叫吳曉明。”我暗自慶幸,慶幸自己還沒有慌亂到把真實名字告訴別人。
“吳曉明?吳曉明……你不叫吳曉明吧?”
“我……我就叫吳曉明!”
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掙扎著,想把胳膊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而他的手卻越攥越緊。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說話時他的兩眼還一直在盯著我看。“你,是不是喜歡釣魚?”
“釣魚?我從來不釣魚……”
“從來不釣魚……”他好像陷入了沉思,慢慢松開了我的胳膊。“噢,是這樣,我喜歡釣魚,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十幾年啦!秋水河上游那片樹林子,你知道吧?那可是個釣魚的好地方,不過很多人并不知道那個地方。那時候,我常到那里釣魚,有時候一釣就是兩三天!啊,還有一個人喜歡到那里去,不過,他待的那個地方在我的下游,我們兩人各釣各的,互不干涉……”
“還有一個人?”
“啊,就是那個大老板嘛!那個老板很牛逼,從來不拿正眼看人。都是魚友嘛,有一回我想同他聊聊,可是還沒走到他跟前,他就朝我大吼大叫,讓我走開,說是我把他的魚給嚇跑啦。后來不知為什么,叫人給殺啦!這事全市都知道。日他祖奶,后來警察竟然懷疑起我來了,把我叫到警察局,問了我好幾天。可是我怎么會殺人呢?我殺人做什么呢?那個老板我又不認識,我殺他做什么?后來,我再也不釣魚啦!世界上有些事你不能干,干了就倒霉!啊,就是在那里釣魚的時候,我遇到過一件怪事,有一段時間,還有一個人也總是到那個林子里去,去了好幾次。我還以為他是釣魚的呢,但,又有點不像,倒像是他在尋找什么東西。怎么說呢,他好像有點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總之,跟一般釣魚的人有點不大一樣。我感到有些奇怪,就躲起來在暗中觀察他。我懷疑他是想偷什么東西。以前我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只顧釣魚呢,放在一邊的東西卻被人偷了。當然,那個人沒有看到我,我釣魚的那個地方很隱蔽,一般人都不會注意那里。不過,觀察的結果,卻沒有看到他拿走什么東西。他就那樣鬼鬼祟祟地轉游著,然后又悄悄離開啦。說實在的,你別介意,啊?那個人很像你……”
我像被凍住了一樣站在那里,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胖子老板笑了笑,一臉的不好意思。“肯定是我記錯了,時間這么長啦,啊,對不起,不早啦,你回吧!再見。”
我又在那里站了好長時間,死魚一樣張著嘴巴,直到胖子老板再次朝我擺擺手,我才突然蘇醒過來,像漏網的魚一樣鉆進黑夜深處。
九
我與小雨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十年前——我離開這個城市的前一天。
著名企業家的尸體被發現了,是那個胖子飯店的老板發現的。那天飯店老板的心情特別好,一大早就趕到那片林子里去了。河水在林子里拐了個彎,旋成了一個十幾畝大小的水潭。他剛把漁具放好,就看見水潭里漂浮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憑借多年釣魚的經驗,他斷定那東西絕不會是一條魚,倒像是一件丟棄在水里的舊衣裳。那件舊衣裳像是要同胖子老板搭訕似的,順著潭水的回流慢慢地漂到了他跟前。飯店老板用魚桿戳了一下,像被蛇咬一樣尖叫直來。他看清楚了,那不是一件衣裳,而是一個臉龐朝下浮在水里的男尸!不過,直到警察趕到將那個男人打撈上來后,他才看清楚那具尸體是那個時常在他下游釣魚的著名企業家……
企業家被殺的消息像夏季的干熱風一樣很快在這個城市里傳開了。在警察找到真正的兇手之前,全市幾十萬熱心市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替警察找到了十幾個答案。有人說那個老板被殺是商場爭斗的結果,因為人們都說這個老板看上去溫文爾雅其實心狠手辣,因此得罪了不少商業對手,于是那些對手就雇用殺手把他給做了。有人說是黑社會綁架撕票,因為老板太有錢了,而社會上還有很多太沒有錢的人,太沒有錢的人殺掉太有錢的人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有人說是情殺,因為老板的老婆太漂亮了,會唱歌還會跳舞,并且還有超常的性欲,這樣的老婆的男人總是很容易被別的男人殺掉的……警察們當然不會輕易相信那些街談巷議閑言碎語,但為了破案而進行分析推理卻是必不可少的。那段時間漂亮多情而且性欲超常的小雨也成了警察們懷疑的對象之一。她雖然沒有被拘捕,卻被通知不能遠離本市并且要隨叫隨到,直到有一天那個尋找終極意義的著名詩人被抓進了警察局。著名詩人的出現讓所有的人都感到這個案件趣味盎然,那個后腦上扎著一條老鼠尾巴的家伙,殺人的動機居然既不是為錢也不是為色,而是為了尋找到人的終極意義。人還有終極意義嗎?人的終極意義還得去尋找嗎?大家對這個問題既感到困惑又感到無聊,但是著名詩人認為人有終極意義,而且必須去尋找,否則人活著就如同行尸走肉,并且這個世界也會變得索然無味。基于這一點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并且表示愿意以敞亮的姿態承擔一切可能到來的懲罰……
小雨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來找到我的。在此之前,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系了。那段時間她還是警察懷疑的對象,我不同她聯系或她不同我聯系,彼此之間都能理解。同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那天晚上暴雨大作。我正在公司加班趕一個合同,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辦公室的門剛拉開一道縫,她就像一個白色的幽靈一樣側身溜了進來。她愣愣地看著我,一動不動地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突然扔下手中的雨傘朝我撲過來,緊緊地抱著我的脖子,她那死死的親吻竟讓我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屋外電閃雷鳴,一扇門被風吹開了,啪地一聲甩在墻上。一股夾帶雨水的涼風破門而入,桌子上的紙張被吹得滿地都是。在此之前,我已經在夢中把小雨親吻了一萬次了,但那天夜里是我們第一次真正的親吻。在那種近乎窒息的狀態中,我忘記了時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直到她猛然把我推開。我伸手去抓她卻沒有抓住,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灰燼了,而她則變成了一個虛幻的影子,很長時間我就那樣呆立在屋子中央。她坐到了沙發上,濕漉漉的衣服下面,單薄瘦削的身體瑟瑟顫抖。
她那被雨水打濕的長發披散下來,像紙一樣緊貼在她那發白的臉頰上。她看上去比我上一次見她時瘦多了,顴骨突出,眼窩發青。她像患了熱病一樣兩眼閃爍,從低垂的頭發后面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將臉扭向別處。
“我本不該來找你,但是,我終于還是來啦……”她說話的語速極快,像是一個高燒中的病人,疲憊而亢奮。“起初我想給你打電話,可是,你知道,打電話很不方便……”還沒等我回答,她猛然抬起頭來直盯盯地看著我。“你走吧!趕快走吧!我知道,那個惡魔不是那個傻瓜詩人殺的……”
“不、不是他殺的?!”
一時間我沒聽懂她說了些什么,只是機械地重復著她的話。她的兩眼像風中的夜火一樣閃閃爍爍。“警察最近抓住了一個妓女,他們從那個妓女那里錄下了一個很重要的口供:一年多前他被殺時,那個詩人不在現場……
她又扭過頭來直盯盯地看著我。突然她笑了一下。她笑的表情很古怪,我從來沒見她那樣笑過,幾乎嚇了一跳。我轉過身去,把風吹開的門關好。轉身走到她跟前時,我看見她的眼眶里茺\蓄滿了淚水。
“走吧,你快點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我走過去,跪在她面前,雙手抓住她那瘦削的肩膀,看著她。一瞬間我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柔弱的嬰兒。
“為、為什么……”
她又笑了一下。“不為什么,總之你還是走吧!你這個小公司也沒什么好留戀的,更何況,它總不至于比生命還重要。憑你的聰明,總能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藏身的地方。那個惡魔好像已經發現了我們兩個的情況,有一次他還逼問過我。我當然不會告訴他任何東西,但是,我可保不準他會不會同別的什么人說起過這事……”
我抓緊她的肩頭使勁搖晃著。“那、那你呢……”
她沒有說話,只是垂下了頭。眼中的淚水終于溢出了眼眶,流淌在臉上,又跌落在地上。“你不總說我像個影子嗎?你就真的把我當成個影子吧!”她突然扯開我的手,站了起來,轉身朝門外走去。在門口那里她又停了下來,轉過身朝我笑了一下,我急忙伸手去抓她,卻什么也沒抓住。當我再次伸出手時,她已經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我連聲叫著“小雨小雨”,但是那些聲音一下子就被外面的風雨淹沒了。
十
那個瘋子還在不停地在網上發貼子。雖然我不是那個家伙說的馬小國,可是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就是馬小國,那些貼子就是寫給我的。我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東西,為此我甚至把電腦的電源插頭都拔掉了,但有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要打開那個網站。
“殺人犯,還我女兒!”
“殺人犯,別以為你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是逃不掉的!!”
“殺人犯,你就是個殺人犯!!”
“…………”
這是今天我在網上看到的貼子。這些貼子真的叫人感到既惡心又毛骨悚然。比如說,他總是稱我殺人犯是什么意思?難道他指的僅僅是我壓死了他的女兒嗎?另外,與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的貼子里寫了這樣一句話:“別以為你做的事情我不知道”,這句話又是什么意思?我再一次想到:他是不是知道了我更多的東西……
我決定再去一下那個胖子老板。在去飯店的路上,那個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再次響起。憤怒使我丟掉了恐懼和膽怯,走到一個墻角時,我一閃身躲了起來。與以往不同,這一次我終于看到了那個跟蹤我的人了。他就跟在距離我身后大約十幾米遠的地方,走走停停,東張西望,遲遲疑疑,像一只走錯了地方的老黑熊。我抓起一塊磚頭作為防身武器,屏緊呼吸等待著那個黑影一步步朝我走近。在他距離我大約只有兩米遠的時候,我一個箭步跳出來橫在他面前。
“你的女兒不是我壓死的,不是!”我咆哮著,把那半截磚頭舉在空中。“你放過我,好嗎?我求求你啦……”那個男人顯然被嚇壞了,向后退了幾步跳,差點摔倒在地上。“是我!是我!”他叫道,用一只胳膊護住自己的腦袋。我愣住了,那個人不是那個瘋子,是飯店老板!我扔下磚頭,氣咻咻地問道:“你跟著我干什么?”他顯得驚魂未定,說話也有些氣喘吁吁。“這幾天我一直在找你,可就是不見你到我飯店里去!我想今天我一定得見到你,可我等來等去,飯店早都打烊了,還是不見你來。沒辦法,就出來在這街上走走,心想說不定能碰到你,看見前面有個人影,覺著有些像你,可又有些拿不準,你看,還真的叫我給碰上啦!你是不是就在附近住著?”
我很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住的地方很遠。”
他噢了一聲,還好,沒有再追問我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找到那個瘋子啦。不行,說不好,怎么解釋都沒用,他說你就是馬小國,他女兒就是你壓死的!他說他找你找了十幾年,這次總算找到了,絕不會讓你跑掉啦,非要親手殺了你不可。還要把你的腦袋割下來,放到她女兒的墳頭上……”
我感到有些不解。那個馬小國究竟是怎么回事兒?既然他認為就是馬小國壓死了他女兒,又為什么不去警察那里報案?飯店老板說,嗨,我也這樣問他了。我說:壓死你女兒的那個逃逸司機,連他媽的警察都找不到,你怎么知道他叫馬小國?你猜他怎么說,他說警察們都是笨蛋,指望他們根本靠不住,他是找一個算命大師算出來的!他說那個大師非常了得,聽他把情況一說,不到一只煙的工夫就算出來了。大師說那個壓死他女兒的人就叫馬小國,而且就是本市人,眼下他東躲西藏,但總有一天會冒出來的……
我感到哭笑不得。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古怪而荒唐的事情。
“還有一件事情,也不知該不該告訴你,前幾天警察來找我啦……”
胖子老板說到這里突然不說了,而是拿一只手使勁地抓腦袋,好像突然間他的腦袋癢得難受似的。雖然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感覺他那雙小眼睛在盯著我看。他的話著實讓我渾身一陣哆嗦。警察來找?他說是的,但是與那個瘋子的事無關,而是為了十幾年前那樁殺人案。
“殺人案?!”我脫口叫了一聲。不過當我意識到自己的驚慌時,又趕快讓自己平靜下來。“那個案子不是早破了嗎?兇手都被執行啦……”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飯店老板還在繼續抓著腦袋。“那天來了兩個警察,在我那里整整待了一個上午,又跟我問起了那件事,還讓我從頭到尾把那個過程再回憶一遍……”
“他們還問了你些什么……”
“他們還讓我好好想想,除了那個被殺的老板,我還見到什么人沒有。我說時間長了,有些地方都記不清了。不過,有一點我倒是記得很清楚,就是那個人叫殺死之前有段時間里,有個人總在那個轉悠——啊,上次我對你說起過這事兒!看樣子警察對這一點很重視,讓我盡量說得詳細一些。比如說,那個人長得什么樣子,我就照我的印象對他們說了。說真的,那個人長得真像你……啊,你真的叫吳曉明嗎?警察說要是我再見到你,就立刻給他們說一聲——啊,你明天有事嗎?要不你明天到我飯店去一趟?”
飯店老板一邊撓頭一邊等著我的回答。我過了好長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啊啊,可以,明天,就明天吧……”然后我就匆匆走開了。還沒有完全走出飯店老板的視域,我就撒腿跑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要往哪里跑,我只是奔跑著。我感到我就像是非洲草原上一只被獅群追趕的斑馬,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拼命奔跑著……
十一
我已經決定離開這個城市了。
但是,我還沒有找到小雨。
在離開這個城市的十年中間,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念著小雨。再次回到這里也一年多了,那從不曾熄滅的思念之火越燒越烈,我感到自己都快被燒焦了,可是仍然沒有找到有關她的一丁點信息。我曾經許多次跑到她工作過的市歌舞團,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那個熟悉的大院門口,從壓低的帽沿下朝那道歐式大門里邊的大院偷偷張望,希望看到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身影從那里翩然而出,然后歡天喜地地朝我飛奔而來。我生盡辦法打聽到了還在歌舞團工作的她的一些老同事,多次通過電話向他們打聽有關小雨的情況,可是每次努力的結果帶給我的都是無盡的失望乃至心痛。她的那些同事,有一些還是她舊時的朋友,在說到她時語氣總是那樣的淡漠,好像他們從來就不認識她似的,有的人在聽到她的名字時,甚至一時不明白我說的是誰,需要再解釋一下他們才含含糊糊地噢一聲,然后遲遲疑疑地說,“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還有的人倒是一聽到她的名字就想起來了,但是在說到她時的那種語氣卻使人老不舒服。“你說的是那個大明星啊,我們這些無名鼠輩,誰知道人家上哪兒去啦?找她干嗎?說不定人家現在正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演出呢!”只有那個歌舞團的道具師說的還稍微有點價值,“噢,你說的是筱老師呀,她現在已經不在這里啦。啊,走了十來年了吧?那年她丈夫被害后沒多久,她就走了!哎,可能是她受的打擊太大了。聽誰說過,好像是出國啦,不過具體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有時候我也在網上發貼子:“市歌舞團原來有一個名叫筱雨的女高音演員,有誰知道她,跪求她現在的情況!”網上的回復倒是不少,而且什么樣的內容都有:
“是演過《茶花女》那個嗎?”
“我看過她的演出,聲音和形象都很迷人。”
“這么浪漫?癡心郎呀,是吧?點贊。”
“聽說過,是個大美人。睡過她嗎?”
“噢,胸怎么樣?屁股呢?”
“早出國啦。給一千萬,告訴你她在哪個國家。”
“昨天晚上我還在同他睡覺呢——這是第一萬次,還想再睡一萬次。”
“…………”
小雨出國了嗎?如果真是出國了,那么現在她在地球的哪個地方呢?
有一天夜里,她終于在我夢中出現了。我喜極而泣,問她這些年都在哪里,為什么不同我聯系。她雙眼迷離,聲音聽起來飄飄忽忽:“你不是說過嗎,我是一個影子,想我的時候,就在你眼前……”可是當我張開雙臂撲向她時,她卻像一縷白光那樣消失了。
夢醒之后,我放聲大哭。
走吧,走吧,離開這座城市吧。既然尋找小雨已經成了一個虛妄的夢想,那么留在這里就只有痛苦的煎熬了。更何況,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糾纏不休一心要殺死我的瘋子,那個又被重新立案偵察的殺人案……應該說危險已經迫在眉睫,再猶豫不決,說不定真的在劫難逃了。
沒有什么好準備的,只有一只老舊的拉桿行李箱。回來的時候是這樣,離開的時候還是這樣。走吧,繼續流浪去吧。像一只老歌里唱的那樣:“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準確地說,我不是一個流浪者,更像一個逃逸者。對,逃逸者。不逃還能怎么辦?大家都在逃。是的,大家都是逃逸者,只要你在這個世界上你就得逃逸,不同的只是方式而已。噢,那個十多年前被執行死刑的長頭發詩人不也是個逸逃者嗎?沒有人明白他為什么自尋死路,可是我明白。最初他想逃進詩里,可是他最終沒能在詩里找到安身棲居的地方,于是他就逃逸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小雨不也是在逃逸嗎?(小雨小雨,告訴我,你在哪里?)她倒是逃逸得干凈利落喲,她把自己變成一個影子,一閃即逝,無處可尋。我不能怪她,不能因為找不到她而心生怨恨。相反,如果她真的像影子那樣遁身了,我倒應該感到幸福和快樂。再就是那個瘋子。他要找到那個逃逸者,然后殺死他,其實他也是個逃逸者。他在逃逸的路上瘋跑了十多年,他要在另一個逃逸者那里找到他要逃逸的地方。可是他沒有找到。不過,我知道,他在欺騙自己。他找到了我,然后把我假設成一個逃逸者,然后欺騙自己,上演了一場逃逸的鬧劇。我懷疑他之所以沒有殺我,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我只是一個假想的逃逸者。他需要自我欺騙,就像一個吸毒者,明明知道吸毒帶來的快樂是虛幻的,可是他還是要吸,死也要吸。然而他又不愿意欺騙得太深,實際上他是處在一種自我欺騙的撕裂的矛盾狀態中。不過,說不定哪一天他會一不做二不休真的殺了我,因為那種撕裂的狀態沒有人能夠無限地忍受下去。也許在他心目中,殺死我這個逃逸者也是一劑麻醉劑,誰知道呢。
可是后來我再次逃逸了,消失了,他沒有找到我,于是,他選擇了一種與那個詩人類似的逃逸方式:他從那個胖子飯店那里買了一斤油條,然后爬上一幢二十多層的大樓頂層,吃完了油條又拉了一堆屎,然后從樓上跳下去,自殺了。
十二
就在我即將離開時,那個瞎眼房東卻突然回來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院子里來的。我看見他時,他就像過去一樣,一聲不響地坐在那棵芭蕉樹下,輕微而緩慢地扭動著身子。我問他到哪里去了,他笑了笑沒有回答。
“這房子你不是租了三年嗎?怎么現在就要走啦?”
我悄然而歸,準備離開也是絕密,因此他這樣問讓我感到很驚訝。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啦?!”
“我心想的。”他又笑了一下。“有眼睛的人用眼看,沒眼睛的人就用心看。眼睛只能看見能夠看得見的東西,心卻能夠看見一切……你打算到哪里去?”沒有聽到我回答,老頭又笑了一下。瞎眼人的笑總顯得有幾分詭異。“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可是,我得告訴你,你沒有可去的地方。在這個世界上,你無處可藏!”
他的話讓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肯定在想我是什么人吧?”老頭像是在對我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是什么人?我什么人都不是,我是一只蟲子。其實人都是一只蟲子。不過,按照一般說法,過去我是個司幕的,也就是拉大幕的。知道那個歌舞劇院嗎?哈,你當然知道。十多年前我是那個歌舞劇院里司幕的。司幕總是站在大幕后邊,不能暴露自己,暴露了你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司幕了。可是這個活兒很有意思。你看,舞臺上各種各樣的角色,不管是大是小,是主是副,是重是輕,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需要展現和隱藏。一出戲不就是在展現和隱藏的過程中完成的嗎?我將大幕拉開,我將大幕拉上了,一處好戲就完成了。沒有展現就沒法演戲,沒有隱藏也同樣沒法演戲。所以展現和隱藏都是戲劇的一部分,是戲劇的左臉和右臉,正面和反面。這個世界也一樣,因為這個世界也是一出戲,因此也需要展現和隱藏。人,不管是啥樣的人,都是這個世界舞臺上的角色,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演戲,或者說以演戲的方式存在著,而存在的基本形態就是展現和隱藏。很多人以為存在是存在,消失了就不是存在了,那可是一個天大的謬誤,其實展現是存在,隱藏也是存在,是以一種消失的形態來實現的存在。就像在舞臺上一樣,展現和隱藏都是在演出,都是一出戲的演繹方式……”
“怎么?你是說,你是那個歌劇院干過?”
“這么說吧:退休前我在那個歌劇院里展現過,而現在,我處在隱藏之中。噢,前不久我們還通過電話,記得嗎?你在電話里向我打聽過筱雨。什么?我認識筱雨嗎?我肯定認識。不過,她現在也在隱藏之中。你和我都看不到她,可是她存在著……”
“那你肯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聽到我的語氣這么急切,老頭又笑了。“既然是隱藏,在什么地方重要嗎?更何況,如果有人知道一個隱藏者在什么地方,那還叫隱藏嗎?所以你剛才看到我時問我這么長時間都到哪里去了,我沒有回答,因為你那個問題不能成立。”
“還有一個情況你不知道吧?那個一直追著你要女兒的瘋子是我的兒子。大前天他從樓上跳下來,也將自己隱藏了——你可不要小看我兒子,他以前還是個大學教授呢……還有那個自投羅網的詩人,他那樣做也是為了隱藏自己。還有,那個被人殺了又扔進河水里的著名企業家——啊,你也許不愿我提到他吧——他也被隱藏起來了。他先是隱藏在那片小樹林里,后來又隱藏在河水里,最后他也隱藏在泥土里了。啊,也許當初他還不大愿意隱藏起來,可愿意不愿意又有什么區別呢……”
我站在那里,像是被凍僵了,只能瞪著眼睛看著他,看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看著那雙似乎在眺望遠處其實已經完全失明的眼睛。
“你要離開是吧?要到一個你以為別人不知道的地方隱藏起來。這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現在對你來說,這種形式的隱藏已經沒用了。警察正在找你,他們已經盯上你啦,用一句話來形容,你現在是插翅難飛……”
就在這個時候,街上傳來的警車的鳴叫聲。
“你不要緊張,這些警車還不是沖著你來的。不過,總有一天,它們會朝你開過來……”
我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那,我該怎么辦……”
老頭又笑了。“我是個司幕的,我知道,有時候拉開的大幕就沒法再拉上了。退出這個舞臺吧,像我一樣,退出這個舞臺。沒聽懂什么意思,是吧?這樣給你說吧,當初我退休回家,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小院里,我住的這個地方誰都不知道,連我在歌舞劇院時的那些同事,甚至包括我的兒子,他們都不知道。不過這種隱藏只是相對于歌舞劇院而言,這個小院還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永遠這樣隱藏下去。所以,后來我就選擇了另外一種形式: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只蟲子,準確講,一只蚯蚓!”
我尖叫起來:“你是說,讓我也變成一只蚯蚓……”
老頭幾乎笑出聲來。“蚯蚓有什么不好?可不要小看這種蟲子,它有一個你我都沒有的特點:可以鉆進泥土里去!我這么長時間一直在里面,以泥土為食,以泥土為床,很舒服的,更重要是,外面的人看不見,比你躲到任何地方都要好一百倍!”
我再一次說不出話了。說真的,我對自己的一生有過許多種預測,小時候曾經幻想變成一只雄鷹在天上飛,變成一條魚在海里游,可是從來沒有想到要變成一只蚯蚓。甚至,說實在的,我討厭那種難看的蟲子,連眼睛也沒有,軟不溜溜的,通體潮濕而且黏糊糊的。可是,老頭說的對,如果不這樣,我又能怎么辦呢?我對老頭說:別急,別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老頭的那雙瞎眼依然看著遠方。“好吧,你想想,好好想想。”
十三
我還到網上查閱了有關蚯蚓的資料:
蚯蚓俗稱地龍,又名曲鱔,是環節動物門寡毛綱的代表性動物,沒有骨骼,體表裸露。雌雄同體,異體受精,屬于無脊椎動物,科學分類上屬于單向蚓目,喜陰暗和喜歡安靜的周圍環境,以腐敗的有機物為食。蚯蚓屬夜行性動物,白晝蟄居泥土洞穴中,夜間外出,一般夏秋季晚上8點到次日凌晨4點左右出外活動,采食和交配都是在暗色情況下進行的。目前已知蚯蚓有2500多種,達爾文1881年就曾指出,蚯蚓是世界進化史中最重要的動物類群……
我整整想了三天三夜,最終還是想通了。我決定像瞎眼老頭那樣,變成一只蚯蚓。起初我以為那個變化過程會很復雜,甚至會很痛苦。其實很簡單。正像我以前曾經夢到的那樣,只需要用一片芭蕉葉子扇一下就可以了,而院子里芭蕉樹上葉子多的是,它們肥大而鮮嫩,輕輕揮動一下就會產生出叫人周身舒坦的絲絲涼風。于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一頓自己最喜歡吃的飯菜,美美飽餐一頓,從不喝酒的我還喝了一杯。然后,我打了個飽嗝,走到老頭面前。老頭從芭蕉樹上折下一片葉子,朝我扇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