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韞
一、“修憲”已經成為當前日本政黨政治的主題
當前,日本安倍政府的頭等大事就是修憲。要知道什么是修憲,首先必須知道《日本國憲法》是怎么來的。
1946年3月6日,經盟軍最高司令部和日本政府官員共同審定的《憲法修正草案綱要》公布,并于4月17日交國民自由討論和國會審議。日本共產黨堅決要求廢除天皇制,而其他政黨和團體則要求憲法明確規定“主權屬于國民”。最終,因盟軍最高司令部的堅持,“廢除天皇制”的修改建議被否決,其他的則基本被接受并做相應增改。1946年11月3日,經日本議會兩院審議通過的《日本國憲法》正式公布,于翌年11月3日生效?!度毡緡鴳椃ā肥敲廊詹┺牡慕Y果。
日本修憲,首先是美國鼓勵的結果。
美國是推動日本修憲的第一股力量,并激起了日本右翼勢力的修憲欲望。冷戰期間,美國為對付蘇聯領導的社會主義陣營,試圖改變對日政策,重新武裝日本。1953年11月9日,正在日本訪問的美國副總統尼克松在一次演說中露骨地主張重新武裝日本,稱:“放棄戰爭的憲法(指戰后日本憲法)是個錯誤?!?0世紀60年代以后,美國為抗衡蘇聯、爭奪世界霸權,一再要求日本“修改禁止向國外派兵的憲法”,與美國共同“分擔防衛責任”,以減輕美國的經濟負擔。
其次,日本國內的政治保守勢力與壟斷資本相結合,始終是修憲運動的推手。
隨著日本經濟實力的增長,日本壟斷資本的野心和欲望不斷膨脹,將成為大國視為日本的目標。一方面他們不滿足于日本居于“經濟大國”的地位,夢想充當“政治大國”的角色,支配亞洲和太平洋地區,影響世界。另一方面,日本“經濟大國”的地位又十分脆弱,令他們憂心忡忡。日本國土狹窄,資源匱乏,工業用原材料大部分依賴進口,特別是石油依靠從中東等地進口,一旦“海上供給線”被切斷或進口出現危機,其后果就不堪設想。因此,日本壟斷資本迫切要求修改憲法,特別是修改現行憲法中的第九條,使日本能夠重整軍備,擴充軍事實力,以“軍事大國”來確?!敖洕髧?,并向“政治大國”邁進。
近年來,為改變經濟的不景氣,日本壟斷資本有求助于發展軍火生產的苗頭。據日本防衛省公布的2015年度武器裝備采購合同簽約業績單,川崎重工、三菱重工、重機公司IHI、三菱電機、日本電氣(NEC)等大公司上榜,不少企業創立于富國強兵的明治時代。2017年度內,三菱重工位于愛知縣的小牧南飛機制造廠美國戰機生產線,將生產出最尖端的隱形戰機F-35A兩架,并交付日本防衛省。這將是由日企參與制造的首批次該型號戰斗機。《日本國憲法》固然是一部維護壟斷資本利益的資產階級憲法,然而日本壟斷資本熱衷于發展軍火的征兆,令人聯想起近代日本以戰爭投資方式推動資本積累的發展道路。
再次,日本大眾不關心政治,在修憲逆流面前無所作為。
戰后不久,現實主義路線成為社會主流觀念,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使日本社會結構和國民意識發生了巨大變化,和平主義、民主主義思想被現實主義所替代。在池田內閣打出“收入倍增”口號之前,由丸山真男主導的戰后和平主義、民主主義思想,是社會思潮的中心。但在“收入倍增”口號打出之后,丸山真男的思想黯然失色,能夠被民眾留下來的唯有與人類欲望共生的現實生活。1960年以降,一群追求過日子,比拼門第、名譽、地位、金錢的日本大眾成為日本民主的基礎。擁有主權的民眾不僅對政治漠不關心,甚至認為政治放心地交給政治家來辦就行。為此,日本政治成為政治家們的私有領地,成為被官商勾結壟斷的領域。日本思想家、文藝評論家吉本隆明描述1960年以降的日本社會變化如下:認同否定丸山真男、優先個人利害等對政治冷漠的階層的繁殖增生,直接導致關心政治的,尊重戰后和平主義、民主主義的階層成為社會少數。
最后,日本政黨政治退化,各主要政黨紛紛將民族主義當作意識形態旗幟。除日本共產黨外,各在野黨的綱領路線和政策方針都發生了較大變化。隨著日本經濟的騰飛,由社會黨和日本最大的工會組織“總評”領導下的以階級斗爭為基調的工會運動走向衰落,逐步向以勞資協調為主的現實主義路線轉變,并在長期是保守派和革新派對立焦點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和自衛隊的問題上,呈現出保守化傾向。在此背景下,修憲派充分利用日美同盟和反恐的契機,突破和平憲法的限制,實現海外派兵。“強化自衛隊力量”等觀念在民眾中的影響力日益提高,國民輿論顯示出保守化的傾向。
二、日本政治所面臨的三大變數
綜上所述,目前,日本政界在恢復日本完整主權這一點上,已經基本合流,從日本政界的角度看,修憲已經是大勢所趨。但是,日本政治的變數還是極大的,筆者認為,日本重大的變數有三點,一是沖繩問題,二是核問題,三是國際條件的變化。
第一大變數:沖繩問題。1952年4月,《舊金山和約》生效,沖繩被迫接受美國的單獨軍事占領,直至1972年。20世紀60年代,與日本本土的反安保斗爭相呼應,在沖繩各地掀起了群眾性的以“擺脫異族統治,確立民主主義,反對戰爭,實現和平”為主要內容的“復歸日本運動”。然而,自1972年“復歸”以降,在美日共同統治下,沖繩的民主主義依然無法確立,沖繩民眾繼續與戰爭為鄰,繼續與和平失之交臂。2009年,鳩山由紀夫當選日本首相,這給沖繩民眾擺脫軍事基地帶來了短暫的契機。鳩山在競選時承諾要將日本沖繩的普天間美軍基地移到“縣外”或者“國外”。然而,2010年6月初,日本首相鳩山由紀夫宣布辭職,結束了不到9個月的短暫任期。沖繩再次回歸美日“棋子”角色和“棄子”地位。
駐日美軍基地75%的設施部署在沖繩。盡管沖繩的犧牲不斷地被日本政府遮蔽,但是,在沖繩發生的政治事件(沖繩戰、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伊拉克戰爭、沖繩海域軍事演習等)和生活事件(軍事基地造成的噪音和環境污染、美軍強奸沖繩少女事件等)是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是難以被抹殺的。由于美軍基地的存在,沖繩民眾始終處于當“活靶子”的生活中。日本國內共有17處核發電站(本州13處、九州2處、北海道與四國各1處),而沖繩卻一個核發電站也沒有。其原因竟然是由于沖繩地區軍事基地繁多,隨時可能遭到襲擊,故而不適合建造核電站。美軍基地的存在和擾民程度致使生活在沖繩與生活在日本本土的民眾之間,對于美軍基地和美日同盟的本質認識不同,并形成鴻溝。盡管如此,因長期得不到日本本土聲援而孤軍奮戰的沖繩民眾宣告,只要美軍一日不撤出沖繩,沖繩民眾的反基地運動就不會停止。
沖繩美軍基地的危險性和擾民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部分本土人以沖繩經濟長期依賴日本本土政府的基地負擔轉移支付為理由,回避面對沖繩的苦難。日美軍事同盟已經有60余年歷史,日本民眾尤其是日本本土的民眾,對于美軍駐扎日本的事實已經習以為常。因此,在對日美同盟以及美軍基地的認知上,沖繩民眾與日本本土民眾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對于如何看待日美同盟,日本本土民眾普遍認為,美軍基地是保護日本甚至全球的繁榮與安全。而沖繩民眾則普遍認為,美軍基地是破壞沖繩民眾和世界民眾安全的存在。如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在為《永久“占領”》一書撰寫的序中指出的那樣:日本人的平均想法是,為了保衛日本,美軍基地理應駐扎日本。冷戰終結以來,美國在短暫忽視了經營亞太地區軍事影響力之后,便重組了在亞太地區的同盟。為此,在過去的20年中,美國及其盟國已調整并保持現代化軍事能力,并使美國能在傳統和非傳統安全領域為亞太地區提供一個安心的存在。諸多評論家認為,即便存在不確定性,美國在本地區的強大存在仍然被認為是必要的,除沖繩人之外。
日本本土民眾對于沖繩安全的淡漠,與日本本土媒體的關注與報道有關。1995年,日本沖繩縣那霸市地方法院11月7日開庭審理三名駐沖繩美軍士兵強奸女學生案。9月4日發生這一案件后,在日本引起軒然大波,日美同盟關系面臨冷戰后的首次危機。10月21日,沖繩舉行了8.5萬人參加的群眾集會,強烈抗議美軍暴行,并對日本政府對美態度軟弱表示不滿,要求歸還“無基地的沖繩”。原定于11月底來日本大阪出席亞太經合組織非正式首腦會議的美國總統克林頓突然中止了行程。美國首腦的訪日因大規模的群眾運動而中止,該現象是1960年以來鮮有發生的。沖繩的群眾運動以及群眾運動的力量一度喚起日本民眾的歷史記憶。當時,日本人民曾掀起反對修訂日美安全條約的大規模群眾運動,結果迫使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終止訪日、岸信介內閣倒臺。然而,由于日本本土媒體對于沖繩的關注和報道相當淡漠,致使1995年的沖繩抗議美軍運動消沉之后,本土對于沖繩人的安全與否又回歸淡漠。在沖繩發生的因美軍基地而起的惡性事件,例如,2004年美軍直升機墜落在沖繩國際大學校內的事件,沒有在本土得到充分披露。日本本土媒體的選擇性報道,致使沖繩沒有民主主義的狀態被遮蔽,致使沖繩縣民的90%強烈反對美軍基地的存在,作為美國務院和美軍的代理人,日本政府、日本防衛廳和內閣府卻得以一起遏制沖繩。
第二大變數:核問題。由于日本是唯一受核武器襲擊的國家,日本國民中有一種“恐核”的記憶。2011年3月發生的福島核泄漏事件,使日本本土百姓把自己的命運與沖繩聯系起來了。因為他們發現,自己也像沖繩人一樣,突然間成了日本政府的棄子。
福島第一核發電站核泄漏事故發生后,日本政府以及東京電力公司等組建了4個調查委員會。日本國會調查委員會是在核泄漏事故發生9個月后才成立的,但卻是在國際上獲評價最高的。該調查會將調查情況公布于網絡,并將該事故界定為“人為災害”。對于人為災難的原因所在,曾任日本國會事故調查委員會委員長的黑川清支指出,這場人為災難的原因在于日本的集體思維方式(group thinking),即在排擠不同意見、一意孤行的基礎上形成膚淺思考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在日本政府和日本企業,在由日本人構成的集體中普遍存在。對于依附于集體的精英們而言,只要扮演好附和意見的角色,便可獲得源自體制的長期保護和經濟利益,并可免去承擔失敗后的責任追究。保全個人利益的想法致使膚淺的集體決策橫行于世。
在福島核泄漏事故發生后,德國政府改變能源政策,計劃至2022年停止所有核發電站的發電,實現零核電。福島核泄漏事故發生已經有6周年,依然有9萬福島居民被迫過著避難生活。在大多數民眾強烈反對下一度被叫停的核發電站,自2016年起又依次投入運營。在日本政府要求下,各自治體于2017年3月解除了避難指示,與此同時,日本政府終止了對避難者的賠償和援助。福島縣民健康調查正在對兒童進行第二輪甲狀腺癌的篩查,迄今為止已有超過130名兒童被確診為甲狀腺癌,國家是否給予治療保障尚不明確。福島縣政府6月5日表示,又有7名2011年發生核事故時年齡為18歲及以下的福島縣居民被診斷患有甲狀腺癌,現在共有152名福島縣居民被確診為甲狀腺癌。
在“核恐”氛圍之下,2017年6月6日,據日方報道,在位于日本茨城縣的日本原子能研究開發機構內部發生研究用核設施泄漏事故。缺乏對放射性物質的安全管理制度或成為此次事故的主要原因。據查,從1991年到今年為止的26年中,一次也未對此次發生泄露的金屬容器內部進行檢查確認工作。所以,此次核泄漏又是人為災害。2011年和2017年發生的兩次核泄漏事故,激活了民眾的“恐核”記憶,并生成了聲勢浩大、經久不絕的反核運動。
第三大變數:國際大勢發生巨變,美歐走遠,中歐走近,中美關系企穩。冷戰后的美國獨大,但世界并沒有享受到和平紅利,危險不安反而更加擴大,歐洲成為受害最嚴重地區。德國總理默克爾稱,七國峰會是“六國聯手對抗一個美國”,特朗普已經造成西方世界聯盟分裂,美英不再是可靠盟友,歐洲“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
為此,安倍晉三在特朗普上任20天后便開啟了訪美之旅。回國之后,安倍一方面利用東北亞危機在內的一切借口,加速向戰前體制轉型,包括宣布新憲法定于2020年實施。同時,安倍晉三首次對外公開表達與中國主導的“一帶一路”構想的合作立場。
這表明,安倍已經不是上任之初那么信心滿滿,雖然美國保守派釋放出支持日本修憲,強化日美同盟的信號,但是美國要實現戰略收縮,必須全力解決好自己的事,對日本的約束和支持能力雙雙下降,這已經是事實。美國是否會堅定地站在日本一邊,這一點,無論日本還是安倍政府都沒有把握。
在沖繩人民的反抗日益加劇的情況下,作為美軍基地和美日同盟的基石,沖繩的前途日益不明朗。
隨著核泄漏問題的不斷發酵,日本民眾對日本政府的信心在逐步下降。
只要日本完成修憲,中日關系就不可能轉好。日本與中國作對,就難以加入新的國際秩序,只能進一步走向孤立。
形勢比人強,無論怎樣“胸懷大志”,但歷史留給安倍政府選擇的余地,已經越來越小了。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