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 完 熱湯，要去走 下一段路了

■夏不綠

喝 完 熱湯，要去走 下一段路了

■夏不綠

攝影/@DiancrazyHjy 模特/@eggyi_

滾圓的壽司

在壽司還不叫壽司的時候，她是個身高1米65、體重95斤的單薄少女。后來大學四年沒見，回來時，我們幾個發(fā)小都大跌眼鏡——眼前這個白白胖胖，活像個師傅手里捏好的飯團的女生是誰？

壽司糯糯地開口解釋：“嘿嘿，長胖了些。”

她聲音青嫩，像是清晨剛落到草尖的露珠，要是以前，不知有多少男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面對現(xiàn)在的壽司，男生們只會爺們兒地拍拍她的肩膀，說句：“兄弟，吃飯去！”

在回轉壽司店里，見她風卷殘云般掃光一整條皮帶上的食物后，所有人再次驚呆。以前的壽司可是小鳥胃，吃一點就會撒嬌般地喊：“哎呀，實在吃不下了，好飽。”

壽司的這次壽司店之行，除了讓請客付賬的同志心痛了一把，還大大提高了壽司師傅做食物的速度，她“壽司”的外號也從此叫了下來。

吃飽后，壽司打了個嗝，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們，像是在為自己吃得太多而感到不好意思，滿月似的大臉上浮現(xiàn)一絲紅暈。

她哭的是自己

寫稿到深夜，我肚子餓了，就去樓下便利店買吃的。我拿了啤酒和花生，剛準備去結賬，抬頭就看見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利索地拿起兩袋巧克力、兩袋薯片、一盒綠豆糕、一包威化餅、兩罐汽水，塞進購物籃。

“壽司，”我驚訝道，“你怎么在這兒？”

看到我，壽司的臉一下子紅起來，仿佛做了什么虧心事，支支吾吾道：“我……我下來買點零食。”

我看了眼她籃里的東西，說：“你確定是‘一點’？”

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剝花生，她吃巧克力，她問我要不要，我說我不愛甜食，我繼續(xù)剝花生，她吃威化餅，我還在剝花生，她打開一罐可樂“咕嚕咕嚕”喝起來。我真懷疑她的胃是不是無底洞，吃掉的那么多東西連回音都沒有。

“你這么吃沒問題嗎？”

壽司正在拆一袋薯片，只聽“嘭”的一聲，一股馬鈴薯油脂的味道就飄散進空氣里。壽司手頓了一下，然后掏出幾片薯片塞進嘴里，邊咂巴著嘴，邊對我說：“不吃心里難過。”

“不吃心里難過。”這就成了壽司應付所有人的話。

記得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壽司失魂落魄地被爸媽帶回家，不僅體重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整個人也好像被抽走了精氣神一樣。她參加了幾場招聘考試，全卡在了面試環(huán)節(jié)，似乎也沒信心再去好好準備了，便以考研為擋箭牌宅在家里，就這樣越宅越吃，越吃越胖，越胖越宅，惡性循環(huán)。

我親眼看到她被家人追著拉回家。父母擔心她的體重繼續(xù)上升會嚴重影響健康，所以不讓她去外面吃東西，她就死死地抱著那棵陪我們一起長大的老榆樹哭泣。

他們?yōu)榱藟鬯镜臏p肥大計還各自分配任務：壽司媽負責從網(wǎng)上找各種減肥食譜在家烹煮，壽司爸則每天天一亮就把她拎起來出門跑步。

每天下蹲50個，圍著小區(qū)跑半小時，壽司身上的肉就顫啊顫，跟漲潮似的。有一天，她終于受不了了，氣喘吁吁地蹲在地上，哭喪著臉對她爸喊：“你打死我算了！我死都不要再跑了！”

壽司爸深深嘆了口氣，說：“我也是為你好啊，你說你這么胖——”

壽司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聲音驚天動地，震驚整個小區(qū)。路過的大爺大媽站在一旁幫著壽司爸勸：“哎呀，你爸這也是為了你好，少吃一點也不會怎么樣……”

其實他們哪里知道，壽司哭的不是火鍋、魷魚、小龍蝦、爆炒肥腸、壽司、薯片，她哭的是自己，她一邊哭一邊嘴里抽泣著念叨什么，可惜沒人聽清。

據(jù)說那天回到家后，壽司爸把壽司媽準備的減肥餐全部倒進了垃圾桶，雙手叉腰，特別爺們兒地說：“讓這些東西都見鬼！我女兒愛吃什么就吃什么，大不了我養(yǎng)她一輩子，看誰嫌！”

壽司的魔鬼減肥旅程也就此結束。

深夜醒酒湯

直到很久以后，壽司才告訴我，她在大學的時候交了一個男朋友，這個男生我們叫他海苔吧。海苔是位廚師，在他師父開的小店里幫忙。壽司那天和同學玩到凌晨，一群人三三兩兩走在大街上，學校回不去，有人去了網(wǎng)吧，有人去KTV繼續(xù)嗨，壽司肚子餓了，便一個人沿著街邊尋找還沒打烊的餐館。

走進一家小店，撩開簾子，里面是木桌木凳，古色古香中帶著點日式和風的味道，菜名寫在旁邊掛著的布條上，全是很簡單的日常小菜。壽司點了一份醬油拌面，海苔端出來的時候贈送了她一份青瓜小卷。

“你一個女孩大晚上出來很不安全啊。”店里只有壽司一個客人，海苔在壽司對面坐下和她聊起天，“你是這附近大學的學生？”

壽司掰開筷子，拌拌面條，夾起面上的煎蛋咬一口，里面的蛋黃嫩得流出汁水。

“是呀。”壽司抬眼看了看海苔。他是個長得干凈、英氣的男生，眉眼似畫，卻藏著一股涉世未深的傻氣。“你們店24小時營業(yè)？”壽司接著問。

海苔點點頭，說：“早上七點我?guī)煾妇瓦^來接班，我回去睡到中午，然后繼續(xù)過來幫忙。”

“這么辛苦。”壽司驚訝得咂舌。

第二次來這家店是因為壽司被男友劈腿，傷心的她一個人去酒吧喝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暈暈沉沉，走起路來不分左右東西，迷迷糊糊就走到這家店外，沒多想，撩開簾子就進去了。

“給我一壺燒酒，再要盤花生。”喝了酒的壽司說起話來嗓門也大，店里的客人都朝她看去。

海苔急忙走過來拉她到一個角落坐下，端了一杯溫熱的茶水給她，說：“稍等。”

過了一會兒，海苔端出一碗黃澄澄的湯出來，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壽司說：“喝完。”

壽司腦子里仍是暈乎的，也沒有多問，端起碗“咕嚕咕嚕”就喝了個底朝天。那湯味道酸酸的，很提神，她只覺得腦子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后來，壽司才知道那是海苔特意為她用橄欖和楊梅煮的醒酒湯。

壽司的眼睛透過放低的碗沿看向海苔，聲音糯糯的：“我餓了。”

店里沒剩什么了，只有幾袋吐司、一顆雞蛋和半截黃瓜。海苔拿出所有食材給她做三明治，壽司坐在對面，用手托著下巴，神情專注地盯著海苔的每一個步驟：黃瓜切得均勻，和雞蛋一起夾在吐司里，涂上蛋黃醬，然后用刀切成兩個三角形。

“給你。”海苔把其中一半遞給壽司，另一半自顧自大口吃起來。

壽司想，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喜歡上海苔的。很久之后，她在書上看到一句話：“不需要關心我的人生取向、宗教觀念、社會意識，只需要一個知道我昨夜煲了一個靚湯，夾痛了尾指，填了一首好歌的人。就是在這些微絲細眼棉干絮濕之中，釀出真正的感情。”她覺得，這說的便是她了。

眼淚落進無底洞

后來，壽司和海苔在一起了。白天，壽司在學校上課，海苔睡覺兼干活兒，傍晚一到，壽司便樂顛顛地跑去店里，不忙的時候，兩人一起吃晚飯，從暮色西斜吃到華燈初上，海苔抽不開身陪她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喝著湯，邊做作業(yè)，邊瞟幾眼海苔穿梭于廚房與餐桌之間的身影，嘴角是忍不住浮現(xiàn)出的笑意。

時間一久，壽司覺得是時候告訴爸媽這件事了，可沒承想，壽司父母知道這件事后，不能接受自己辛辛苦苦培養(yǎng)了20年的高才生居然和一個小餐館的廚子談戀愛，不遠千里趕來學校要棒打鴛鴦。

壽司卻一點也不害怕。面對父母苦口婆心的勸告，她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就是喜歡他，除了他，我誰都不稀罕，等我一畢業(yè)就跟他結婚！”

壽司和壽司的父母誰都不肯妥協(xié)，所以，這場談判最后以失敗告終。壽司的父母氣得直接以斷絕生活費作威脅。可那又怎樣，壽司絲毫沒有示弱。在外兼職兩份工，每學期成績都能拿到國家獎學金，她的小日子過得還算湊合。每天打完工，壽司就去海苔店里，海苔煨一鍋熱乎乎的骨頭湯，湯色濃稠，弄得整間店子滿是香味。常有客人來問海苔這湯多少錢一碗，海苔都寶貝兮兮地回復道：“這湯是給我女朋友留的，誰也不賣。”久而久之，海苔煲的湯都被客人打趣說成是“老婆湯”，誰也不能喝，除了壽司。

“海苔每次做飯都會圍一條藏青色的圍裙，后來，他請他師娘在上面繡了我的名字，說是這樣一進廚房就會想起我，想起我就能在烹飪里投入情感，有情感的食物才是世上最好吃的。

“那幾年我就沒去過其他館子，天天都吃海苔給我做的飯。他知道我愛吃辣，特地去學了湘菜、川菜的做法，一盆辣子雞，我們就著冰啤酒可以吃得干干凈凈，吃得嘴唇通紅，就像兩個開心得不得了的小屁孩。

“海苔說，以后存夠錢就開家館子，再生一窩小兔崽子，人多，吃飯才熱鬧，全家人在一起，就算白米飯也能吃得香噴噴……”

壽司一邊說起這些，一邊抹著眼淚，坐在我家沙發(fā)上吃煮好的大閘蟹。她的眼淚掉在蟹肉上，還哽咽著繼續(xù)吃完，我真擔心會苦著她。可是就像我之前說的，她的胃就像個無底洞，再怎么傷心，那一整盤大閘蟹都進了她的肚子里。

做回單薄少女

察覺到壽司的不對勁是一個月后，我正在小區(qū)門口的一家粉店嗦粉，壽司進來了，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又走出去。我沒多想，繼續(xù)埋頭吃。過了一會兒，我感到對面出現(xiàn)一團陰云，抬頭看到壽司站在面前。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我一頭霧水。

“你怎么了？”我問。

壽司搖頭，眼睛盯向我碗里的粉。一層紅油浮在湯上，雖然我吃了一半，但它誘人的色澤依舊不減。

“要吃嗎？”我說，“我再叫一碗。”

“不不。”壽司急忙擺手道，“我不吃，我就看看。”

原來，壽司準備減肥了，這次不是父母逼她，是她主動想要減肥了。

一開始，我以為壽司只是嘴上說說，堅持不了幾天，可當看到她在小區(qū)里跑步、下蹲、扭腰，每天查閱不同減肥資料的認真勁兒，就連我深夜去便利店買東西也再沒遇到過她。我想，這次該是認真的了吧。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朋友結婚，喜宴上，大盤大盤的肉擺上桌，壽司坐我旁邊，我看見她眼睛都直了，猛吞口水，抓起手邊的茶水“咕嚕咕嚕”往嘴里灌。

我于心不忍，勸道：“適當吃點也沒關系。”

壽司立刻狠狠瞪了我一眼，顯然，她把減肥道路上一切阻礙她的人都視為仇敵。我不敢說話了，兩個小時下來，就看著她可憐兮兮地小口吃著海帶絲。婚宴結束，我心想，完了，俗話說，“欲速則不達”，看到壽司氣勢洶洶地打了輛車報出一個餐館名字就揚長而去，我猜她八成要暴飲暴食了。

我跟著她，直至在一家館子前停下。壽司走進餐館，找了張靠角落的空桌坐下，整個身子陷在沙發(fā)里，自始至終，她只點了一份切黃瓜。

就這樣，后來，壽司真的瘦了，一開始是5斤，看不出變化，只覺得人精神了；接著是10斤，臉小了一圈，她笑得更多了；然后是20斤、30斤……直到減下一個兒童的體重。她又變成那個說話輕輕、笑容輕輕、體重輕輕的單薄少女。

食物填補不了空缺的心

幾年后，我和壽司聊天，再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壽司說，她最胖的時候常常半夜被餓醒，有一次她起床去客廳找東西吃的時候，聽到了父母房間里傳來說話聲。

壽司媽說：“壽司再這樣下去可怎么辦？瘦也瘦不下來，各種考試也考不上。”

壽司爸嘆口氣，說：“大不了我們養(yǎng)她一輩子。”

“早知道當初就不反對她和那個男孩了。”

“人都不在了，還說這些干嗎？就算不反對，生老病死這事也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壽司媽的聲音哽咽起來：“可是看到壽司那樣子，我心里也難受啊……”

壽司走到廚房，看到鍋里還剩一半的湯，是排骨冬瓜湯，上面浮著一層白膩膩的油脂。壽司開火，把湯熱了熱，倒出一碗，站在廚房里慢慢喝完。她突然之間就覺得不再想吃東西了，食物慰藉人心，但真正能愈合傷口的還是愛。壽司在那碗湯里喝出了海苔以前常說的“烹飪情感”，只有有情感的食物才是世上最好吃的。

那天晚上，壽司夢到了海苔。夢里，海苔皺著眉頭對她說：“壽司，你真胖，要知道你現(xiàn)在成了這個樣子，我就不會愛你了。”

壽司說：“你人都不在了，有什么資格嫌棄胖子？”

海苔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認真地說：“對啊，我已經(jīng)不在了，可是你明明還在，你還有父母和朋友。你什么時候才能認清這個現(xiàn)實呢？就打算繼續(xù)這樣自暴自棄下去嗎？”

這句話讓壽司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醒來后，壽司就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第二天一早便宣布減肥。后來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餐館，她便常來，因為餐館里的擺設、氛圍很像海苔以前做事的那家店，壽司覺得里面有海苔的氣息。

“我很愛海苔，他去世后我根本無法接受，只能用食物來填補心里的那個空洞，可是再也沒有吃到比海苔做的更好吃的食物了。

“我看到父母每天明明很擔心還要強顏歡笑，生怕一不小心碰到我的傷疤，而我一味陷在過去里出不來，放任自己消沉頹廢下去，真是太自私了。

“自從我下定決心減肥，媽媽就開始每天給我煲湯，都是刮油水的，清淡無味，我卻覺得是這世上最好喝的東西。最后，我終于想明白了，這不是食物的問題，是人心。如果人的內心荒蕪了，即使是再好的東西也嘗不出滋味。海苔去世后，我封閉了自己的心，也封閉了自己的愛和感受。可是失去的人生終究要靠自己找回，繼續(xù)停在原地也不會讓海苔活過來，我唯一能做的是帶著他的愛繼續(xù)生活，并且要活得很好。”

說完這些，壽司抹抹眼睛站起身，繼續(xù)忙活去了。在減肥的這段日子里，她和父母終于達成了和解——他們不再盲目地逼她去參加各種招聘考試，而她也不再找借口消極避世，她盤下了一間小店，重新裝修布置，店名改成“海苔和壽司的館子”。

我在店里點了份牛奶鯽魚湯，湯汁濃稠白皙，用嘴吹吹，喝一口，心暖掉半截。我突然想到一句話：長的是深夜，短的是人生。

這短暫的人生里，我們無非是想在一個孤獨的時刻有碗熱湯喝，在沒有人陪的歲月里，用食物填補空缺的心。但是再悲傷的時光都有結束的時候，我們都應該站起來重新出發(fā)，擦擦眼淚，喝完熱湯，開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