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南風窗W -王躍文
N:1999年《國畫》出版,一時洛陽紙貴,你之前的生活狀態是什么樣的?你曾經的為官之道對創作有什么幫助?
W:出版《國畫》之前,我是一個在機關工作、業余寫作的人。當時,我每年創作一兩部中短篇小說,但每次發表出來都會受到關注,或被權威選刊選載,或被評上獎項。
我從縣級政府機關,一直到省級政府機關,都是從事機關文秘工作。年輕時倒有從政理想,慢慢看破些門道就放棄了。我曾對同事開玩笑說,你們在這里是為做官,我就是就業而已。我以就業的心態在大機關里待著,日子過得平淡自然,完全成了官場的觀察者。
嚴格來講,我從來沒有做過官。過去在機關里只是技術型干部,干的是起草講話稿以及各類文件的工作。這類干部盡管也可以有很高的行政級別,但嚴格來說算不上官員。不過,也有人會覺得自己這個職位就是一個官,這就另當別論了。我在官場工作多年,耳聞目睹很多事情,無疑對創作是有益的。任何生活的積累都有益于創作。何況,目前社會現實非常復雜,都會集中反映到官場中去。寫官場,不需要太多技術手段,不需要太多編故事的能力。官場很有技術,官場多故事。
N:你的成名作是官場題材小說,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眼中的官場有變化嗎?你認為是什么樣的內在邏輯催生出了這樣的變化?你認為官場應該是怎樣的生態?
W:怎么沒有變化呢?變化很大。官場的某些壞現象,最初只是拉關系走后門,后來叫不正之風,再到后來就是腐敗了。這就是變化。
我感覺到社會治理在某些方面出問題了,曾在《蒼黃》里專門寫到一幅叫《怕》的畫,其意就是提醒人們應該有所敬畏,有所懼怕。一個社會,道德無底線,上不怕天、下不怕地,也不怕人間法律,必將導致災難。
現在法制建設越來越加強了,很多政策也越來越規范了,想運用權力謀私利的技術難度越來越大,有些官員就抱怨越來越不好操作了。比如說,國家公務員現在是逢進必考,不像過去錄用干部領導批條子就可以解決。這就讓不少有權使不上勁的人很惱火。但是中國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凡有政策總有對策。公務員考試這樣的事,老百姓看著鐵板一塊,但仍有人有辦法在中間操作。
經濟生活中的權力運作就更多了。近二三十年,中國的經濟立法力度相當大,但遠趕不上官員攻擊法律漏洞的力度。資本運作過程中出現那么多貪污腐敗大案,很大程度上就是官商勾結玩弄法律的結果。貪腐官員是最不愿意看到社會進步的。社會越進步,權力的作用就越小,他們獲利的機會也就越小。
我們先不奢談什么體制改革、制度建設,很多時候我們只需要憑常識判斷是非,就能把事情做得更好些。我這是很迂腐的想法。根本上講還是要靠更好的體制、法制、制度,不然官場生態不可能發生根本改變。群眾要求改變某類現狀的呼聲很高,但利益既得者不想失去自己的地位。所以,最近一喊打擊網絡謠言,很多壞官暗地里手舞足蹈。當然網絡謠言肯定是有的,但有些真相傳播也會被當作謠言打擊。
N:官場小說為何受歡迎?據你了解,受眾會不會是公務員群體為主?
W:官場小說受歡迎,除了文學作品本身的欣賞性原因以外,自然有其他社會學意義上的原因。比如人們通過閱讀文學作品,完成對現實生活的關注等等。如果因為現實受人關注而引發讀者對官場小說的關注,只能說明現實太值得人們關注了。有人把這種現象歸咎為此類小說的過失,真是有些神經錯亂的感覺。
文學回避政治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回避對政治生活的思考和探究是文學的失職。這個問題我被問太多次了。都有點無趣了。
N:你的小說有一種竭力從現實的縫隙中看到光明的感覺,并不是人們說的那么灰暗。
W:總體上我個人是個悲觀主義者。這同我是否在官場的經歷沒有關系。我對社會、人性、文化的劣根性,都有很深的焦慮。但是我在行動上又是樂觀的,相信時間會解決很多問題。
魯迅曾經在《論睜了眼看》一文中說,“中國的文人,對于人生,至少是對于社會現象,向來就多沒有正視的勇氣”;又說,“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還說,“中國的文人也一樣。萬事皆閉眼,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就是:瞞和騙”。文學的價值不是掩飾,不是讓人們從鏡子中感受陽光的溫暖,而是正視社會的各種現狀。
有些官場小說備受詬病,就是說它過多渲染了生活的陰暗面。坦率地說,我認為現在的官場小說離真正的生活真相還有很遠的距離。真實的一面不僅遠遠超過我們的見識,而且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力,更遠遠超過作家表達的勇氣。所以,現在人們需要樂觀精神,多看光明與溫暖,不然,我們會喪失生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