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閱讀美國一些政治哲學家的經典著作,如約翰·羅爾斯的《正義論》、羅納德·德沃金的《至上的美德》曾經是我比較痛苦的記憶。他們的分析和邏輯論證到了非?,嵥榈牡夭?,幾乎是一種智力折磨。即使是比較通俗的桑德爾,也是提示我們必須用大腦思考。而思考當然是要消耗能量的,并不那么舒服。
但美國歷屆總統的就職演說,和政治哲學家比卻具有完全不同的風格。
比如特郎普是這樣說的:
“我們國家中被遺忘的男男女女將不會再被遺忘。所有人都將聽取你們的聲音。你們和千百萬人一道投入這一歷史性的運動中,而世界從未有此盛況?!?/p>
“從今天起,一個新的愿景將領導這片土地。從今天起,只有美國第一,美國第一!”
現在我再重新看了一下,特郎普的演講,沒有一句是分析的,沒有一句進行了邏輯推理,全部是用抽象但很有文藝范的語言進行描述。而且很多詞語或表述—比如“國家”、“男男女女”、“千百萬人”、“歷史性”、“美國第一”—要么自帶正義和情感,要么形象性很強,一看就是沖著心理而來的。顯然,聽著的人會很激動,心理上會很愉悅,因為這不是在消耗能量,而是在釋放能量。
這種“打動人心”而不是“說服頭腦”的風格當然是精心設計的。聯系到“顏值就是正義”、“情感就是正確”這類社會現象,我對這里面的心理-社會機制產生了興趣。
情感自帶價值觀
無論是在政治還是商業領域,無數的例子一次次地證明,“打動人心”的能力很重要。而“打動人心”其實就是激發別人的情感。在我所觀察到的商業大咖中,他們從來不會愚蠢地去刺激人們的情緒,而是巧妙地、不動聲色地激起人們的情感。這點和身處社會下層的人似乎相反,一些人在社會交往中沒見得能夠激起別人的情感,刺激別人的情緒倒是偶有發生。
這些大咖肯定明白:說服頭腦是沒什么用的,非常困難,因為頭腦傾向于去作出思考、分析,甚至有懷疑,會讓別人和他們保持心理上的距離。但打動情感,卻能迅速地激發出人們的心理能量,獲得認同。
為什么說服頭腦很困難?我對這個問題想了很久,發現包括寫過《烏合之眾》的勒龐在內的很多人的解釋是不充分的。尤其是在讀到德國社會學大師馬克斯·韋伯,以及英國哲學家羅素想從學術界進入政界,卻都遭到失敗的故事時,更是產生了困惑。
現在我明白了。答案就在情感的本質中。
假設有一個社會貧富懸殊,很多人再努力也處于受剝奪的地位。小張正是這樣的一個人。可以想象,如果他還有自然情感,他肯定不滿、憤懣。
好。有人對他說:“不要有情緒!”
我相信小張肯定想在心里罵人:“我這叫情緒嗎?或者,我只是有情緒嗎?”
是的,看上去,小張的不滿、憤懣確實有情緒的成分。但如果我們去體驗一下他的處境和心理,發現跟“情緒化”的那些心理-行為還是有點不同。這并不僅僅是不理性。有一個聲音可能會告訴我們:這不公平!
情緒是不可能感覺到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只有情感能感受到。而公平不公平,屬于一種價值觀。
亞當·斯密說,“情感或心里的感受,是各種行為產生的根源,也是品評整個行為的善惡最終必須倚賴的基礎?!?/p>
如果我沒有歪曲斯密先生的話,我可以這樣解釋說,善惡,也是要看好惡的。比如,你打一個小孩,讓我感到惡心、反感、鄙視、憤怒—這些情感本身就自帶價值判斷了,我當然愿意認為這是錯的。
那么,再推一步,就可以推出這個結論了:情感本身是有價值觀的!
這個結論,我發現可以解釋太多的現象。
2017年8月初,我作了一個調查。有5個青年懷著強烈的興趣參與了。我們的問題意識是:為什么一個人讓你厭惡,就會認為他是壞的?或者,為什么一個人讓你愉悅,你就認為他是好的?為什么在這個看臉的社會里,很多人會認為“顏值就是正義”?為什么很多人“幫親不幫理”?
這個調查設計得有點特別,不是傾向性或觀點性調查,而是“體驗性調查”。具體是我找一個地方,告訴他們一起來看兩部電影,然后,由我來提問,他們把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告訴我就行了。挺簡單的。

從情感到道德
我先放了一部電影《舉起手來》,嗯,郭達、潘長江演的,比較搞笑的經典抗戰劇(不知道可不可以叫做抗日神???)。他們5個人看得挺歡樂的。
看完之后,我問他們:“恨鬼子嗎?”我要他們用內心的真實感受回答。
他們中,5個人全回答:“談不上恨?!?/p>
我問為什么?他們回答:“覺得(劇中)鬼子挺蠢挺搞笑的。”
從這里可以看到:如果一個人,哪怕他是一個壞人,能夠給我們帶來歡樂,引起了我們愉悅的情感,我們好像沒那么恨他,不會認為他是一個壞人,至少認為他是壞人的程度不強。
我接著再放了一部《南京!南京!》。這下,他們都看得咬牙切齒,表情痛苦,于是,我只放了一半,就不再放了。
問題仍然是:“恨鬼子嗎?”
“恨!”他們回答的時候,表情還沒有擺脫痛苦。
同樣,邏輯也很清楚:一個人如果制造了我們的痛苦,讓我們在感情上厭惡、憤怒、羞辱,我們就會恨他,會認為他就是一個壞人。
總結一下,我們會恨讓我們痛苦的人,會愛讓我們開心的人—很多時候,跟這個人是不是真對我們好,沒有關系。
可是為什么會這樣呢?
經過推理,我發現了兩個鏈條。
一個鏈條是從情感體驗到道德判斷:
如果一個人讓我們情感上愉悅→這意味著我們預設了他在心理上對我們有正的價值,至少負的價值有正的效用→所以他好像是個好人,至少可惡程度不強。
所以,為什么《舉起手來》電影里的鬼子沒那么讓人恨?因為他們能哄觀眾開心呀。雖然大家在心理背景上,根據歷史,肯定會恨侵略者的,他們在觀眾情感上的價值是負的,但在此時的心理情境中,他們對于我們的心理、情感來說,有正的效用呀。這種正的效用,雖然暫時不能壓抑、否定掉他們所存在的負的價值,可至少也沒那么可惡可恨了。于是,情感上的這種體驗,就變成了道德上對于鬼子的輕微否定。
而在電影《南京!南京!》中,鬼子兇殘無比,喪失人性,而中國人無力抵抗,只是待宰的羔羊,這給了我們一種巨大的痛苦、憤怒和恥辱,侵略者對于我們心理、情感的價值是極大的負數。這種強烈的體驗,變成了對鬼子的強烈道德否定。
從這里深入下去,可以解釋“顏值就是正義”的邏輯。
以一個故事為例。
2016年12月29日,在浙江麗水街頭,一名疑似小三的年輕女子被原配當街抓到,隨后就是一頓辱罵暴打,引數人圍觀。視頻被上傳網絡后,引起吃瓜群眾熱議。就在大家怒斥小三破壞家庭理應該打時,事情突然發生了轉機,視頻中小三由于太過于漂亮了,被稱為“最美小三”,引發不少網友的同情。
當然,事后發現,吃瓜群眾一般情況下總是容易被人操縱情感的。這位“最美小三”小姐,其實是個網紅。該事件也純屬演戲炒作。而因為這個炒作,她搖身一變成了網絡女主播,粉絲者眾。
為什么這些人因為“小三”長得漂亮,就不問是非了,就站在她一邊?他們顯然在心理上發生了這個過程:
她長得漂亮→她讓我看著舒服→她對我有正的價值,至少有正的效用→所以她不是一個壞人(即使破壞了家庭,那也是破壞人家的家庭,不是我的)。
你看,一個人長得漂亮,就可以通過激發別人正的情感,轉化為正的道德判斷。顏值經過心理機制的“處理”,變成了正義。
也難怪,在過去的一些電影電視中,導演總會安排一些長得丑,長得猥瑣的人來演壞人。一個人只要長得賊眉鼠眼,在屏幕里一晃,觀眾一看,這個人絕對是混入我革命隊伍里的特務。而在反動派的陣營里出現的帥哥、美女,嗯,不用說,絕對是打入敵人內部的我們的同志,至少這些人在以后會棄暗投明,選擇站在人民這一邊的。
我一直認為“顏值”這個詞真的很形象。它抹上了一層社會價值排序的油彩,符合這個社會粉絲們的心智模式。一方面,它說明那張臉具有市場上的交換價值,另一方面,也說明一個人的肉體組織形態、皮膚顏色等,在情感上是有正負價值的區分的。你說“長得漂亮長得丑陋”那只是審美,跟交換、情感無關??梢f是“高顏值低顏值”,那擺明了就不只是用來審美了。
所以,一個人顏值低的話,讓人看著本來就不舒服,即使沒有負的價值,可好像也沒有正的效用。所以,他們被預設要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因為不說你是個壞人都已經很客氣了。如果他們長得丑居然還不老實,甚至還干壞事,那就千倍萬倍地可惡,要被咬牙切齒地痛恨的。
心理指揮頭腦
從這個鏈條,我發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并且,突然記起了英國哲學家休謨所說過的一段話。我發現,某種程度上,他是對的。
這個事實是:無數人認為一個人是好是壞的道德判斷,其實是被情感所影響的。根據自我同一性的原理,他們頭腦上的理性判斷,只是在心理這位領導的“要求”下,去找理由而已。心理要讓頭腦跟自己保持一致,即使頭腦有“不同意見”,那也要“服從組織決定”。
休謨的話是:“理性是且只應當是激情的奴隸,并且除了服從激情和為激情服務之外,不能扮演其他角色?!?/p>
理性當然可以扮演很多很多角色,要不然蘋果手機怎么會被發明出來,移動互聯網也不會出現,一種社會規律、心理規律也不可能被揭示出來,休謨老師自己更是不可能說出這番話了。另外,理性不僅可以干很多很多厲害的事情,也有本事去控制激情,讓激情服務于自己,在這點上,我想說,休謨老師,你錯了。
但休謨又對了,因為,對于很多人來說,理性確實是激情的奴隸。
在這里,“激情”不是只指一股表現得好像很激動的心理能量。它其實是指各種欲望,各種情感,比如愛、恨、恐懼、貪婪。
很多在股市被套牢,輸得底褲都沒有的人,就是典型的頭腦在心理面前沒有話語權,理性只是激情的奴隸。原理很簡單:當貪婪、恐懼彌漫于他內心的時候,其力量太強大了;相比之下,他頭腦的判斷,力量非常弱小。當股市下跌的時候,盡管他的頭腦可以作出一個判斷—危險,但這個危險,還沒有下跌到讓他輸掉底褲的地步,頭腦的判斷還沒有得到事實的支持,所以相對于貪婪、恐懼的強大力量來說,幾乎不會影響到他的行為。嗯,等到股市一瀉千里,既成事實造成后,他可能捶胸頓足自己為什么當時不聽一下頭腦的。但一切已經晚了。
前面描述了第一個鏈條,從情感體驗到道德判斷。第二個鏈條的路徑是從情感體驗到找理由、事實進行證明。這是心理要求頭腦和自己保持一致的典型套路。
當我讀到美國道德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時,興奮不已。他舉了很多例子,有些還挺……惡心。所以我在這里就不引述了,只抄一下他的發現:“……這些受訪對象在推理,絞盡腦汁地推理,但他們推理的目的不是探求真理,而是為了找理由來支持他們的情感反應。”
對,人是最喜歡為自己的情感好惡找理由的動物。很多理由,無論拙劣的還是精致的,無論是大白話還是要裝學術腔,可能都沒那么理性,是為了支持情感而“編”出來的。
我不說普通人,以理性能力很強的學者為例。
在西方的政治哲學界,幾百年來,一直有兩派人在較量。一派我們可以叫做“消極自由”的大師,杰出楷模有波普爾、伯林等很多人。另一派,叫做“積極自由”的元老,優秀代表當然是盧梭、羅爾斯等人。他們分別有很多擁躉,相互爭來爭去,當然,大家都是用“學術”想證明自己對了,別人錯了。
在這些爭論中,加拿大的政治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教授發現,“消極自由”的那幫人很不老實。
“消極自由”的粉絲們是怎么不老實的呢?泰勒教授用學術語言說:
“在討論的過程中,人們非常容易盯住極端的觀點,甚至是被漫畫式地曲解的觀點不放。積極自由的反對者總是把積極自由的極端變體加到積極自由的擁護者頭上,但是這些消極自由的擁護者好像很愿意采用消極自由理論中最粗糙的版本……這就好像是一個人要從根基上砍斷積極自由理論,為此即使付出縮小自己理論的范圍這樣的代價也在所不惜?!?/p>
泰勒老師的意思是:有一個人,為了干掉對手,必須要去黑對手,哪怕讓自己顯得像個“白癡”也在所不惜。
這里的真相是:“消極自由”的那幫人之所以這樣去看待對手,并不是頭腦理性地想出來的,而是來自于內心里對好像跟“積極自由”理論聯系在一起的某些權力體系的厭惡和恐懼,比如像法國大革命時的那種恐怖,據說其權力機器的理論設計就是來自盧梭的學說。正因為厭惡和恐懼,他們就不管你實際上說了什么,又是什么,一概會認為你就是這個版本。而為了遠離你,不跟你沾上一點共性,于是寧可縮小自己理論的范疇。所以搞來搞去,其實觀點不過是情感的產物,不過是心理指揮頭腦而已。
這個世界上,很多觀念的產生并不是頭腦的產物,而是心理和利益的產物,它們只是偽裝成好像是有理性而已。關于這一點,以后我再撰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