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半條命

龔仲達

在詩詞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我無怨無悔地摸索了整整50年，由18歲而68歲。在墻壁上寫，在小本子上寫，在電腦上寫，在手機上寫，有時開會也在默寫古詩詞，記錄剛剛想出來的句子。2016年進入《東坡赤壁詩詞》雜志社后，才翻出近11年中在博客、QQ和微信上的作品開始投稿，一年多來在《中華詩詞》《中華辭賦》《星星詩詞》等12家詩刊發(fā)表拙作200余首，還僥幸獲取了《金融文壇》2016年全國詩詞大賽一等獎。2006年建博客后，我大約創(chuàng)作了1200余首詩詞。如果問我，為什么要寫詩詞，我至今仍茫然不知所對。但是，如果不讓我寫詩詞，我還真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我寫得毫無目的，毫無功利，卻宵衣旰食，樂此不疲。寫詩已成了我生命中的需要，詩就是我的半條命。

一、植根故土中

我是1967屆的高中畢業(yè)生，1968年回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備戰(zhàn)備荒，戰(zhàn)天斗地，肚子吃不飽，心里也餓得慌。我想起了梅章甫先生。

章甫先生，建國前教過私塾，建國后，隨著時勢氛圍的緊張與寬松，斷斷續(xù)續(xù)地教過幾年民辦，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們都很敬重他。每說到他，我父親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總填滿了崇敬之情，“章甫先生一肚子的好書?！甭犎苏f，他的格律詩寫得很好。我家離章甫先生的家，有三四里山路。為向他學(xué)習(xí)格律詩，我先后跑了半年。常常是吃完晚飯后去，第二天一早趕回上工。先生仁義隨和，數(shù)不清有多少晚上，我們同榻而眠，聽他耳提面命講格律詩詞的做法。我之所以能在一瞬間比較準(zhǔn)確地判斷出某字的平仄，全得益于先生當(dāng)年的傳授。

懂得了一些平仄規(guī)律后，我急不可耐地想寫出好句子，先生指點道：“佳句每從愁苦得，好詩常借水山靈?！?/p>

西北四里有青峰寨。一條殘缺的石城，方圓數(shù)里，起伏于崇山峻嶺之上。一座古寺，瓦屋數(shù)間，深藏于茂林修竹之中，溪流纏綿，鳥鳴婉轉(zhuǎn)。古寺中供奉著美麗善良的白娘子。勞作之余，我常去青峰寨尋詩。三年之中，大約寫了幾百首。為學(xué)詩而寫的詩，自然不怎么樣，大都忘了?，F(xiàn)在只記得兩首七律，先生對這兩首學(xué)步之作給予了極大的鼓勵。

鄉(xiāng) 寨

嶺上油茶綠正肥，山中竹影瀉金暉。

梯田麥浪耕云雨，綠樹蔭濃聽子規(guī)。

幾處殘垣名古寨，一條幽徑入林扉。

白衣娘子今何去？古剎煙消化翠薇。

竹 園

清風(fēng)裊裊出清漪，徑似羊腸伴小溪。

遍嶺碧桃生碧果，滿園春筍著春衣。

行無舊約邀芳草，道有新知唱畫眉。

山上幽篁山下水，恬然宜畫也宜詩。

此后，我村而鄉(xiāng)、鄉(xiāng)而縣、縣而市，為謀生漂泊遷徙，少有尋詩雅興。青峰寨只有在夢中去去了。

28年沒有去青峰寨了，2014年春節(jié)前終于了卻夙愿，我的格律詩啟蒙老師梅章甫先生卻在2007年因病逝世。我再也見不到我仁義隨和、循循善誘的先生了。青峰寨依舊好山水，山溪潺湲，依舊清凈，我依舊邊看風(fēng)景，邊想詩句。當(dāng)年年輕氣盛，轉(zhuǎn)眼兩鬢飛霜，真恍如隔世。一首《鄉(xiāng)憶》和著料峭的山風(fēng)痛痛地孕育：

華年壟上也牽情，索句尋章每獨經(jīng)。

蟬語泉鳴心始靜，梅開鵲唱雪初停。

詩成隨記憑誰賞，興至狂吟只鳥聽。

二十八年彈指過，重來恍若一飄萍。

我的所謂詩詞，正是植根于這片熱土之中。離開了這片熱土，我就會變成一葉無根無絆的浮萍。

二、把持真性情

《孝經(jīng)含晨霧》云：“詩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痹娛切撵`深處的言語，是生命與情感碰撞出的火花。這電光火石一般的美妙感受，就是人之性情中最美麗的花兒，如能用最精彩的語言使之定格于瞬間，就是好詩。這是劉克莊、袁枚等所竭力倡導(dǎo)的性靈說。他們認為只有出自性靈的詩，才是好詩。

與性靈說針鋒相對的還有以朱熹、程頤為代表的理學(xué)說。他們認為，好詩出自理性。劉克莊在為吳恕齋所作的《詩序》中云：“近世貴理學(xué)而輕詩賦，間有篇章，不過押韻之語錄、講章耳。”這種不重情感、圖解理念的詩，至今尤為盛行，不少作者將格律詩變成了口號詩、標(biāo)語詩、政策詩。

把持真性情，關(guān)鍵是一個真字，如何營造詩詞的境界尤為重要。王國維云：“能寫真景物、真情感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蔽业脑娫~頗多拙劣，但有一條我問心無愧。我所寫的大都是真景、真物、真人、真事、真情感。我曾在金融危機最嚴重的那一年寒假回故鄉(xiāng)探親，同親朋故舊們坐在火塘邊聊天。外出打工的鄉(xiāng)親談到找工作的艱難，有的人在水泥管子里面睡了好幾夜還沒找到事做；在家守土種田地的鄉(xiāng)親談到莊稼歉收，最怕的就是債主上門討債。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寫出了《鄉(xiāng)愁》：

清寒作伴故鄉(xiāng)還，百結(jié)愁腸枉自憐。

竹韻似歌吟夜雨，溪流如訴枕愁眠。

打工路斷歸無計，守土人窮怕說錢。

兄弟重逢多敘舊，火塘把盞話流年。

王陽明云：“人之詩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肅揖，自有佳致；若戴假面?zhèn)鴥E，而裝須髯，便令人生憎?！比缃瘢@類偽笑佯哀、矯情灌水的詩，也比比皆是。真意必出自性靈，而絕非理性。詩貴有情情貴真，感情真更是詩詞生命力之所在。文學(xué)的競賽，最終無不是情感穿透力的競賽，而非理性、概念的枯燥角逐。

三、傾力煉佳句

什么是好詩？我以為，詩中至少要有一句打得人心頭一顫的詩，才能算得上是好詩。我才疏學(xué)淺，無能使每一句詩都成為佳句，我就把力氣放在“這一句”的反復(fù)錘煉上，不敢說使這一句成為佳句，至少也要把它打造到我自己滿意為止。如何打造？我有兩點膚淺的體會。

一是注重在寫景、記事、言情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詩。那是最原始的、最勾魂攝魄的詩歌藝術(shù)感受。有了這一句。一首詩就有了頗具凝聚力的詩核兒，頗具發(fā)散力的詩酵母，全詩很快就會水到渠成的。我經(jīng)常這樣寫詩。有一次，我回故鄉(xiāng)，時逢正午，公雞打鳴了，我肚子也餓了。這時候，不知道是誰的家里飄出了瓦罐燉土豬肉的香味兒，勾得我涎水直流。兩句詩脫口而出：“幾處鳴雞中飯熟，一家燉肉滿村香。”有了這個詩核兒、詩酵母，一首詩很快就敷衍成篇了。

山 村

銀花宿雨倍芬芳，渠水清清乳鴨黃。

幾處鳴雞中飯熟，一家燉肉滿村香。

鉤沉?xí)ｔW如雪，人老桃園月似霜。

萱草盈階雙淚下，晨昏誰與話炎涼！

二是字斟句酌，反復(fù)推敲與修改。一件事物、一處風(fēng)景、一種情感，盡管可能有好幾個、幾十個、甚至上百個詞去形容描繪它，但是，最準(zhǔn)確的詞往往只有一個，能否找出或盡快地找出這個最準(zhǔn)確的詞，是詩人、作家藝術(shù)感受力、文字表現(xiàn)力的試金石。如：“水穿石髓山流淚，雪化梅梢雨落紅”（《詩夢》）中的“落”字；“一線溪流分碧野，幾雙燕尾剪春風(fēng)”（《小橋》）中的“分”字和“剪”字，我都是換了七八個字才最后敲定的。

讀一首好詩，有可能記不住標(biāo)題是什么，作者是誰，卻能記得住詩中一兩句優(yōu)美的詩句，而這一首詩就因這一兩句得以傳世。我也僥幸有能被人記住過一句兩句的詩。如：“布瓦泥墻新翠竹，黃牛黑狗舊炊煙”（《鄉(xiāng)思》），“云影閑潭留鶴夢，池塘春草出蛙聲”（《祭祖》），“春心曾暖梅邊雪，好夢常留陌上?！保ā多l(xiāng)宿》）。

倘無佳句，絕無好詩。詩中有佳句，如閨中有佳人。閨中有佳人，門楣生色；詩中有佳句，滿紙生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