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存中

西行古夢

一、車行平原

鋪兩條銀線

任思緒飛馳

馳進中原——

我來了

帶著渴望

走進這活著的歷史

該壯闊的就讓它壯闊

該沛然的就讓它沛然

年輕的麥子

整齊地立在原野上

綠樹是島 是岸

一簇濃蔭

便是一處家園

靜靜的暮色

走著自行車的鈴

遼闊的麥原

亮著摩托車的眼

秀發飄飛

是田野的流云

亙古的感動

呼嘯而來

二、龍門石窟

古籍嘩嘩作響

伊水早已流動

今日相見

在青山之間

心田兩闕

掬一捧 洗面

遮的是淚

造石為窟

北魏 清瘦

如枯風一縷

盛唐 豐腴

如滿月一輪

皆因這伊水的漲落

窟佛十萬

無論大小

完整或殘缺

都是儲心的倉

不該風化

卻總在風化

窟上的樹

不分盛唐和北魏

總在風中活

總在雨中綠

三、洛水

洛水睡枯了

河床里堆滿石頭

流沙長成零星的草

遙望當年

定是浩浩湯湯

不然哪有神龜

馱著《洛書》

仙子出水而歌

洛水夢成江南

揮筆成賦

日月生煙

今朝無水

岸無言

石無聲

惟有風吹草

四、過潼關

幽長一夢

時光在洞中歌唱

睜開眼睛

車過潼關

青白開了

是黎明

秦嶺如云堆在天邊

地上

深下去的是溝

聳起來的是梁

溝與梁縱橫交錯

便是浩浩的塬

相傳

天下財富十分之七

出在這里

八百里風來

在河之濱

在霧之涯

秦皇因此掃六合

金戈鐵馬出秦川

五、兵馬俑

裸露的

都是斷顱殘軀

浩浩蕩蕩的兵陣

全憑想象

復原

泥做的

燒成陶

煉彩成釉

鑄成魂

千人千面

可是當年三秦弟子的活照

館再大

排不出遠古的雄風

六、歸來

歸來

歸來我的心

歸來

歸來我的意

不必說乾陵上

那有字碑 風雪剝蝕

已經無字

那無字碑 日新月異

字濫如花

不必說碑林里

那些古風的輝煌

那有那石雕走獸的生動

我不想再看

十三代帝王

那充滿墳墓的氣息

我尋著一個夢

使我充實

我尋著一聲雷

使長安大雨一場

古城上所有張揚的旗

都濕了

大街成了河

城門洞開

活水沖天沖地

涌進躺滿天光的護城河

北行三題

渤海灣

我知道這是海

一個海的灣 就像母親

伸出手臂 形成半島

一切寧靜 便抱在這里

十年前 我來過

那是下午 太陽暈在天上

下車時我便看見了海

覺得海懸在半空

那浪逼我而來

排排的蒼藍色

奮勇著我的心臟

使我瘋狂

這一回 人到中年

使我有足夠的時間 看海

原來十年前的感覺

全是幻覺

那是想像的瘋顛

原來這海

是出奇的平靜

早晨你去看

它退潮了

退出黑色的礁

金色的灘

退出許多的貝殼

蝦蟹和海帶的嫩苗兒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

拿著各種工具

都希望從里面撈點什么

中午你去看

它慢慢地漲潮了

許多的風刮起許多的浪

許多人就像春天的蝌蚪

游在里邊

讓潮隨他們一點點漲起來

一點點的好心情

隨太陽升起來

暖起來

黃昏你去看

它已經滿了

滿到了它應該的樣子

還是許多的人

浮在這滿里

濕潤 涼滑 飽滿

海沒有使我再瘋狂endprint

它把我看淡

我把它看淡

淡得像家鄉的一口湖

再也不去幻想它

是冒險家和海盜的樂園

山海關

在夢里想你很多回

把你想得高大雄偉

聳得像天

那一次與你擦肩而過

這一次我抓住你

我要像嬰兒愛母親那樣

抱著你 咬你一口

讓你痛 讓人喊

北是燕山

影浮在天上

與云彩混在一起

東是大海

老龍頭伸進海里

吸不夠歷史的辛咸

中間才是你

叫做山海關

關城七座

坐燕山與渤海的雄風

從秦皇開始 經漢武

一越幾千年

城外有城 關外有關

城與關青磚壘就

全是煙火的顏色

從關外入關

使我恍惚

一個偌大的中國

忽然剖成兩半

買一本《雄關尋古》

翻字里的歷史

才知道這雄關

從筑成后只打過兩仗

一是吳三桂一怒放清兵

二是日本人挑釁強攻占

關只是一個象征

一種氣勢

一種威嚴

從來沒關住

外族的強攻

內朝的變亂

匾掛在城門里

是以關外為城

還是以關里為關

關里關外都成一家人

舊的只是這重關

長城是一道傷痕

而你是一塊結痂的疤

秦皇島

以你的名字命名

這不是傳說

那時候六國吞了

只孤你一面烈烈的旗

那時候沒有這關

長城也不是青磚

就地取材

筑土為墻

不是防御

只是一道籬笆

標示著邊界

對進貢的說

進來吧

那時候這海濱水肥草美

陽光和水氣充足

不產生海市蜃樓才怪

方士說

那是神仙住的地方

你信了

你以為你統一了六國

你是始皇帝

可以不死

你乘戰車而來

旌旗遮了日月

親自選定派往蓬萊的使者

下海 登船

尋找不死的靈丹

派出去的人

不回來

到海外過了日子

沒有帶回神仙的消息

你終于明白

你是要死的

于是先讓那些方士先死

開了一個頭 坑“儒”

記在歷史上

留一個把柄

不要以為

這是關于神話的神話

關于傳說的傳說

一連串行宮遺址出土

那夯土的基

竟比長城還結實

后來你死了

把所有的輝煌葬入地下

那比山高的陵

那千軍萬馬的坑

還有那些珍寶和兵器

讓子孫們

敢挖開的挖開了

不敢挖開的

連同這島

成了謎

（何存中，湖北浠水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著有長篇小說《姐兒門前一棵槐》《太陽最紅》、中篇小說《畫眉深淺》《正果》《風在蛙聲里》《水底的月亮升起來》《洪荒時代》等。多次榮獲湖北文學獎、屈原文藝獎，有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轉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