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圻
經過市人大常委會的充分審議、立法工作團隊的細致打磨、專家學者的深度研討,不斷廓清誤解、凝聚共識,《上海市社會信用條例》(以下簡稱條例)正式入列,加入本市地方性法規方陣。6月23日,條例經市十四屆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將于今年10月1日起施行。條例的順利通過令人鼓舞,良法還需善治,條例的貫徹落實更值期待。
遵循“社會信用”基本概念,謹防信用泛化
條例制定過程中,有觀點表達了對社會信用立法搞成“公民道德檔案”之憂,這源于對“社會信用”概念的誤讀。正如“犯罪”這一概念在社會學領域有其“反社會行為”的含義、在文學領域可作為形容手段惡劣、后果嚴重的修辭手法,但進入法律領域,必須堅持社會危害性、刑事違法性和應受處罰性這三點特征。同樣,對于“社會信用”這一本條例創設的概念,不應僅僅理解為“誠實守信”,而應嚴格將其界定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以下統稱信息主體),在社會和經濟活動中遵守法定義務或者履行約定義務的狀態”。一項悖德行為,是否落入違背“社會信用”的框框,當取決于該行為是否已被相關法律法規作出否定評價,或者被當事人之間的合同所規制。與其說信用立法搞成所謂道德檔案,不如說是“(部分)違法違約行為檔案”。
對當事人作出“是否守法履約”的判斷,是嚴肅的法律行為,需要有關機關通過相應的法定程序作出具有公定力、執行力的法律結論。若經司法程序認定,則應以司法裁判文書為證;若經行政程序認定,則應以體現具體行政行為的行政文書為證,切忌以“現場認定”“違法嫌疑”等取而代之。只有這樣,才能防止“信用”泛化、異化。
遵循“目錄管理”科學方式,明確歸集邊界
違法違約的事項紛繁復雜不勝枚舉,社會信用條例不可能作出一一列示,哪些事項應當記入信用平臺?條例給出的答案是“實施目錄管理”。條例所稱的“失信行為”,應理解為“目錄內的”違法違約行為。“目錄”的編制應當遵循合法、審慎、必要的原則。條例從編制要求和編制程序兩方面作了規定。
條例要求,法律、法規對某些違法事項納入目錄已作出規定的,該法律、法規規定的其他違法事項不得納入,否則不合立法本意。法律、法規未規定但行政機關根據管理實際認為應當記入平臺的信息,應當注意以下三點:第一,不忘“社會信用”這一基礎定義,記入的信息必須是“社會信用信息”,也就是判斷信息主體守法履約情況的信息,指明信息主體違法,得指明違反某法某條,指明其違約,也得道出違反某約某條;第二,歸入目錄的須為“某一種”違法違約行為,而非“某一次”違法違約行為,以杜絕隨意性和選擇性;第三,履行條例規定的正當程序。
遵循“信息保護”法定要求,權衡公私利益
所謂“失信人”,在本條例的語境下,不能簡單地說是“不誠信的人”,而是“違法違約的人”,再結合當下實務,可進一步縮小為“曾做出過列入‘本市公共信用信息目錄行為之人”。在民法總則的背景下,尤其需要權衡好自然人的個人信息保護和社會公共利益之間的關系。若該自然人的違法行為已受行政處罰,根據行政處罰法第四條確立的公開原則,行政處罰應當公開,但其個人信息仍需適當保護;若該自然人的違法行為并非應受行政處罰的行為且不產生行政責任,則不適用行政處罰法,如需公開,應另行尋找法律基礎;若該自然人的違約行為已為生效裁判所認定,根據審判公開原則,向社會公開當無疑義;若該自然人的違約行為為生效仲裁所認定,根據仲裁保密原則,向社會公開則需謹慎。
在厘清“歸集、公開、查詢與運用”這四個概念時,仍需注意,信息歸集并不等同于信息公開,信息查詢意味著向查詢者公開。本人查詢自己的信息,當然可以進行。公民查詢他人信息,必須獲得信息主體本人授權。行政機關查詢他人信息,應當“根據行政管理的需要確定關聯的社會信用信息查詢事項”,并說明該事項與查詢單位的關聯性。
遵循“權限+關聯”懲戒底線,開展信用約束
“人的連坐”這一傳統法律糟粕早就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在某種意義上,探索“事的聯動”路徑,是本次立法甚至也是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的根本性命題。現行的行政處罰制度,著眼于剝奪違法者的既有利益(已有的資格、財產、自由等);而信用懲戒制度,立足于限制失信者的期待利益(將來獲得某種行政給付、行政授益等),因此客觀上起到了管制的功效,成為了行政管理過程中內在的需求側動力。條例對此保持了必要的定力和謹慎,并不畫蛇添足地規定哪些行為應受懲戒,也不刻舟求劍般規定如何懲戒,而將這一任務交由單行規則完成,但劃出了“權限范圍”和“關聯性”作為行政部門開展信用懲戒的底線。
“法無規定不可為”,行政機關以具體行政行為為載體作出信用懲戒措施時,應當嚴格依照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行政機關以抽象行政行為為載體作出管理措施時,也須作出類型化安排:其一,所作出的抽象行政行為應當在該機關的權責范圍和裁量限度之內。其二,因為按照條例對“社會信用”的定義,“沒有不良信用記錄”包括了“無任何犯罪記錄”+“無任何違法記錄”+“無任何違約記錄”,所以若是在授益性抽象行政行為(如制定某項榮譽稱號的評選規則等)中體現信用懲戒,務必將“關聯性”作為第一要求,避免在此類規范性文件的表述中出現諸如“沒有不良信用記錄”之泛泛用語,有必要正面具體列明“多久之內沒有哪幾種多大程度的違法違約行為”,且此類違法違約行為應與授益事項相匹配、相關聯。其三,若是在負擔性抽象行政行為(如制定行政處罰規則等)中體現信用懲戒,也有必要與現行行政裁量權基準制度做好銜接,將相對人的信用狀況納入考量因素,成為行政裁量權基準的一部分(如條例第三十條規定,對失信主體,行政機關在法定權限范圍內可以采取降低信用等次、列為重點監管對象等懲戒措施)。
從規范性文件到規章再到法規,上海的社會信用立法始終走在全國的前列。制定條例的貢獻在于將概念上升為制度、將理念細化為規則,條例的實施價值在于將制度落地為治理模式,將規則體現為行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