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三聯書店要推出王鼎鈞作品系列了,想起這事,內心就止不住有些激動。我關注鼎公二十年了,陰差陽錯,一直未能如愿出版他的作品。這一次,經過相當激烈的版權競爭,鼎公欣然同意將他的回憶錄和散文作品版權委托給三聯。
編輯中,鼎公曾經兩次囑我作序。作為晚輩,自知才疏學淺,力有不逮,未敢應命,懸疣書前。但對鼎公的書,我一向推崇,想說的其實很多。
大陸讀者對鼎公或許并不熟悉。但是王鼎鈞這個名字,在臺灣卻是家喻戶曉。這里甚至用得上那句話:“凡有井水處,即見鼎公書。”我一直想不清楚,臺灣作家如柏楊、李敖、白先勇、龍應臺、陳映真等,大陸讀者早已耳熟能詳,但為何鼎公卻獨獨被嚴重忽視?其實,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我開始關注臺灣文學時,最早希望介紹給大陸讀者的,一位是李敖,另一位就是王鼎鈞。但鼎公的被忽視,或許與他本人的低調和超拔脫俗的性格有關。鼎公其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書多出一本還是少出一本,也不在意讀者對他的評價,并不急于為自己做“推銷”。
鼎公的作品,用他本人的解釋,廣義上都是散文,狹義上又分兩類,即回憶錄和隨筆類的散文。鼎公的回憶錄四部曲,洋洋一百萬言,博大而豐富,厚重而深沉。他現已九十高齡,一生經歷豐富坎坷,抗日時跟著父親打過游擊,后來做過國民黨的憲兵,也當過解放軍的俘虜,去臺灣后,先在國民黨的官方喉舌中國廣播公司做編輯,后來又擔任過多家報刊的編輯和主編,晚年定居美國。進入晚年以后,他覺得自己閱盡人間滄桑,萬語千言郁積心頭,不吐不快。然而他寫完回憶錄前兩冊《昨天的云》和《怒目少年》之后,忽又擱筆停止寫作。為什么?因為他感到自己還沒能超越過去長期接受的狹隘的政治觀念和黨派立場,他不想使自己對于歷史和人生的觀察和思考帶有任何偏見。于是他在靜靜地等待,等待自己的心靈歸于平靜,等待自己的靈魂進入超然的境界。所以他說自己是用“等了一輩子的自由”,寫盡20世紀中國人的因果糾結、生死流轉。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回憶中將“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居乎其上,一覽眾山小”。
從另一方面說,許多人寫回憶錄,是因為人們總是最關心自己,最忘不了自己;而大部分讀者并不愛讀別人的自傳,也是因為別人的自傳與自己無關。但鼎公的回憶錄不同。他作為20世紀百年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人,并不是為自己寫作。他說:“我不是寫自己,我沒有那么重要,我是想借自己的受想行識反映一代眾生的存在。希望讀者能了解、能關心那個時代,那是中國人最重要的集體經驗。”所以,他的回憶錄可以說是20世紀一代中國人曲折坎坷的人生經歷的縮影。
臺灣作家楊照說:“王鼎鈞寫出的,是從那個時代走出來后,留在身體里的,永遠的疤痕和恐懼。”中國近代史專家高華去世以前的最后一篇文章,也是推薦鼎公的《文學江湖》,說“從本書中既可窺見這三十年世事人情和時代潮流的演變,也能感受對國家命運、歷史教訓的獨立思考,是一份極具歷史和人文價值的個人總結”。
至于鼎公的隨筆類散文,大陸一些讀者或許知道他非常著名的“人生三書”和“作文四書”,那是伴隨著一代臺灣讀者成長的經典性作品,想起它們,就如同我們想起當年在中學課本里時常出現的散文名篇一樣。鼎公的散文,文筆極佳。抒真情,寫真意,妙語連珠,信手拈來。有詩情,有哲理,篇篇美文,章章精品。我以為,這樣的散文不是刻意寫出來的,而是從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流出來的,來自于一種人生境界。古人有云“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鼎公的功力,首先來自于他對于世事和人情的大徹大悟。同時,他也曾說過:“我知道卑鄙的心靈不能產生有高度的作品,狹隘的心靈不能產生有廣度的作品,膚淺的心靈不能產生有深度的作品,丑陋的心不能產生美感,低俗的心不能產生高級趣味,冷酷的心不能產生愛。一個作家除非太不長進,他必須提升自己的心靈境界,他得‘修行。”所以他的作品,是一位文學大家的人格與才華的雙重見證。僅就這些散文作品文字上所顯示出的才華來說,我以為,那種圓熟、老到,那種融會貫通,那種爐火純青的功力,不僅在臺灣,在中國大陸的現當代文學史上,能與他相提并論的恐怕也不多。
二十年前,當董橋先生的作品被介紹到大陸的時候,香港作家柳蘇寫過文章,大陸作家陳子善更是編書推薦董橋,兩人用的題目都是“你一定要讀董橋”。于是董橋的作品在國內大紅大紫。我覺得,董橋確實值得一讀。他的作品小巧而圓通,遣詞造句講究,布局謀篇精致,富于文人雅趣,實屬當今少見的美文。但相形之下,鼎公的作品,則以格局和氣象見長。喜歡散文的讀者,若想領略舉重若輕的大家氣象和行云流水的大家風范,我想對他們說:“你一定要讀王鼎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