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jīng)]有爸爸的味道

◎趙字兒

遠方?jīng)]有爸爸的味道

◎趙字兒

“端午節(jié)回家來吧，爸給你包餃子。”“爸，臥鋪票沒有了，可能回不去了。”“沒臥鋪了坐飛機回來吧，爸舍不得你坐硬座。”掛了電話突然有些想家，想念爸爸做的餃子。

羊肉洗三遍用開水煮一次加胡椒姜粉腌起來，胡蘿卜洗凈去皮切丁。新出鍋的羊肉蘿卜水餃，透亮的餃子皮兒冒著熱氣，蘸著醋顧不上燙嘴趕緊咬一口，那股子沖鼻的香味讓我在離家之后分外懷念。

據(jù)我媽講，在她還是個路上有小青年朝她吹個口哨都能臉紅心跳的小姑娘時，就成功被我爸這個“老司機”給套路了。那時候，我爸是國棉廠食堂里有名的“廠草”，為人和氣又做得一手好餃子，一到飯點兒，不只是小姑娘，連那些老師傅也都爭著去他負責(zé)的窗口排隊打飯。

在吃了我爸無數(shù)次精心包出來的各種稀奇古怪餡料的水餃后，倆人終于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后來國棉廠倒閉了，他們不得不另謀生路。一輛大梁洋車子，車后座兩邊掛著天不亮就趕制出來的食材，天涼了賣餃子，天熱了賣涼皮。

那時候還不流行速凍水餃，哪像現(xiàn)在從冰箱里一拿，“哧啦”撕開一袋子下鍋就好。餃子面和餡是提前和好調(diào)好的，面皮要現(xiàn)搟，不然就干掉了。顧客多的時候，搟面杖不停地滾動，手指在餃子皮和餡之間上下翻飛，用眼花繚亂來形容真不為過，那陣仗我只在年夜飯爸媽給一大家子包餃子的時候見過。

餃子還好，賣剩的面可以回家搟面條。天熱的時候沒有冰箱，當天的涼皮就得當天賣完，不能隔夜。碰上生意不好的時候，要一直熬到人們吃完晚飯散完步回家睡覺了，街上零零星星看不到行人了，才能收拾好沒賣完的涼皮回家。我媽曾一度抱怨說再也不想吃涼皮了，擺攤的日子里吃傷了。

他們每天早上三四點就要起床，為了省錢常常跨越大半個縣城去郊外的蔬菜批發(fā)市場進貨，在零下十幾度的冬天里，和面和到滿身大汗。有時候晚上11點才一身疲憊地回到家，累到躺下后衣服還沒脫就睡著了。在夏夜突如其來的暴雨里狂奔過，在好不容易收到一張大團結(jié)發(fā)現(xiàn)是假鈔的時候痛哭過，也在小混混吃完不但不給錢還掀桌子的時候忍氣吞聲過。

多年后，我爸在拉著我嘮嗑兒的時候云淡風(fēng)輕地講起這些，笑著說那段日子過得像打仗。

后來，爸媽靠著擺路邊攤攢下的一點錢，盤下了一家小小的店。春天來的時候，小餐館開業(yè)了，我也在一場春雨之后來到了這個世上。

小店起步甚是艱難，毫無經(jīng)營經(jīng)驗的爸媽愣是維持了下來。營業(yè)額勉強夠本錢，能省就省，水管下面總是有個桶一滴一滴地接水，但是在我的記憶里，都是滿滿的香味。

有時候做菜做多了，爸媽總會把我叫進去，悄悄捏塊肉或者雞蛋塞我嘴里。他們在后廚的鍋碗瓢盆間打轉(zhuǎn)，我在一邊吃得一臉飯粒，這時候爸爸就看著我笑。我挑出一塊肉說爸你也吃啊，他總是抹一把汗說，忙著呢沒空你快吃吧，或者眨下眼說我剛剛吃過了。

上天總是眷顧老實人的。爸爸包的餃子堪稱一流，再加上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好多原本只是路過吃了一次的都成了老顧客，客人少的時候，我爸還會拿出自己泡的藥酒和他們一起喝兩盅。

餐館漸漸步入正軌，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小店慢慢地添了大彩電，買了冰箱，安了空調(diào)。再后來，生意越做越好，小店已經(jīng)不能滿足客流量，準備搬到對面的大店面了。

搬店那天，我最后一次貼在柜臺旁的墻邊畫下身高線。小時候爸爸總愛讓我貼在墻邊畫下我的身高線，再寫上時間，最初的那些痕跡因為時間太久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稀稀落落地線記錄著我的成長，也見證著爸媽在小店里的日夜。

店面大了，又招了兩個廚師，生意太忙，后來我爸索性也就不在后廚了。可能是我媽懷我的時候吃了太多我爸做的餃子，我對我爸做的餃子百吃不厭，并且只對我爸做的餃子有種老鼠愛大米一樣的執(zhí)著。

每次我說想吃餃子了，我爸總會立刻換了衣服去后廚和面調(diào)餡包餃子。為此，廚師總有些憤憤不平：明明餡調(diào)的都一樣非要吃你爸做的，他能包出花兒來？

高三的時候，學(xué)校要求住校，兩個禮拜只能回家一天半，每次我都會在公共電話前長長的隊伍里排很久，就為了提前告訴我爸，我想吃雞蛋黃瓜和玉米蝦仁餡的餃子了，給我來兩大盤再來一碟子醋。掛掉電話覺得排半個小時的隊真是值了，一整天心都是雀躍著的。

這大概是高三那段朝五晚十的黑暗歲月里唯一的期盼和動力了。后來我在異鄉(xiāng)的城市里吃遍了吉祥餛飩，三全水餃，甚至五星級酒店里五顏六色花樣百出的餃子，但沒一個比我爸做的好吃的。

我爸總愛說自己是個粗人，大字不識一籮筐，教育不了我什么大道理，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經(jīng)常在某個閑暇的晚上，倒一盅小酒，拉著我海吹一宿。其實有很多話糙理不糙的道理，我就是在他給我侃大山的時候明白的。

小時候的很多事我都忘記了，我爸總愛跟我翻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我下巴上有一個很小的疤，我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有一天他喝多了，給我講起。

那時候小店才剛起步，忙起來就顧不上我。隔壁蘭州拉面家的小哥哥在吃烤饅頭片，各種饞我，各種炫耀。我也哭著要吃，我爸正著急忙慌地下水餃，水就要開了還沒包完，我又在一邊拽著圍裙不撒手，他只好摸了個硬幣給我。

路邊不知道誰打碎的啤酒瓶子，玻璃渣子滿地都是，我舉著烤饅頭片正好摔了上去。可能從小就皮，爬起來接著跑。我爸說他在熱氣彌漫的灶臺邊抹了一把汗，剛想訓(xùn)我怎么又過來搗亂，低頭看見我下巴上的血抹了滿臉，還開心地說，爸爸，爸爸，你快咬一口，可好吃了。

我爸講著講著猛地喝干手中的酒，長嘆了一口氣，都說女兒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以后啊，你可別跑遠了，我冷的時候你這個小棉襖也不能回來。

報志愿的時候，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報了要跨越大半個中國的一所大學(xué)，爸爸在旁邊看著，欲言又止。那時候流行一句話，人生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總以為趁著年輕，要去遠方生活，好像那里就是比家好，那里有想要的自由，有期盼的青春。

開學(xué)報到的那天，爸媽把我送到學(xué)校，買了硬座一路顛簸回去，“沒事沒事，也就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這車票差價夠我們想你了再來看你一次的了。”

離開家才知道中國有多大，他們有多愛我。

現(xiàn)在，我在離家1934.2公里的遠方。可能是鬧鐘關(guān)久了，人也會變懶的，曾經(jīng)想要寫一部長篇小說記錄自己壯烈又平庸的日子，曾經(jīng)想要騎著山地車去呼倫貝爾大草原感受大自然的熱情，曾經(jīng)想要看一場演唱會在人群中尖叫狂歡，這些，我所以為的詩和遠方，都還沒有實現(xiàn)。

我有的只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了一個禮拜；對本專業(yè)不感興趣，專業(yè)知識聽得像天書；身邊的人有的忙著結(jié)交朋友，有的忙著兼職賺錢，有的依舊維持著高中的節(jié)奏備戰(zhàn)考研，而我過得枯燥而乏味。

爸媽打來電話，總在問我，習(xí)不習(xí)慣那里的天氣，聽說總是下雨，包里一定要裝把傘啊。學(xué)校的飯菜合不合胃口，錢不夠了給媽媽說，不要顧著給家里省錢，要吃飽喝好穿暖。什么時候放假提前說一聲，爸給你包餃子，出門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多交幾個朋友，互相也好有個照應(yīng)……

總是嘮叨同樣的話，聽多了有時候也煩，但是還想聽聽爸媽說話。我總是說，我在這兒一切都好，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最近還胖了呢。

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小說寫了個開頭，呼倫貝爾騎行尚在謀劃，買了偶像演唱會的門票，不能白來一次遠方。實現(xiàn)了這些不算多高大上的愿望，我就要回到爸媽的身邊做他們的小棉襖。寫到這里有點餓了，有點想家，有點想念爸爸包的餃子，想念沖鼻的香味兒。

遠方?jīng)]有爸爸的餃子，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