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棉花圃文 / 陸閑亭
唯怨美人楚
圖 /棉花圃文 / 陸閑亭

作者有話說
作為一只南方的哈士奇,我一直對天山飛雪、塞外羌笛有一種近乎癡迷的執念;而身為一個四體不勤的運動廢,我認為會騎馬、會打仗的男主簡直帥爆了!所以在這種執念的驅動下,就有了這么一個故事:身高腿長、會打仗的皇子,身處天山、不諳世事的圣女,隔在兩人之間的是血海深仇,而命運讓他們選擇了相愛相殺……如果說相遇是傳奇,相殺是命運,那他們的相愛豈非冥冥中自有天定?遂雞血上頭,奮發熬夜,寫成一篇狗血滿滿的純愛故事,希望大家能喜歡。
壹
陸逐與他的阿蕎,在初冬的梓涼關第一次相見。
那是開平二十七年,一個照例苦寒的冬天,陸逐前二十載人生中最為低落的一段時光。那年年初,年輕的皇子帶兵進行了一場圍剿,殺得夷人丟盔棄甲,棄天山圣地落荒而逃。極大的功績與榮耀,讓嗅覺靈敏的大皇子生了警覺,接下來便是狂風驟雨般的彈劾抨擊。陸逐心頭憋悶,卻又無可奈何。他生母出身低微,外家勢力不顯,也明白此刻當韜光養晦,但到底還是血性男兒,這口惡氣如何能咽得下?
年輕的皇子騎著戰馬飛馳,將親衛遠遠地拋在后頭。他漫然四顧,才發覺已出了軍營范圍,周遭空寂無人。但這并未引起他的擔憂,暴雪、狼群、敵兵,他都夷然不懼。
突然間,身下戰馬的耳朵抖動了兩下,蹄子朝一個方向跺了幾步,緊接著,凜冽的寒風中傳來鞭子擊打的破空聲和低低的嗚咽,夷語的咒罵被風吹散得聽不太清,陸逐漫不經心地御馬前行。
他靠近,瞧見一個穿著漢人服飾的背影,卻赤發披散,身形壯碩,原來是押送罪奴的降兵。領頭的降兵正對著一個女奴揮鞭罵道:“還敢頂嘴,看我不打死你!”
那女奴躲也不躲,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降兵,她聲音沙啞,字字泣血:“你這樣殘害同胞,不怕神降責嗎?”
陸逐微微一怔,隨即嘲弄地勾起唇角。連小小女奴都明白的道理,他的長兄卻不懂,偏偏手段用盡,不惜陷害忠良。
大皇子被權利迷了眼,可他還要鎮守一方,還要建功立業,為何要同這種人置氣?被彈劾污蔑的郁憤煙消云散,陸逐心頭豁然開朗,不禁大笑出聲。
朗朗的笑聲驚動了那一行人,領頭的降兵回過神來,大聲問:“是誰?”
陸逐操著夷語道:“我是大景朝的皇子,鎮守梓涼關。你們往年覬覦我朝豐美物資,年年劫掠,而如今我攻占了你們的圣地。現在,放下你們的武器!”
奴隸們駭得瑟瑟發抖,唯獨那女奴,聞言更是高高仰起了頭。她的眼睛里沒有恐懼,像是有兩團火在離離的草原上燒著。
陸逐居高臨下,垂眸細細打量起這個女奴:她有一頭被天山雪水浸潤過的褐發,披散在衣不蔽體的身上,肌膚沾了血,卻白得似透明,她的嘴唇緊抿,面孔卻很柔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像是暮春時節最豐茂肥美的一片草原。
陸逐舔了舔嘴角,忽地生出幾分興致來。他一把扯下披風,扔到女奴身上,隨意地問:“你的名字?”
女奴低聲回答:“蕎。”
一種邊疆隨處可見的糧食。
貳
陸逐救下的女奴并不似尋常奴隸。
獲救以后,蕎一句話不說,跟著他進了防守森嚴的軍營之中。他吩咐手下將她安置下來,對勸慰、擔憂的進言不屑一顧。他回想起那熾熱中帶著刻骨恨意的眼神,心中竟隱隱生出一種期待。
暗夜中的兇獸無聲潛行,按捺不住的殺意必將泄露蹤跡,陸逐等待著蕎沉不住氣的那一刻,殊不知女奴也于幽暗處靜靜打量著他。他們對視、對談、互相試探,像是一場無聲的對峙。她越是不動聲色,從陸逐那里獲得的自由也就越多。
一段時日過去,蕎已可以自由出入陸逐的軍帳。她俯身送上茶水,手腕間的細鏈聲聲作響。陸逐抬頭,瞧見她破天荒地朝自己露出一個微笑。
“轟”的一聲,他的腦海中燒起了一團火,繃斷了一根弦。
危險!
陸逐不止身經百戰,就連面對刺殺的經驗也豐富得異于常人,他右手閃電般朝蕎的手腕抓去。而在這一瞬之間,蕎迅疾將手里的東西往近旁燃燒著的篝火中一擲,隨即,人便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火光跳躍,噼啪作響,卻沒有絲毫可疑的痕跡。陸逐的眼神很冷,聲音卻異常溫柔,他道:“蕎,來,讓我看看你藏了什么?”
他攥著她的手掌,只覺一片陰冷潮濕。他垂下眼簾,看不清神情,緩緩道:“這么害怕?”
蕎猛地抬眸瞪視著他,眼神是刻骨的凌厲,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而出。可陸逐只垂頭打量她手心的一攤濕跡,片刻后,他松了手,頭也不回地出了軍帳。
獵獵寒風一吹,發熱的大腦就清醒下來,陸逐有些疑惑地想,她到底將武器藏在哪里了呢?她該是想刺傷他的,可沒有利刃,她用牙齒咬?用指甲抓?
滴水成冰的天氣,連城墻上都掛上了一柱柱冰凌,他倒吸一口冷氣,卻又望著冰凌福至心靈,不由扶額笑起來——原來是冰!
蕎撿了冰,磨尖后藏在手里,在那美好的笑容里暗藏步步殺機。
不一刻,陸逐便收斂了笑意,他趣味盎然地想,下一步,這個聰明的女奴會怎么做呢?
陸逐心里極惡劣地生起一股將人玩弄于掌心的欲望。
可蕎讓他大失所望。她低眉順眼,再也不輕易越雷池一步,平日里就服侍陸逐洗漱更衣,日復一日,陪伴著陸逐迎來了梓涼關短暫的春天。
叁
被貶離京之前,陸逐曾以為這里是一片寒蕪之地。畢竟,他的母親快哭瞎了眼睛,揪著兒子的衣襟自責,怨恨自己不夠顯赫的出身和不討皇帝歡心的懦弱性子。她說,他是皇帝為數不多的子嗣中最像皇帝的一個,本該最得帝王喜愛,只恨自己沒用,要害他到邊塞受苦。
后來他發現,梓涼關春光雖短,卻是一年之中最美好、最愜意的光景,水草肥美,馬匹膘壯,夷人也從不在這個時候劫掠。
在春草萋萋、春光漫漫之時,會有一列商隊從遙遠的上都帶來他母親的音信。
那一日時候正好,不知名的野花開得爛漫,他隨手采了一朵,同似乎還散著墨香的家書放在一處。
蕎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陸逐正在拆信,她放下手中的食具,轉身就走。
陸逐笑道:“你慌什么,又不是軍情急報。”他揚一揚手中信件,語帶炫耀,“這是家書。”
“家書”二字在夷語中似乎另有表達,但蕎還是聽懂了陸逐的話,她點點頭,跪坐在案前將食物一一擺放好。
陸逐注視著她的面龐,看著她低垂的眼睫下透露出一汪碧波,心頭微微一動。他輕聲道:“別動。”
年輕的皇子覆上身去,女奴的身體一瞬間僵化,陸逐撥弄著別在蕎耳后的野花,在她面頰上烙下一吻,忍俊不禁道:“不喜歡?”
蕎卻很是慌亂。
陸逐見著她不同于往日鎮定的模樣,本覺得十分有趣,但當她不經意間瞥見信上內容,神色一變時,他卻暗自皺眉。他神色如常地問:“你識字?”
蕎似有猶豫,卻仍點了點頭,以不太熟練的漢話解釋道:“我父親是藍血夷人,他曾請過先生教我。”
原來她出身貴族。
確實有熟諳漢學的夷人貴族曾降于大景,這倒是不足為奇。
陸逐輕挑眉梢,道:“那我來考考你,把這封信念給我聽聽。”
信里并沒有什么緊要的內容,除了對陸逐的關心和問候,只說了一件事:他的母親最近與大皇子之母謝貴妃交好,或許不久,他就能回京。
大皇子黨的鬼話,豈能相信?他揮退了蕎,深思片刻,還是招來了副將。
他問:“我那女奴,你真的查清了她的底細?”
“當日盤查了那隊人馬,的確是個從大雪山上下來的奴隸。”副將眼中閃過兇光,“可是她對殿下不利?”
當地人所說的大雪山只有一座,那就是陸逐曾經擊破的夷人圣地——天山。
陸逐并未回答,他喃喃自語道:“一個從天山來的奴隸……”一個精通漢文、自稱是貴族的奴隸,一個想要殺他的奴隸……曾經怦然跳動的心慢慢冷卻,他厲聲道:“查!”
可過往的一幕幕哪里能夠忘卻?剎那間,他回想起蕎突然漲紅的臉,想起她似蝶翼顫動的眼睫,想起她為他披上斗篷,想起她如春回大地般綠得醉人的眼睛……他還想起那朵別在她鬂邊的野花,他叫不出它的名字,它卑賤得正如邊關四處可見的野蕎,可是,他在它開得最好的時候摘下了它,送給了他的阿蕎。
年輕的皇子到底還是心軟,他叫住了副將,囑咐他莫要聲張。
肆
陸逐沒想到,那一天夜里,蕎就乖乖向他道出了實情。
她說,她既是貴族,也是個奴隸。她曾經在天山上侍奉圣女,待到了一定年齡便可以下山嫁人,但陸逐攻上了天山,一箭射死圣女,她逃跑的時候被降軍抓住,充作了奴隸,快被鞭笞至死時,卻遇見了陸逐。她曾經有過一些不好的想法,當時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只想著怎么對付他,待冷靜下來,才記起他對她也有恩情……
蕎在說這些時,已經被陸逐緊緊擁在了懷里,他抱著她,像是失而復得的珍寶。他一遍遍地問她:“你恨不恨我?恨不恨我?”
蕎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但她沒有掙扎,她點頭,又搖搖頭,將腦袋深深地埋進了陸逐的胸膛。
后來陸逐看過了副將送上的密報,只是嘆了一口氣,就把那張紙扔進了篝火里。
他對著滿眼擔憂的副將笑笑,只說了一句:“我有分寸。”
他心里自有分寸,對他的女奴、他的阿蕎、他的小撒謊精——只要她不背叛他,他才不管她是誰;只要她還同他在一起,她就是他的阿蕎。
可惜春光易逝,轉眼秋至冬來,又是羌笛聲起。
朝堂上的風風雨雨似乎吹不到邊關來,但大皇子黨越發猖獗的攻擊仍讓陸逐承受不少壓力。他想起曾許諾過母親的五年之約,憑他的功績,也許來年春天,便不用再通過商隊才能獲得母親的消息。
他想讓母親見見他的阿蕎。
寧嬪病逝的噩耗的確不是由商隊傳來的,盡管她身份低微,不得寵愛,卻到底是皇子的母親,當送信的太監說出這一消息時,陸逐竟渾身冰涼,不能動彈。
良久,燈花都掙扎著快要熄滅,他才在一片昏暗中幽幽開口向黑暗處問:“是誰?”
這一問著實太過多余,陸逐無力地閉上眼睛,回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又想起在上一封信里,她說她與謝貴妃交好,她說她想他早日回京……
寧嬪素來身體康健,她想著自己或許只是偶感風寒,便攔下給陸逐送信的人。她想,她的兒子還在邊關,她不能給他帶來一點可以讓人指摘的地方。
她卻想不到,這竟是天人永隔。
陸逐睜開眼,一行淚從他的眼角滾落,蕎頭一次看見他哭,只覺得那像是雕像上滑落的幾滴雨水。她竟有些害怕,卻還是塞了一碗水到他手里,低低地勸道:“你已經許久不進水米了,好歹喝一口吧……”
更加緊急的軍報卻又不期而至,副將沖進帳內,直直跪下道:“殿下!吏部尚書彈劾殿下擁兵自重,擅起干戈,大皇子等主張撤殿下軍權,令殿下交還虎符……”
空氣似乎在那一瞬凍結。
蕎一聲驚呼,攤開他的掌心時,那碎陶殘渣刺得極深,刺目的血不斷涌出。
可陸逐對那傷口視而不見,他沉聲道:“大皇子黨!大皇子!”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父皇撤不了我的權。”陸逐冷冷道,“我若要回朝,需要一個更大的功績。”
他說:“阿蕎,我要滅夷族,不要怪我。”
蕎啜泣著說不出話,眼睛里卻燃起了初見陸逐時的熊熊火焰。
她沒能看見陸逐的眼神。那個大景朝皇帝最年幼的兒子,已不再年輕。
伍
當蕎將她偷偷探來的密報送出時,陸逐長長嘆了口氣。他分不清這一刻自己的心情,究竟是被背叛的痛心,還是陰謀得逞的慶幸。
陸逐凝望著他的女奴消瘦的背影笑了:“我們都忘了,她可不是什么卑賤的奴隸……她是夷族的圣女,是天山的女兒,她的話定有許多人相信,對不對?”
她不是他的女奴,她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圣女阿史那嶠。
她不是他的阿蕎。
那一夜,戰火終于燃起,陸逐的苦心沒有白費,圣女送出的密報和他故布的進攻假象,讓夷人相信了一條錯誤的進攻路線。
他率領最精銳的部隊攻打進夷族王庭,他命令部下屠殺所有不降之人,他提著一把尖刀沖進王帳之中——當他一把將可汗帶血的人頭扔在阿史那嶠的面前時,天山圣女再也無法維持往昔從容,她跌坐在地,眼角似要崩裂,像會留下血淚來。
阿史那嶠尖厲的聲音劃破了曠冷的夜空:“你該死!陸逐,你利用我……”她恨極,“你不得好死!”
陸逐的聲音輕柔,像正情濃時:“阿史那嶠,你不也利用了我?”
天幕低垂,寒風似刀,但疾風不會比陸逐的話語更冰冷。他逼近,牽過那條鐵鏈逼她抬頭,含著笑為她拭去絕望的淚水。
陸逐扯著鐵鏈,阿史那嶠跌跌撞撞地跟隨前行,他們來到了城墻之上,陸逐命令她低頭朝下看。他道:“多謝你,若不是你,我又怎會如此順利地拿下王庭?你看那些投降的夷人,多可憐,好不容易保住一條性命,而我一聲令下,他們……”陸逐的聲音越來越低,到了尾音,仿佛消失不見,可他臉上血腥的笑愈發肆意。
旁人聽不見他們之間的低語,跟隨陸逐進城的那個夷人貴族地位甚高,不在囚禁之列,他訕笑著恭維,說這一顆天山明珠能被皇子摘下,是她無上的榮幸。
陸逐顧笑回視,頷首以示贊同,拔刀的動作卻毫不遲疑。利刃自貴族腹部抽出時,他嘆息道:“就像這樣。”
他一把揪住阿史那嶠的長發,字字殘酷無比:“那個夷人認識你?他說,你是夷人的圣女,你們夷人都這樣眼盲嗎?你明明就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奴啊。”
“他們騙你,從一開始就騙了你,他們欺騙你去侍奉什么神……我把他們都殺光好不好?”
阿史那嶠渾身的血液被凍得冰涼,她顫抖著道:“你瘋了……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她的聲音已帶了哀求。
“不過,”陸逐笑了,“并非沒有回旋的余地。”
“你是誰呢?”陸逐牽起她的手,輕輕放在她的心口,“你還侍奉著你的神嗎?”
阿史那嶠的眼神空洞而無望,她聽見自己道:“我是你的奴隸,蕎。我……不信神。”
陸逐睨著眼前不住顫抖的人,心頭升起幾許憐惜,更多的卻是在回味生殺予奪的巨大快感。
他想,他抓住了他的阿蕎,在這片被他征服的土地上,他終于得到了她。
他愛她,他深愛她,一如愛著這萬里河山——他說:“阿史那嶠死了,活著的只是我的阿蕎。”
陸
馬車上系了一串銀鈴,無時無刻不在陣陣脆響,是陸逐怕他的阿蕎途中寂寞,親手系上去的。
阿史那嶠只看了一眼,就興致缺缺地轉過了頭去。西域之人本常聞駝鈴,但它與這銀鈴的聲音不一樣,一點也不一樣。駝鈴是白瓷燒的,里頭放了一枚銅芯,悠長,雋永,這才是屬于西域的聲音。
而繁華喧鬧、晝夜不歇的地方,叫上都。
凜冬戛然而止,皇帝的一紙詔書將陸逐召回了京城。
因他的功績,皇帝將這個最小的兒子與治河有功的皇長子陸迦并封為親王。所有人都知道,未來景朝的皇位繼承人,將在這二人之中角逐而出。
一路風雨兼程,眼下已離上都極近了,這便是說,阿史那嶠已經被鎖了好些日子。陸逐撫摸著她有些泛青的眼下,嘆息道:“阿蕎,別鬧脾氣了……”
阿史那嶠恍若未聞,她漠然地想,被那樣溫柔呼喚的人是誰呢?是她嗎?
可阿史那嶠沒有鬧脾氣,她只是覺得冷,浸潤到骨髓里的寒意讓她對一切都麻木了。
銀鈴聲聲中,阿史那嶠疲倦地閉上了眼睛,陸逐趁她睡著,方才松開了眉頭,仔細端詳她的面龐。沒有關系,他勾著嘴角想,總有一天,他能夠讓她忘記天山之巔皚皚的白雪和西域春日豐茂的草原,她會忘記她的族人和神殿,忘記曾經屬于她的一切。
此去上都,他會為她奉上最好的一切。
一路無言地到了上都,陸逐前去面圣,又是被好一通賞賜、夸贊,大皇子黨羽全都收聲斂息,他的長兄陸迦卻約他于宮外邵和樓相見。
陸逐單刀赴會。
陸迦揮退了周遭侍從,竟紆尊降貴為陸逐斟了一杯酒。他是個極清雅的人物,說起話來卻從來正中要害:“你已經有了你的天山雪蓮,為何還要招惹那朵洛陽牡丹呢?”
陸逐心頭翻起一陣陣驚濤駭浪,他手背青筋暴起,幾乎難以自持——陸迦竟知道阿蕎的身份!
陸迦又斟了杯酒,他語帶斥責:“你看你,還是這么沉不住氣。我不過是想當一個惜花人罷了。”
柒
那一朵洛陽牡丹,名叫葉眷,是上都城內最艷麗的一道風景。她身份高貴,容貌又美,只屬意英雄,與外家不顯的陸逐正是佳偶天成。但這日朝會,陸逐婉拒了皇帝的賜婚。
陸迦提起她的那一刻,陸逐便了然他的來意——陸迦要以阿史那嶠的秘密,換取他一個承諾,一個永不與葉氏聯姻,可以斬斷他妻族力量的承諾。
陸逐笑了。
有誰能比得上他的阿蕎?
他幾乎沒有猶豫——除了那一霎,他忽然生出了一個想法,一個極為大膽冒險的想法。
為了他的阿蕎。
葉眷找上門來,不過三日后的一個下午。當時夕陽斜斜,陸逐拉了阿史那嶠的手漫步花園中,園子里俱是精心栽培的名貴花卉,在天山是怎樣都養不活的。他忘了那朵野花,他要送給她一片花海。
葉眷揮退仆從的聲音打斷了陸逐對阿史那嶠近乎貪婪的凝視。
她問:“你要娶我?”
陸逐道:“不。”
“你不娶我,”葉眷挑眉,聲音聽起來有些嘲弄,“就是為了她?”
阿史那嶠憔悴了許多,碧綠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霧。葉眷這一問近乎挑釁,可陸逐半點也容不得他人說阿蕎的不是,他護住阿史那嶠,不悅地皺眉道:“只為她。”
葉眷憤然離去。
街邊巷角的流言已經傳遍,說他們的大英雄安王愛上了一個番邦奴隸,為了她,竟連武安侯之女、上都第一美人都不肯娶,還推拒了皇帝的賜婚,惹得龍顏大怒。
“這消息是我放出去的,”陸逐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讓我不好過,我知道你想讓我死。”
陸逐在賭,他在賭大景朝皇帝、他的父親會不會因為這而厭棄他,他有著更多的用處,他賭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而他更大的賭注,是下在他的阿蕎身上。他要賭的,是她對他的恨意,是否能令她一步踏入他精心準備的陷阱,與他糾纏一生。
阿史那嶠的聲音有些顫抖,她似乎不信,又不得不信:“你愛我?”
未及陸逐回答,她慘笑著問:“你只愛我?”
陸逐自袖中掏出一物,卻是一把鑲金嵌玉的匕首。他注視著她,極溫柔地將匕首塞入她的掌中。“拿著這個,你可以殺我,現在就可以……”他將自己的生死說得如此淡然,“手刃你的仇人。”
阿史那嶠的眼神瞬間變得狠厲,那把匕首已經出鞘……
可是陸逐猜,她下不了手。她不過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姑娘,從小在雪山上長大。他漫不經心地想,連匕首都拿不穩,即使真的開了鋒,又怎么可能傷得到他呢?
此刻,陸逐的靈魂似乎分為了兩半,一半燃燒著的是對阿蕎的灼熱愛意,而另一半冷眼旁觀,冷冷嘲弄。他要賭的,不過是當年她藏在笑靨的紅暈之下與春草般的綠眸里的,藏得極深的愛戀。畢竟,玩弄人心是他從前便鐘愛的游戲,他想,此時此刻,他才最為完整。
而他的阿蕎,終于頹然地放下了匕首,她喃喃道:“我不殺你……”
他熱烈地擁她入懷,似要把她揉進骨血里,他得意地微笑——他贏了。
但他沒有看見,阿史那嶠眼中同樣燃燒著熊熊火焰。
捌
變數終于發生了。
得知阿史那嶠懷有身孕的消息,皇帝對陸逐極為斥責,他怒道:“夷人血脈不能留。”
他的父親不允許他愛的女子為他誕下子嗣。
阿史那嶠夜不能寐,即使入眠,也會斷斷續續地做起噩夢。她的身體急劇虛弱,陸逐終于不能忍受——他將她藏了起來,待她分娩,他就迫不及待地發動了一場宮變。
事情做得極為隱秘,當大澤宮的晚鐘響起,皇城外的人恐怕還不知曉,宮闈內發生了怎樣的一場血案。
阿史那嶠倚著床頭聽那鐘聲,她知道,她與大皇子的交易已經達成。當大皇子的手下找上她時,她毫不猶豫便答應了他,只有一個條件——她要陸逐活著。
她要他仍是權傾天下的安王,她不要他死。
阿史那嶠引誘著陸逐策劃了這場宮變:當陸逐領著大軍進入大澤宮首道宮門時,他將暢通無阻;第二道、第三道宮門,也將不費吹灰之力被攻破……她了解陸逐,這時他的內心會泛起極大的快意,他看著手下殺戮,眼眸會變得通紅,直到最后,他會被阻攔在皇帝寢宮之前,那里有最精銳的禁衛軍手持利弩,嚴陣以待。
陸逐絕不是最后的贏家。
他狼狽地被押送到皇帝面前,而那位一世英明的君主看起來已如此老朽不堪。
皇帝說他對他很失望,說將他送去邊關歷練,何嘗不是一種保護?只是皇帝太老了,說起這些時是那么疲憊,他分明還未到耳順之年,卻似乎已行將就木,長年的謀劃、征戰摧毀了他的身體,而他的兒子悖逆的行為更摧殘他的心。
他是皇帝,可他也是一個父親。
陸逐什么也沒失去,除了天下,他還有他的阿蕎。
玖
鐘聲驚起了鳥雀紛飛,山寺的寂靜恍若未存。寺門內忽然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阿史那嶠逡巡的腳步隨之一頓,卻不曾停下。
斜陽里,有一個人拖著沉沉的腳步走來,滿身是血,站在不遠處與阿史那嶠對望。
“他哭了,”他說,“你不管他、不要他了嗎?”
她報之以沉默的微笑。
陸逐懂了,“所以你也不要我了,對嗎?”他低聲道,“我早該知道你恨我啊。”
阿史那嶠怎能不恨他呢?眼前這個人,攻破她的神殿,屠戮她的族人,欺騙她、利用她,嘴上說愛她,卻又讓她遍體鱗傷——他否定了阿史那嶠的存在,卻只想要那順從的女奴阿蕎。
她當然恨,所以當大皇子提出與她合謀的時候,她幾乎沒有過遲疑。
只有一瞬,她想起了陸逐信手采來的那朵野花。
那可真是朵卑賤的野花啊,但不管何時何地,阿史那嶠只要想到那一刻,便會忍不住地微笑。他和她相互折磨了那么些年,只有這回憶能令心間生出一絲沁骨的甜。
在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時,阿史那嶠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朵野花。她想起那片刻的怦然心動,想起那個輕若羽毛的吻,想起那天的光和風,最后才恍惚地意識到,她有了他的孩子。
她從沒有愛過他嗎?
阿史那嶠第一次聽聞陸逐的名字,還是在雪山之巔,她聽見侍女嬌柔的驚呼,心中竟還有幾分不屑,這世上哪有這么狠毒兇殘的人呢?
后來他攻上神殿,他救了她,他喜歡她,他依偎著她。如果在刻骨恨意中,那酸澀得要掉眼淚的感情是愛,她理應是愛過他的。
可哪怕只有一瞬,她的尊嚴不允許,她的理智不允許,她和他之間的血海深仇更不允許。
陸逐貪心權力,她便要他對皇位永遠可望而不可即;他只要他心中的女奴阿蕎,她便要他永遠失去這個人!
陸逐對她卸下防備,敞開胸懷,似是要讓她來決定他的生死。但她怎會不了解他?他貪婪、好賭,這一舉動同從前一般,只是為了讓她放下殺心,她怎能讓他如愿?
風過,涼意漸起。寒光一閃,驚呼之中,匕首沒入阿史那嶠的胸膛。
她突然感覺到一絲痛楚,她拼盡最后一口力氣看向她的愛人,向她的神祈愿:“你滅我故國族人,我咒你一世永為人臣!”
拾
安王一生手握重權,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而那時,他從容地飲下一杯毒酒,似乎并沒有因不能戰死沙場而感到悲傷。
謀反再一次以失敗告終,他的侄兒卻不像他的父親一般寬容。少年天子嘆息道:“皇叔,為什么呢?”你明明已經有了這樣顯赫的權力。
他不答。
毒酒的效力開始發作,他慢慢看不清年少天子的面容。天牢鐵窗外春光正好,他費力地抬頭,似乎想看看春來時的一片碧波。
為什么呢?
他已經失去了他的愛人,他不愿應驗那個詛咒。
他只是不想做那一世權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