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單車一樣飛馳去遠方

◎潘云貴

像單車一樣飛馳去遠方

◎潘云貴

在所有與孤獨做伴的年少時光里，我最懷念的是一輛輛陪我歷經風霜的單車。它們有的生銹，被閑置于某個幽閉角落，蛛絲纏結；有的因一時疏忽，從我手中丟失，被人刷上新漆，變成他人的物件；有的交給了家中親人使用，我再騎上它的時候，感覺已不如從前得心應手，甚至有點笨拙。

有一次，去臺東池上騎單車，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當我把車騎到伯朗大道上時，兩旁的稻田在風中一波一波翻騰，像碧綠的海。稻穗還未成熟，被陽光一照，一串一串，青亮亮的。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把車騎得飛快，呼呼往前沖著。而有個人卻騎得很慢，我超過他的時候，聽到他在唱周杰倫的《稻香》。

這讓我想起以前在故鄉時，在田壟間騎著單車磕磕碰碰的情景。那時天空澄凈，蒲柳寒煙，田野褪去青芒，已是稻米灌漿的豐收景象。我仿佛是騎在金黃的海上，風里盡是稻香。這幾年再回鄉，卻無此盛景。昨日的田野葬在高樓水泥之下，像逝去的故人。我每次經過，仿佛都能聽見它在喊我的小名，一聲聲，散在風里。許多事物都無法回到最初的美好。

小時候，父親常把我放在老式鳳凰牌自行車前面的橫梁上，他兩手握住車頭，風一樣呼呼騎出去，帶我去山里，去海邊。

上大學的一個秋夜，刮起大風，我夢見了父親。夢里還是小時候的場景，父親一點都不老，面帶微笑，沒有白頭發，也沒發福。他在舊屋門口把我攔住，說臺風天不準出門。我對他做了個鬼臉，咯咯地笑起來。沒想到他竟然拎出自行車，載著我出去了。我在車上興奮地喊“爸爸！爸爸。”后來刮起一陣大風，我們和自行車一道飛了起來，越來越高，底下的房屋、馬路、河流都變得很小，像玩具。父親好像騎著云，我坐在云上，我們不斷被風推著前進，飄過了閩江，又過了臺灣海峽，向著一個發光的豁口飛去。

我學會騎單車是上初中時，在那以前我非常羨慕能把前后兩個輪子騎起來的人，覺得很神奇。我曾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學不會，直到遇見Y。年少的夏天，在海濱公園的大道上，Y騎著一輛單車，一只手又拎著一輛，來到我跟前。那時我還不會騎車，也許是怕辜負了他的好意，我蹬上車后就按著Y說的做，聚精會神目視前方。他在后頭扶著，不到兩分鐘，就松開了手，然后跟在車后跑著，大聲沖我喊：“對，就是這么騎！你會了！”隨后Y也騎上他的單車從后面追趕上來。

我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在跟隨海上的鷗鳥一起撲打著雙翅，向著遠天飛去。夏天的海那么美，暮色罩在海上，海水粼粼發光，一切恐懼都在一瞬間消解，好像純度不高的鉛筆拉出的線條，無論多長，都可以隨手用一塊時間的橡皮將其擦去，不留痕跡。原來在這世上，我們最大的敵人一直是自己。

在蘭嶼島上，因為不會騎機車，我和朋友L成了小島上僅有的騎單車的兩個人。從朗島村啟程去椰油村看燈塔，路上機車來來往往，有一次跟一個胸口敞開、皮膚曬得通紅的青年人挨得很近，他側過頭，嫌棄似地瞄了我們一眼，然后得意地加速，揚長而去。

我和L看了看彼此的單車，笑了。L說：“等工作四五年后，一定要買輛寶馬到蘭嶼島上開。”我說：“別賭氣，如果你真那樣做，跟他又有什么區別？我倒是情愿一輩子騎單車，雖然慢了點，但同樣可以到達目的地，一路上還能看盡風光，不是挺好的嗎？”L仍很倔強，說：“反正我要買。”

想想，畢業后工作四五年，那時我們都30歲了吧，世界應該會有一點點變化了。這些我們騎過的車輛是否都已經換了主人，或者報廢，被扔在野外風吹雨淋？那時，你30歲，在大馬路上開著豪車，紅燈亮起的時候，停下來，看見斑馬線上有騎著單車的少年路過，他們衣著干凈，笑容燦爛，你會不會想起曾經有過的單車歲月？

從一條公路上飛馳而過，呼啦啦，像風一樣趕往遠方。從一個年輕清瘦、T恤因身體擺動而擠出折痕的后背，看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