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 故事沒有 終點

◎凝佳恩

我們的 故事沒有 終點

◎凝佳恩

一

傍晚，從外面跑步回來，我看到了許久不見的于一帆。他拉著行李箱站在紫苑小區的門口，頎長的身子堵住了出入的唯一通道，夕陽打在那頭干凈清爽的碎發上，他咧開嘴壞笑的模樣，與當年那個玩世不恭的少年一模一樣，我一時恍了神。

于一帆初來紫苑小區時不過6歲，由于父母常年忙于工作無暇照顧他，便將他送予外公外婆照看。高爺爺家住在我家樓上，因為年齡相仿，兩個孩子又就讀同一所幼兒園，所以我和于一帆順理成章地成了相愛相殺的好搭檔。

自從在我家蹭過幾頓飯，被我媽灌下“一帆，你比甜甜大兩個月，要保護好她哦”的迷魂湯后，他就真把玩笑當成了使命，以為自己是降妖除魔的蓋世英雄，能夠為我出頭，結果被高出一大截的男生揍得鼻青臉腫，直到最后也沒能替我報被沙包打中眼睛的仇。

不過，好在他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了我受傷的心靈。當年高爺爺還從事木工工作，于一帆也不知耍了什么心機，騙得高爺爺做了一堆積木出來，還借花獻佛地沖到我家，聲稱要送我一個別致的禮物。我們一個腫著眼一個腫著臉，光著腳拼房子拼了一下午，后來累慘了就倒頭睡在地上。

我是個睡姿特別糟糕的人，于一帆的臉因此沒少挨我腳的踹。為了道歉，我用攢下來的零花錢買過數不清的棒棒糖給他，他貪嘴不懂節制，牙被蟲吃得個個有豁口，反怪我嫉妒他先前的一口皓齒，我賞他幾拳，后來再沒送過他一根棒棒糖。

上了初中后，于一帆像開了外掛一樣個子躥到170cm，我踮起腳才勉強到他肩膀，這令他倍感驕傲，時不時地俯視我并賜我一個同情的笑，順帶告訴我世界沒有拋棄矮冬瓜，至少他還在關心弱者。我的回應則是一頓臭罵，罵過之后樂滋滋地吃著敲詐他而來的美食。

除了嘴上占便宜，我還把小個子的好處發揮到了極致，打著體積小重量輕的旗號，雷打不動地賴在于一帆自行車的后座上。看他蹬車累得滿頭大汗，我在后面唯恐他死不了地呼喊“旁邊的哥們兒趕上來了，快超過他！”于一帆開始還會聽指揮鉚足勁兒往前沖，后來只是象征性地稍微加快速度，再往后干脆裝作沒聽見，最后嫌我嘰嘰喳喳直接把我扔到了半路，害得我那天遲到被扣了綜合分，獎學金評比都受到影響，連捶他兩拳都沒解氣。

自那之后，我只好自己騎車上學。于一帆不載我就算了，還在一旁把風涼話講得冠冕堂皇，說什么女孩每天蹬腳踏車可以減肥，正好適合圓滾滾的我。鑒于于一帆口無遮攔地詆毀我，我當天就拿圓規將他的車輪胎扎破了。

修車行的老板恰巧當天有事回了家，于一帆推著干癟的自行車走了一路，像唐僧一樣不厭其煩地教育我，說女孩要矜持要溫柔，說話嗓門兒盡量小點，別動不動就鬼哭狼嚎，要慷慨大度，不能因為芝麻綠豆大的事就動粗，羅怡甜你再繼續橫沖直撞，會沒人喜歡你的。

我當然知道窈窕淑女有多受男孩的歡迎，可我再賣力表演，也學不會范典典的柔聲細語嫻靜端莊，以此騙來于一帆一句夸獎。

二

范典典是班上公認的美女，多才多藝，不少男生打她的主意，于一帆也不例外。放學路上常和我討論她，講到最后總少不了借機黑我，嘲笑我只會埋頭背書畫圖，不知道打扮自己。

題海戰的時期，自然學習最為重要，我可是要考進重點高中的人，跟于一帆這種學渣一同回家，已經拉低了我的智商和品位，豈會再受他蠱惑忘記正事。在勸告他幾次在適當的時間做適當的事不被理會后，像他放棄說服我變文靜一樣，我也放棄了對他的督促。

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堅若磐石的關系，他依舊會在周末抱著書來我家補習落下的功課，聽著聽著就打哈欠偷偷睡著，我仍然會用筆敲打他的腦袋。不變的是地點和時間，變的是我們之間多了個叫范典典的女孩。

那時候流行抄情詩，于一帆也厚著臉皮扎頭趕趟兒，還問我借了倉央嘉措和徐志摩的詩集。最可惡的是他寫好了卻沒有勇氣親自遞給本人，而是讓我轉交給范典典，還特地強調你可不要偷看啊。陳詞濫調，背都能背下來，我才懶得窺探。送給范典典之前，就信紙折疊的丑陋形狀，我毫不客氣地挖苦了于一帆一番，他嬉皮笑臉地說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重要的是心意。

連著做了一個月的中間人，我什么都沒撈著，而寫收信的雙方也沒有暗度陳倉，送沒意思的信實在煩透了，我打算改邪歸正專心學習。于一帆像受到心靈感應一般，丟過來一盒巧克力犒賞我，自暴自棄地說，既然她不看也不回信，那就這樣吧。

打那以后，于一帆變得有些萎靡不振，一想不開就拉著我爬到屋頂看星星，我被晚風凍得吸著鼻涕，他撥弄著吉他叮咚響，時而對著天空哼哼，時而朝著我深情唱歌，我卻覺得那純凈的嗓音里有種絕望，看他的眼神也多了絲憐憫。

不知道是成績太差跟不上教學進程，還是范典典變相拒絕的打擊確實傷到了他，于一帆突然就離開了熟悉的學校，紫苑小區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去高爺爺家打聽他的消息，得到的回答是一帆家里出了事，父母將他接走換了新的學習環境，具體在哪里，他們也不知道。

于一帆一聲不響就消失了，我們互相嫌棄又形影不離多年，他走的時候竟然連個招呼也不打。我望著書桌最顯眼處擺著的那座積木小房子，心前所未有地感到針扎般得疼。

他莫名離去的一段時間里，我極其不習慣一個人走路，經常會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仿佛于一帆還在，如當初那樣躲在某棵樹后，等我往回走找急了，又猛然跳出來嚇唬我，隨后被我一路追著暴打。我從未想過會像魚兒思念大海一樣思念他，去附近的超市購物，他幫忙拎東西的挺拔身影不受控制地冒出腦海；去食堂吃飯，他自告奮勇為我打餐的得意容顏頻頻閃現；過生日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把他每年送的禮物，一個一個從上了鎖的抽屜里拿出來看看。

他在我心中的分量已然加重，只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變成了這樣。在我下定決心和他好好相處時，他卻走得那般決然。自此，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見他時給他點顏色，讓他絕對地好看。

三

久別重逢那日，我端起門衛處的洗臉盆，將水一滴不剩地潑在了于一帆身上，然后滿意地扔下盆子揚長而去。進了小區，聽到于一帆后知后覺氣急敗壞地大叫，“羅怡甜，你還是這么愛記仇，并且記了這么多年。”

我向來錙銖必較，于一帆害我沮喪了那么久，我不會輕易原諒他的不辭而別。所以當他混進我們學校混進我的班級，仗著俊臉向年輕的女老師提出和我坐同桌時，我一口回絕了，老師便將于一帆調到了我身后的位子。

放學故意晚走，回家選另一條路，我處處避著于一帆，體育課還是被他堵在了乒乓球臺邊，他捏著我的手腕拜托我耐心聽他解釋。也是那時我才知道，于一帆的爸爸經商失敗，欠下大筆外債，債主日日上門討錢，于一帆隨著父母躲藏了幾年，直到還清了債務才又回來。

就算亡命天涯，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不過分分鐘的事，我沒有接受他關于一走了之的致歉。面對他喋喋不休的套近乎，我看到一邊的雙杠上運動員在練習體操，就說如果你能在杠上翻轉一百八十度，我們就冰釋前嫌。他沒等我說完就沖了過去，我轉身朝反方向走去。等我拿著乒乓球拍再過來時，聽身旁經過的同學說，剛才有個男生在雙杠上翻轉，手一滑掉了下來摔得不省人事。我立刻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去現場，擠不進水泄不通的人群，哭得涕泗橫流像個傻子。

手邊多出一袋手帕紙，我頭也不抬接過來就用。于一帆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站在我旁邊自戀起來臉都不紅，“我是回來了，你也用不著激動成這樣，哭得這么慘絕人寰吧。”

看到他安然無恙，我哭得更兇了，“別人都替你出事了，你好意思茍延殘喘地活著嗎？”于一帆的臉難得抽搐了一下，他從提著的袋子里掏出幾個心形折紙放進我手里，轉而笑得燦若星辰，“沒聽過壞人貽害千年嗎，你始終都不看我寫給你的信，我怎么可能放過你。”

紙的背面記著數字，的確是我的筆跡，我拆開其中一封，信的開頭寫著大笨蛋羅怡甜，下面署名是聰明鬼于一帆，內容是我從未讀過的溫柔語句。我破涕而笑，狠踩于一帆一腳，“字那么丑，語序混亂，還敢送給我，回去練好了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