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落的老莊

◎ 桂千富

冷落的老莊

◎ 桂千富

桂千富 1965年生，先后在《美文》《延河》等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出版小說集《糖果》，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xué)《你的孩子可以上清華》引起較大反響。

桂家老家在湖北省鄖西縣景陽鄉(xiāng)一帶的十萬大山里。從漫川下高速一下子落入稠密的山巒溝壑，繞曲折的小溪行走，又爬上山，在崇山峻嶺的肩上蜿蜒，忽而石頭嶙峋，忽而壑淵險峻，驚情連連。彎曲的公路兩旁不時有幾棟參差的樓房掠過，仿佛是藤蔓上的小瓜，一個個似曾相識。這些稀拉、不同顏色的樓房組成村子，好像長在山頂?shù)牟噬髽洹＠霞揖妥湓谶@樣的山脊上，感覺搖搖欲墜。盼望了很久，說到陡然到了，似乎少了鋪墊和傳奇，有點言猶未盡的意思，落入“看景不如聽景”的俗套。這和許多事一樣，挺高的期望，普通的結(jié)果。放眼望去，一條深溝在面前匍匐而去，兩側(cè)山巒溫婉起伏，長滿了樺櫟、刺槐、桐子樹和竹子，宛若靜伏的蒼龍，偶爾裊裊升起的炊煙和突然的吶喊打破寂靜，感覺是龍的嘆息和呼吸。我離開老家時五歲，記憶的深處搖曳著青蔥的樺櫟樹和伸向天際的高大竹子。樺櫟樹爬連成一片濃蔭，如同張開的無邊無際的巨傘。我們在林子里爬樹，撿拾樹籽，躲避火焰般的太陽。樺櫟樹油性大，是最好的柴火。砍一捆樺櫟樹枝葉，一把把填進灶里，立刻聽到火掠過時啪啪的快樂呻吟，葉子蜷曲由綠而紅之后變成一塊皺褶的銹銅，一股青蔥的馨香悄然彌漫。

老家最好吃的莫過于板栗，成熟的季節(jié)，板栗啪啪墜落，砸到頭上好疼，不少人爬上樹打板栗，底下拾栗子的人就更受罪，不過為口福這點罪可以忽略不計。竹子高聳，冠在云里，到處縈繞著清新的竹香。孩子們摟住竹身，竹節(jié)蟲似的一躍一躍爬向云端，從一個竹梢滑向另一個竹梢，行走在竹冠上，好像淘氣的猴子。有一個人在竹林里拉屎，被突然冒出來的竹筍扎破了屁股，我們議論和嘲笑了好久。現(xiàn)在桐油樹、竹子、栗子樹都不多了，大部分成為樺櫟樹和刺槐的天下。刺槐，這個原產(chǎn)北美的客家樹種，來到中國之后毫不羞怯，以主人的姿態(tài)和上帝的名義，邁著修長的雙腿，登堂入室，攻城略地，占領(lǐng)了大片河山。不止如此，還一遍遍向本土樹種說自己是耶穌的徒子，師傅受了魔鬼撒旦的誘惑，被猶大出賣，可憐地被釘在十字架上。要他復(fù)活，就要一點小小的迎接陽光和雨露的土地。心軟的本土樹種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忍受撕裂的疼痛退讓。刺槐是樹中的索托馬約爾，總是比別的樹躥高那么一點點，先一步盛走雨水和陽光，于是乎許多地方都飄動著耶穌受難的單調(diào)黑色。

早春，萬物復(fù)蘇，送走了刺骨的寒風(fēng)，刺槐才蘇醒，照例要向上帝禱告，戴上祭奠耶穌受難時的碩大白花，搖曳聳動，祈禱，唱過落英繽紛的贊美歌之后，才褪去悲愁的黑色，著上與兄弟相似的綠色，開始新一輪的悲凄的布道。它要的根本不是星點土地，而是整個河。盡管如此，我不敢恨刺槐，它頑強的繁殖能力，它不挑不揀的居家能力，它營造的遮天蔽日的花海和綠蔭，給貧瘠的陜北鍍上油光锃亮的外表，讓荒涼的黃土地也走起了優(yōu)雅的貓步。還有，我們這些游子正是懷著刺槐一般的雄心壯志在異地生存，盡管沒有它那落地生根、攻城略地的張揚效果，卻實實在在吟唱著屬于自己的歌謠。樺櫟樹是我對老家最生動的記憶，那是一個扣一扇門，每次見到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打開記憶的閘門。

洛川北部的相思川也有樺櫟樹，尤其是冬天，醒目而沉靜，仿佛是一雙溫柔的小手在心里翻一本舊書：從湖北到陜西。春夏，這里的樺櫟樹與松柏組成了搖曳的綠色云團，隨風(fēng)晃動，整個大山似乎是緩慢移動的綠巨人。特別是深秋，樺櫟樹葉子由綠而黃最后變成深紅色，與身邊的松柏呼應(yīng)，像龍鳳在廝磨呢喃。樹林里樺櫟樹葉子層層疊疊，像掉落的記憶碎片和生活的皸皮，走進去沙沙響，有回憶鉤沉的想法。樺櫟樹葉子是戀家的孩子，即便是隆冬寒風(fēng)的平行撕扯、大雪的垂直打擊，仍然有些葉子會堅持到母親蘇醒的春天，眼見新的兒女誕生，母親有人照顧才緩緩離去。松柏樹的針葉更是不舍貧家，不做游子，一年四季都在襯托母親的威儀。就是死了也會落在近處，手拉手織成一方厚厚的抵御嚴寒的棕色綿毯。

有一年我們帶著干糧躺在樹下，天空零碎而高遠，陽光斑駁，如杜甫所言“日腳下平地”，投下來的光束溫暖明亮，如光滑溫柔的纖手摸撫得人癢癢的。身心倦怠，思維懶散，靡靡欲睡。偶爾清風(fēng)低回，拂得小草晃動，衣襟翻飛，濤聲陣陣，心也跟著晃動，完全是世外桃源的感覺。我們被世俗的東西羈絆太久，不是拼命地追求權(quán)利，就是暗暗與人攀比，浮躁、憤怒、脆弱，自然和森林才是平靜的撫摸和深呼吸，如同媽媽的溫暖懷抱。想必老家的林子里也是一片安逸，秋天的景色一定也很美。

桂家老莊在山腰下，沿公路往下走一公里的山路，在陡峭的樺櫟樹爬里穿行。過去老莊都在山腰坡和地的旁邊，現(xiàn)在人們都往山頂路邊聚集，老莊被忽視和冷落了。都說歐洲人不置房產(chǎn)，候鳥一樣到處游弋棲息，但是他們的城市要古老得多，歷史漸進的線索很明顯。掩映在現(xiàn)代時光里的普羅旺斯和普羅夫迪夫，宛如踽踽而行的耄耋老人，一招一式都是超級慢鏡頭，顯得滄桑恬靜。那里古老的劇場至今仍琴聲悠揚，演繹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劇目。反而，我們在不停地騰挪和拆遷，許多記憶遺落在荒蕪之中，出現(xiàn)了不應(yīng)該的斷崖和空白。不住人自然就會被遺忘，何況我們已離別老莊這么久。小叔怕自己弄不清楚，專門叫了二爺家的老大桂龍財。

他70多歲，面龐黝黑清瘦，就像一棵古老的樺櫟樹，布滿時光掠過的痕跡。開始我們還擔(dān)心他的身體，沒想到健步如飛，聲音洪亮，讓我好奇地不停端詳。這些接地氣的山中老者，比我們常坐辦公室里的人強健，耐得住歲月的打磨。他一邊走一邊說，手指指點點，這是你們的地，那是你們的爬；你們走后，誰占了你們的地，誰住了你們的地方。儼然是這片山林的鐘錘，搗得往夕和過去嗡嗡響。這里有遺憾和怨失的意思，覺得我們不該走。現(xiàn)在看來，走是對的，如果我們不走，依父親的脾性和當(dāng)時的處境，日子也不好過。

洛川人喜歡說，人沒有前后眼也沒有后悔藥可吃。話說回來，有了就不是人生。人生的魅力也許就在突然的千轉(zhuǎn)百回中。被動的決定不要問為什么。《日瓦戈醫(yī)生》里有這么一句話，人是為生活而生，不是為準(zhǔn)備生活而生。其實，現(xiàn)實中我們更多的表現(xiàn)是為準(zhǔn)備應(yīng)付生活的變故而手忙腳亂。美國社會心理學(xué)家費斯汀格有個著名的“費斯汀格法則”，生活中的10%是由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組成，而另外的90%則是由你對所發(fā)生的事情如何反應(yīng)所決定。并且舉了一個著名的例子，由手表的放置產(chǎn)生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實際上，那10%往往是多米諾骨牌倒下的那一塊磚，多數(shù)時候小頭決定了大頭。

桂家老莊盤桓在一個平緩的坳里，三面環(huán)山，一面朝溝。老家人都喜歡說是簸箕形狀，背有靠山，前有流水，左右有山峁拱圍，對面有山朝睹。哥哥懂點《易經(jīng)》，也會看點面相和手相，經(jīng)常說桂家老莊是個倒凹形，風(fēng)水很好，就是朝向不好，旺財不旺人。石板房坐東面西一正九間，兩廂是兩層吊樓各一間，一共十一間。堂屋、臥房、客屋、灶屋、火屋、牛羊屋、柴屋、茅房，一應(yīng)俱全，還有油坊。媽媽在世時常常念叨上茅房不濕腳，燒柴吃水近便。屋后有很粗的櫻桃樹、杏樹，都會唱櫻桃好吃樹難栽的歌曲。記憶中我也會哼，隱隱的還有櫻桃的甜香。門前有長青棕樹、橘子樹和高大的竹林，棕樹好像一把傘架，掛滿了張開的綠色雨傘；院子中央有一個蓮花池，葉子寬大嫩綠，粉紅花朵亭亭玉立，風(fēng)雨襲來，一片窸窣。伯伯們和哥哥的描述極富畫面感，我立刻想起了李商隱的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只是老家等得我們好辛苦，已經(jīng)變了樣了。

桂家老莊是僅次于汪家的大宅，在這一帶也有名氣。如畫老家在我心里待了很久，原本零碎渺小，在天長日久的臆想中添磚加瓦砌得高大宏偉。被家人填得憋脹的腦子一一對號約分之后，由繁入簡，空出來大片皺褶，可以修正差異和剪貼更多的東西。在陜西之所以動輒提及桂家老莊，是與我們當(dāng)時的居住環(huán)境有關(guān)。記憶的重復(fù)往往與失意和得意聯(lián)系。陜北人住窯洞，有石窯磚窯，最差的是土窯。我們上來時，多數(shù)人住進了石窯，我們一直蝸居在狹小危險的土窯洞里。因為是外來戶，什么都慢半步，這以后成了我們無法克服的差距。就是后來有了工作與本地人的差距仍然存在，好像平行線之間的距離，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我們眼前的桂家老莊只有幾間石板房，高大一點的三間，修建不久。隔開的一間低矮破舊，土墻窟窿眼睛，仿佛是時光箭鏃的靶子風(fēng)雨剝蝕的土丘，石板屋頂背風(fēng)的地方積聚了不少樺櫟樹葉，有的葉子埋進塵土。房屋被歲月荒蕪被人冷落，好似后媽的孩子，顯現(xiàn)流浪者的破爛和恓惶，遠沒有傳說的那么雄偉。

兩個叔叔說這是豪華桂家老莊碩果僅存的一間，不要看現(xiàn)在低矮，當(dāng)初可是好氣派。人老回縮——洛川人說“舊”，不是名詞形容詞，是鮮活的動詞——火焰愛撫之后慢慢萎縮。這里指人不易覺察的老去的過程。我的鞋號一年年往小里換，最終自動退出了高大上鞋店，不得不讓皸裂油膩的小攤鞋匠干枯的手量腳的尺寸，告別了穿機械漂亮精致鞋的歷史，也開啟了生命的倒計時。皸裂的眼眶、干枯的指頭，總是潛伏在真相的旁邊，做出的并不豪華的鞋子卻能嚴絲合縫地包裹著我的絲絲“舊”去的雙腳。不知道房屋會不會在日月的愛撫下也“舊”。單從輝煌的唐長安城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可以斷定，任何堅挺的東西都會“舊”，最終如日落一樣徐徐沉到地平線下。這間石板房看上去比較謙虛，在晨光里安詳恬淡，乜斜著失望和興奮交錯變化的主人。它不需要邁著觍觍的碎步迎接，完成了庇護、孵化的使命，蛻變成了一張照片或一個象征，具備了瞻仰和緬懷的崇高氣質(zhì)。它也知道，這次或若干次觀瞻之后，就可以淡然地回到它的初始——塵埃之中。

俄羅斯作家果戈理說，當(dāng)歌曲和傳說已經(jīng)緘默的時候，建筑還在說話。建筑是雕刻的文章和凝固的音樂。這個低矮的房屋就是孕育我們的皺縮的胎盤，它幾乎不可能又十分確信地誕生了我們的生命，收藏了喜怒哀樂，然后又惜惜不舍放走了我們。內(nèi)心對老莊心存向往，又帶有淡淡的憂傷，不知是我們辜負了它，還是它遺棄了我們，總之有一股擰擰的勁，想中有不，不中還想。不過，它真的老了，佝僂了，“舊”得讓我心里隱隱作痛，卻確信無疑地釋放遙遠的幻境和隱約的熟悉的聲音。我默默地觀瞻和聆聽老屋，昔日的生活情景在碘水里生動地析出來，陌生而又遙遠，平靜又帶著淺淺的傷感，飄蕩著一股若隱若現(xiàn)的死亡氣息。房屋如此，人生也是如此，永恒是不存在的，不知道另一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相通的暗道在哪里。

英國作家克萊爾·麥克福爾寫了一部小說《擺渡人》，年輕失意的女學(xué)生迪倫在去找父親的途中遭遇火車爆炸死了，她的靈魂爬出洞，看到了山坡上眼睛冒著鈷藍色火焰的少年崔斯坦。原來他就是負責(zé)把死亡靈魂擺渡到天堂或另一個世界的靈魂擺渡人。一路上風(fēng)聲鶴唳，鬼影緊隨，與擺渡人展開了對靈魂的血腥爭奪。等到崔斯坦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把迪倫的靈魂擺渡到天堂的時候，她的心已經(jīng)被他攫取，不想在這里靜待父親、母親的到來，他們給予的全部溫暖不抵這個憂郁少年鈷藍色眼睛溫暖的一瞥。她獨自返回，尋找去擺渡另一個靈魂的崔斯坦，他們相遇共同回到人間。小說構(gòu)思奇妙，讓我脆弱的心靈泡在水里久久無法打撈。這本小說被外國人寫出來，不啻是一個遺憾，因為我們是那么信誓旦旦相信存在另一個世界，幾千年前到現(xiàn)在一直有人在尋找那個秘密入口。而克萊爾·麥克福爾似乎給出了最接近的答案。我要是有幸被擺渡過去了，是不會回來的，如果不夠做家人的資格，也要做父親母親的凳子和拐杖。因為離別得這么久，欠著鋪天蓋地的情感債務(wù)，讓他們在重力擠壓中和噠噠的遠行中消磨我的生命。

老莊大部分房子拆倒重蓋了，樹也消失了，蓮花池當(dāng)然不在，當(dāng)初高大的院落即使還在也不高大。記憶會長，不受歲月影響。如果不回去看，老家會長到故宮一樣枝繁葉茂，鱗次櫛比。院子西邊是一棟兩層樓房，整潔氣派，顯然是后來修的。或許是考慮到我們遲早要回來尋根，或許是老家桂氏人的干預(yù)，老莊正面中心沒有大興土木。人們都說汪家老莊最豪華，青磚墻，青瓦頂，盛瓦的底子都是薄磚片，屋里的地面用糯米水和黏土打成，磨得光亮，畫著優(yōu)美的圖案，用桐油漆了一遍又一遍。老家人說走上去要絆跤子。老莊至今完好地矗立在墨綠的山坳里。金家的老莊不如我們，卻有一棵遠近聞名的桂花樹王，直徑有一米，樹蔭好大隨陽光移動，金燦燦的小花開滿枝條，如同蘸滿蜂蜜香飄十里，老遠都能看到蜂蝶飛舞。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yīng)羞，畫欄開處冠中秋。”“文革”時有人要伐樹，金家主人就抱住樹，說要鋸樹先把我鋸了，誓與桂花樹共存亡。可能汪家也上演了舍命保老莊的一幕，不然不會毫發(fā)未損。去王家大院喬家大院游覽過，可以說是家的頂峰，屋之造極，高宅深院，房間無數(shù)，雕梁畫棟，生活繁劇，愛恨無邊，巨起巨落。如此龐大連綿，不要說人嫉妒，連上帝都要皺眉。果然后人消失了，也還不如我們可以憑吊、念叨、嘆息、回家，和另一個世界的家人發(fā)生著心靈上的對話和感應(yīng)。出去的人回來都要去看看汪家老莊和桂花樹王，我們也準(zhǔn)備第二天去看。想起來叔叔怨失是有道理的，我們沒有保護好老莊，能留下一點已經(jīng)不錯了。院子面前有一塊土地，是挖了樹、平掉蓮花池開出來的，這是我回來看到的最平的一塊地，有豁然開朗的感覺。

我對著面前的深溝和對面山巒大喊，將窩在心里的濁氣換成林草清新的氣息，難聽的嚎叫像響箭穿過密林撞掉發(fā)黃的葉子。大家回頭好奇地看我，我說不清此刻的心情，就是想?yún)群啊５乩锓N的是黃豆，時值仲秋的早晨，葉子金黃，露珠在滾動，太陽普照，一地金光如同沸騰的金水熱氣騰騰的灼人眼睛。莊子、土地、黃豆、山林組成一幅厚實古樸的油畫，特別是在對面山上眺望的時候真的有點詩情畫意。龍財叔還在指指點點，莊的上面左右是你們的樺櫟樹爬——好大的爬，對面山坳是水田——好大一片。有水田是身份和富裕的象征，稻子和陜北的麥子一樣金貴。叔叔很濃的湖北腔在山林里滾動，引發(fā)一片回應(yīng)——那是的，可是個話，那比不了，都曉得的——叔叔說話喜歡帶后綴，這個后綴是強調(diào)、加重，也是驕傲，一唱一和。如同口香糖，被我們貪婪地咀嚼，甜香盈口，也讓我明白了爺爺不愿意上陜西和罵爸爸的原因，對老莊和爺爺有了不同的認識，增添了敬意。哥哥最得意，在叔叔們的聲音里和手指間翻找著泛黃、撲滿塵埃的記憶碎片，找到了當(dāng)年玩游戲捉迷藏和放羊時避雨的石洞，藏在樺櫟樹林里，掛滿了青藤和蛛網(wǎng)。

這個石洞如同銹跡斑斑的鑰匙，勉強打開了昔日老家古舊銅鎖，那些沉睡的記憶隨著吱呀開門聲音復(fù)活了：他說誰誰住我們的房子，和誰誰經(jīng)常玩耍，人終究耐不過房子，許多人成了無法填充的空白；當(dāng)然還要說到誰誰起勁地批斗爸爸，欺負我們放棄桂家老莊，他們迷失在因果報應(yīng)的迷霧里。得意與嘆息又在老莊回響。桂家老莊基本符合我模糊的記憶，爬里的樹沒有那么高大幽閉，它也沒有躲過時世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很不錯了。記憶中石頭下面的泉池還在，離家很近，哥哥說是里溝——我們挑水的泉子，沒見到水，落滿了枯葉。我無數(shù)次重復(fù)的記憶，是媽媽上地把我放在水池旁，水清澈見底，水草嫩綠，灰色水馬滑行，五彩蜻蜓低回——那是我年幼的心里掛了很久的畫。可能受到誘惑，我掉進冰涼的水里，一條綠色的蛇甩著靈巧的身子逶迤而來，繞我轉(zhuǎn)圈。我知道蛇，和死亡有關(guān)，因而嚇得大哭，幼稚的心靈第一次面對殘酷的死亡。怎么逃脫的已經(jīng)忘了，這個畫面隕石一樣從此砸進我的夢里，溫吞地撕扯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

哥哥說，水泉不大，水淺，草蛇不咬人。這個泉子真的不大，幾乎無法上演動魄的夢魘。人生總要面臨許多入侵者，謎一般詭異，像討厭的痦子、丟人的臭屁一樣終生伴隨。泉子也要掏，不然泉眼就會被堵住，被歲月的泥頁一點點抹平。在陜西每隔幾年就要掏泉子，而且是家家要參與的具有宗教儀式的活動。誰不參加就不好意思挑水。自來水到家了，這些潛伏在石縫里的泉水被忽視，在枯葉下默默流淌，遇到斷崖和石頭有了叮咚的聲響。絲絲縷縷的泉水匯到溝底就有了氣勢和力量，舔舐得堅硬的石頭溝壑深深，繩紋一樣扭轉(zhuǎn)，聲音被一疊疊的水潭放大，蛇行在空氣里。哥哥說沿溝底前行有個石門子，兩面石山高聳，在天際幾乎挨住，巨大的樺櫟樹枝葉交錯，石崖嶙峋，仰望上去，一線天若隱若現(xiàn)。風(fēng)在那里低回嗚咽，樹冠搖曳，碎石枯葉飛掠，熱鬧非凡又驚悚，如同在排練驚心動魄的神怪劇目。那里涼爽，隊上經(jīng)常召開會議。不幸的是當(dāng)天下午就下雨了，原本第二天去石門子和汪家金家老莊的設(shè)想泡湯。世上沒有完美的事，那怕是回老家這么簡單。叔叔說好，留個念想再回來。我們都說可是個話。老家人說我們是稀客，帶來了雨水。其實這是高抬我們。這里到處是樹林，霧氣蒸騰，雨水經(jīng)常光顧。

雨中的桂家老莊模糊而妖嬈，絲絲白霧從千溝萬壑里升起，如同千萬條倒流的溪水飛上天際，整個天空迷失在奔騰的浪濤里。雨時大時小，打在石板上樹上發(fā)出忽起忽落的聲響，像萬物貪婪狂飲的吸溜。那片金貴的豆地，就像從天上墜落的明亮弦月，風(fēng)雨在豆地里弄出一番動靜，仿佛吳剛在輕啜桂花、美酒、嫦娥在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