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彩鳳
父親存錢的秘密
◎ 張彩鳳

張彩鳳 蒙古族,筆名鳳凰。內蒙古赤峰市人,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在《草原》《鹿鳴》《赤峰日報》《中國作家網》等報刊、網站發表散文、詩歌、小說等100余萬字。出版的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 《女人如戲》、散文集《心旅》。
我們家四個孩子,兩個男孩兩個女孩,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按說老小老小家中寶,自從我懂事以后特別是十歲以后,我發現我不但沒有享受到應有的寶貝待遇不說,我還挺受排擠,要不是二哥忍辱負重地始終和我一個戰壕,我就只能鬧獨立了。
我是不是親生的?面對父母不親哥姐不愛的局面,我曾多次問一個戰壕的戰友——比我大六歲的二哥。“老妹子你的確是咱爸咱媽親生的,這個一點懷疑的余地都沒有。因為我不但親眼看見你出生,還親手抱你了。”作為我出生的見證人,二哥誠實地說。“為什么是你抱我啊?其余的人呢?”我不解地問。因為看過很多電影和現實場面,一般不管多虛弱的母親都親自抱著自己的孩子。“因為在保健所生完你,咱媽就出院了,沒有人愿意抱你,我看你哭得可憐,我就抱你回來了。”性情溫厚、直率的二哥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說。“為什么沒人愿意抱我啊?”我刨根問底地問。“因為你小時候長得又黑又丑還愛哭,大家都不太喜歡你——”沒等二哥匯報完,我的怒火就上來了,“這是我的錯嗎?我愿意長這樣嗎?如果知道會出生在這個家里,我就是犧牲在她的肚子里,我也不會出來的。”當時只有十二歲的我有骨氣地說。
“妹子,說這氣話沒用,反正你也回不去了。”二哥特實在地看著我說。“你說說我小時候丑到什么程度?”我不甘心地問。“咋說呢?”學習一般的二哥為難地撓撓粗硬的頭發,又很響地咽了口吐沫才說:“我從小到現在,還真沒再見過像你那么磕磣的小孩呢!”二哥表情特別認真地說。啊?這話太傷我自尊了,我張開嘴差點要哭了。“不過,老妹子你現在好看多了,最起碼奔頭小多了,也白了。”這句略帶安慰的話,讓我裂開的大嘴又閉上了。
轉眼我又想起來一件事,接著問:“你們都有白白胖胖的百天照片,我為什么沒有?不但百天的沒有,十歲以前的都沒有。”“這個我也不知道,也沒人張羅著給你照相。”二哥轉開臉,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對我了。
不公平,太不公平!有了這么多不公平的因素,我的性格變得更加讓人討厭,嘴欠、手欠。見過我小時候的人都說,我是個極端淘氣不討人喜歡的女孩子。打哭姐姐是常事,鄰居家的孩子也不放過,家里唯一的鬧鐘經常撥慢,導致全家集體上班、上學晚點。總結說吧,只要我睜開眼,家里就會人不聊生,雞犬不寧。面對父母的大巴掌、笤帚疙瘩,我表現得像江姐一樣英勇,高昂著頭不掉一滴眼淚,決不求饒。
接觸過父親的人,都說父親是個忠厚老實的人,說話緩慢脾氣溫和,從不和任何人高聲大氣。但唯獨對我,特別粗暴,常常用笤帚疙瘩和我對話。盡管有二哥做證,我始終心存懷疑我一定不是父親親生的孩子。因為性格內向的父親太外向地偏心大哥和姐姐了,每次我和姐姐發生戰爭,不管勝敗如何,被父親鎮壓的總是我。和父親之間的芥蒂,讓我心生怨恨,但心聲又無處排解,于是就開始寫小說。在最初寫的小說里面,情節總是虛擬小時候受氣的孩子,長大以后武功蓋世、功成名就,于是向曾經欺負過他的那些人復仇,其中仇家包括父親。這一情節不幸被我的大哥偷偷看見,被當作重大情報匯報給了父親。
父母當時對我正處于嚴重的鬧心階段,因為從上小學起我就顯示出了驚人的偏科天賦,除了文科好,理科一塌糊涂。喜歡半宿半宿地看書,喜歡半宿半宿地寫小說,這些不務正業的活動,家人反感,老師更反感,常常來我們家家訪,控訴我偏科。這次看見我寫的文字內容,復仇情緒挺濃,父母不能不重視了,再說我當時是個十五歲的少女了,再用打罵的方式教育我,顯然不適用了,因為我小說里面還寫著,要背著一柄長劍去少林寺修煉。
據“內線”二哥透露,父母倒不怕我復仇,怕我離家出走,被壞人拐跑了。為了拯救我,父母當時聯系了幾個所謂德高望重的人,針對我的“嚴重”問題,開了一上午的會。最后會議研究的結果有兩點(當然也是二哥透露給我的):第一點,分散我的寫作精力,多分配我干家務活,淡化我的讀小說熱情,不能像隔壁李二小一樣,天天看武打小說,看得走火入魔了,天天背著一把掃帚,去大街上行俠仗義,最后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第二點,書不用讀得太多,因為嚴重偏科讀完高中即可,然后找個工作,再然后找個人結婚,等有了孩子,再野的心也會收了,這就進入安全期了。我的前程、我的人生軌跡就被這幾個人,在一頓飯的工夫輕描淡寫地設計好了。
據說初中文化的父親還認真地記了筆記,最后父親還補充了一句讓我半輩子都不能釋懷的傷心話:那么磕磣調皮的孩子,怎么能寫出好看的小說來呢?你看那些女記者女作家,長得多高貴多洋氣?父親這句話,像烙印一樣烙在我的心里了,有一次我和父親說:我不能選擇我的出身、我的相貌,但你老人家一定記住,我用行動改變你對我的看法。
但我的寫作行動更加受阻了,申請買書根本不批款,買稿紙更是不可能,晚上寫作怕費電,一到九點必須關燈。最讓我傷心的一件事是:有一次因為幫著父親做飯燒火的時候看書把一鍋的鍋貼燒糊了,父親不由分說把我手里的書,搶過去就扔到了灶膛里面。那是我好不容易從同學那借到的一本《新來的小石柱》。因為還不上書,我一天沒上學沒吃飯沒起床,甚至還想到了自殺。那幾天母親出差沒在家,幸好有最疼我的二哥也沒上學陪著我,又向同學借錢幫我買了本《新來的小石柱》,還給同學后我才敢上學。
到了高中以后,哥哥和姐姐上班了,家里條件有所改善,但父親依舊不給買書的錢。他依舊努力地攢錢,準備為兩個哥哥娶媳婦。當時我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她是獨生子女,父母每個禮拜都會帶著她去書店去買她喜歡的畫冊和書籍,這讓我羨慕到現在:人家的父母多好啊,能陪孩子買書買畫冊,培養和支持孩子的愛好和興趣。而我的父母,特別是父親不愿意我看書,只希望多做家務。
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了,父親說家里沒有錢供我繼續上大學。這個結果我是有準備的,因為在父親發黃的日記本里,這一條決定我命運的記錄,依然醒目的畫著一條橫線。我沒有堅持考學,我也想早點工作掙錢,有了錢我就可以買稿紙,買自己喜歡的書了。我之所以很早有了工作、很早結了婚、很早有了女兒、很早地離開了讓我逆反的父母,表面上我暗合了父親心意,其實也是我的內心愿望,我早就強烈地希望能早日脫離父親的管教。隨著年齡的增長,撫養孩子的艱辛讓我慢慢地體會到了父母的恩情,特別是父親總是幫我帶孩子,經常給她買畫冊,讓我對他始終有隔閡的心稍微找到了點平衡。
勞累了一輩子的母親,在五十歲剛出頭就患上了類風濕。那是一種特別痛苦的病,為了照顧母親,父親提前退休了。父親的頭發變得稀疏灰白了,后背也有些駝了。隨著歲月的流逝,已經中年的我對父母有了深深的依戀,有好吃的首先給他們買,有適合他們的衣服,也不吝嗇地去給他們選。但孝心阻止不了親人的疾病,花甲之年的母親和正值英年的兩位兄長還是相繼離世了。喪婦失子之痛,讓寡言的父親變得更加木訥,每天除了吃飯,父親就機械地站在大門口,倚著電線桿,長時間無語地望著遠方,似乎期待著離去的親人能夠回歸。每次回來,遠遠地看見風吹動著父親灰白的頭發,眼里流動著無助的目光,我感覺父親的心碎了,空了……
在父親最疼愛的大哥去世三個月后,一輩子沒住過院的父親病倒了,是高血壓引起的心臟病。他疼愛的姐姐在外地工作,侄子們又都上學,陪床的任務自然是我。父親從沒輸過液,我沒有想到他對輸液會那樣害怕,每次護士拿來點滴瓶,他都會讓我抓著他的手,眼睛緊緊地閉著,不看針頭,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我坐在他對面的床上,陪著他輸液,只要不睡覺,他的目光小孩一樣地追隨著我,似乎怕我也會離開他。
父親喜歡吃零食,在他的床頭擺滿了各種兒童食品,讓來看他的人覺得可笑。因為一只手輸液,吃東西不方便,我就坐在他旁邊喂他。喂他一塊奶片問他一句:“你那時候為什么不疼我啊?”他咽下嘴里的食物,眨巴一下眼睛說:“不是不疼你,是因為你小時候太調皮了,著重地教育了你一下!”又喂了一塊巧克力問:“我怎么調皮了啊?”沒等咽下去他急急地說:“趁鄰居轉身拿菜的工夫,你把土坷垃放到了人家的鍋里;在電影院拽人家的凳子,把看門的摔了個屁股蹲兒。你說不好好管你,一個丫頭孩兒,大了會什么樣啊?”他居然還氣憤得臉通紅。“那我和我姐吵架,為什么每次都是你打我啊?”用餐巾紙給他擦了一下嘴巴,我又問他。“你姐膽小,每次不是你往她書包里面放蛤蟆,就是黑天蒙著臉嚇唬她,嚇得她做夢都哭,不打你能平點民憤嗎?”父親這樣一說,我才感覺小時候我還真挺萬惡。
“那你為什么不喜歡我看書,不喜歡我寫作呢?”我把憋在心里很多年的話終于說了出來。父親有些渾濁的眼睛,看著胳膊上的輸液管半天沒有說話,但他的臉漲紅了,額頭上的青筋微微有些隆起。后來他說:“孩子,那個時候我們單位有兩個從北京下放來的作家,因為寫書犯了觀點上的錯誤,那么大歲數還和工人一樣干又臟又累的活兒接受改造,不能亂說亂動,所以我覺得寫書其實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再說你小小年紀就寫書,什么都不懂呢能寫出有哲理的東西來嗎?萬一渾頭巴腦地寫出錯誤的東西來,你一輩子都毀了!”父親的話也許有些嚴重,但我理智地思考了一下,他的擔心還是有道理的。“唉,也想給你買書,但家里實在是沒有多余的錢,那個時候能讓你們吃飽穿暖,已經不錯了!”父親低沉的聲音帶著無奈。“在父母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孩子的性格不一樣,教育方法就會有點不一樣!”父親后來又補充說。通過那次談話,雖然心里的積怨沒有完全釋然,但畢竟也重新思考和體味到了父母的良苦用心。
時間過得真快,我的女兒似乎在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有一次,我的父親問她出一本書需要作者自己掏多少錢?女兒說:大約一萬多吧!父親聽了幽幽地說:比說媳婦便宜多了!
在父親去世的頭幾年,他突然變得很吝嗇,對自己對小輩都舍不得花錢,逢年過節的時候,別人問他是要吃的還是要衣服?他直白地說:要錢。逢年過節,有人給他送的營養品,都被他悄悄地退掉了,有時候甚至還撿礦泉水瓶去賣……
老爺子又添了一個摳門的毛病,攢錢為了什么呢?防老?還是說個老伴?大家私下對老爺子鉆到錢眼里的做法都琢磨不透,集中在一起分析了幾次他攢錢的秘密,羅列了幾個理由都不成立。后來大家都說:索性由他去吧,只要他高興。
父親是在我們一家都在外地的時候,突然去世的,但那是平靜地離開了人世的。但他給后人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把一生的積蓄,幾個定期存單,沒放在天天鎖著的抽屜里面,而是放在抽屜下面的夾層里面,這讓大家找了三個月才找到……
找到錢的時候,還找到一張父親寫的紙條:老丫頭,爸攢錢給你出書……
父親存錢的秘密,讓我大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