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國平
別逗了,汪曾祺先生
◎ 王國平

王國平 江西九江人,供職于光明日報社。著有報告文學 《一枚鋪路的石子》、人物傳記合集 《縱使負累也輕盈》,曾獲第五屆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報人散文獎、中國報紙副刊學會年度銀獎等。
《學話常談·幽默》,汪曾祺對“幽默”進行了個性化描述:
幽默要輕輕淡淡,使人忍俊不禁,不能存心使人發笑,如北京人所說“胳肢人”。
也就是說,段子是分級別、分檔次的,真正的幽默是高級段子。
《四川雜憶·川劇》,論及川丑,他進一步闡明了自己的幽默觀:
川丑都有書卷氣。……川丑不像京劇小丑那樣粗俗,如北京人所說的“胳肢人”或上海人所說的“硬滑稽”,往往是閑中作色,輕輕一筆,使人越想越覺得好笑。
不經意,不刻意,幽默因子就聚攏了,“蓬——”升了起來。
《趙樹理同志二三事》,汪曾祺對他人的幽默感有自己的觀察:
趙樹理同志身高而瘦。面長鼻直,額頭很高。眉細而微彎,眼狹長,與人相對,特別是傾聽別人說話時,眼角常若含笑。聽到什么有趣的事,也會咕咕地笑出聲來。有時他自己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也會咕咕地笑起來。趙樹理是個非常富于幽默感的人。他的幽默是農民式的幽默,聰明、精細而含蓄,不是存心逗樂,也不帶尖刻傷人的芒刺,溫和而有善意。他只是隨時覺得生活很好玩,某人某事很有意思,可發一笑,不禁莞爾。
有活生生的榜樣給自己“撐腰”,汪曾祺對自己的幽默觀越發自信。《談幽默》,他橫刀直入,試圖破解“幽默”之概念:
什么是幽默?
人世間有許多事,想一想,覺得很有意思。有時一個人坐著,想一想,覺得很有意思,會撲哧笑出聲來。把這樣的事記下來或說出來,便挺幽默。
這個“定義”,本身就讓人“覺得很有意思”,就“挺幽默”的。
“幽默還能是什么?是輕松,是理解,是幸福,是會心,是喜樂,是莞爾一笑。”他的同鄉兼同行畢飛宇說。
不過,畢飛宇坦言,幽默這個詞放在汪曾褀身上不是很精確,他只是“會心”,體量很小的一種幽默,強度也不大,“我個人以為會心比幽默更高級……不經意的幽默它更會心”。
汪曾祺的文字,關乎幽默,令人會心。
還給會心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色彩,正如他在《我是一個中國人——散步隨想》中說的,“碧綠透明的幽默感”。或者像在《泡茶館》中說的,“綠意蔥蘢的幽默感”。
有人說:“幽默是生活波濤中的救生圈。”如果這個說法成立,汪曾祺就是一個“救生圈批發商”。
且看幾例。
《栗子》,說堅果的外面大都有保護層,比如松子有鱗瓣,核桃、白果都有外皮,而且還是苦澀的,“這大概都是為了對付松鼠而長出來的”。
——秘密就這么給抖落出來了,你讓松子、核桃、白果怎么跟松鼠做朋友?
《五味》:“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干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么,比臭豆腐差遠了。”
——臭豆腐界應該聘請汪老爺子當代言人,廣告語可以是“讓中國的‘氣死’氣死外國人”。
《豆腐》,關于麻婆豆腐,有個要領,就是盛出來就吃,“如果正在喝酒說話,應該把說話的嘴騰出來”。
——請問,這句話蘊含了什么樣的哲學寓意?
A.事物是相互聯系的。
B.抓主要矛盾。
C.一切從實際出發。
D.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高中政治科目考試,一道選擇題就這么出爐了。
《手把肉》,說他在內蒙古四子王旗一家不大的飯館中吃過一次“拔絲羊尾”。外面有一層薄薄的脆殼,咬破了,里面好像什么也沒有,一包清水,羊尾油已經化了,“這東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為太好吃了”!
——犬子正讀小學一年級,他說餓了就是肚子空空的,就像沒有水的大水缸。讀到這一句,感覺那口水缸被施了魔法,眼瞅著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棧》,說他在張家口壩上時,聽人說北京東來順涮羊肉用的羊都是從壩上趕下去的,到地兒了,還要“zhan”上幾天,才殺,所以特別好。“zhan”字怎么寫,一時沒眉目。后來讀古籍,恍然大悟,原來是“棧”,就是精飼料喂養的意思。
這個字,還有這么個釋義,一般人不知道,算是個發現,“聽說有人要寫關于東來順的小說,那么我向您提供這個字,您也許用得著。——您的小說寫成了,哪天在東來順三樓請客的時候,可別忘了我。”
——什么“一字師”,那都是虛的,咱是實誠人,要來就實際一點。
網上粗略檢索一下,沒有發現有關于東來順的小說問世。這是給嚇著了?
《四川雜憶》,寫于1992年4月6日。“樂山”篇開頭,汪曾祺寫道:“大佛的一只手斷掉了,后來補了一只。補得不好,手太長,比例不對。又耷拉著,似乎沒有筋骨。一時設計不到,造成永久的遺憾。現在沒有辦法了,又不能給他做一次斷手再植的手術,只好就這樣吧。”
——我是1999年參加高考的。當年全國語文卷的作文題是“假如記憶可以移植”。你說出題的,是不是從這里找尋到的靈感?
《蠟梅花》,說大年初一,“我”早早就起床,到后園選摘幾枝全是骨朵的蠟梅,把骨朵都剝下來,用極細的銅絲把這些骨朵穿成插鬢的花,當中還要嵌了幾粒天竺果。再把這些蠟梅珠花分送給祖母、大伯母、繼母。她們梳了頭,就插戴起來,然后互相拜年,“我應該當一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么屁小說”!
——話雖然是這么說,但從揚州高郵走出來的汪先生,真真是“文章行世大神仙”。
揚州設有史可法紀念館,其中懸掛著這位忠臣手書的不少聯句,此乃下聯,上聯即“忠孝立身真富貴”。
《自得其樂》,說一個人在寫作的時候既充實又快樂。凝眸既久,欣然命筆,人處在甜美的興奮和平時沒有的敏銳之中。這樣的時候,真是雖南面王不與易也。寫成之后,覺得不錯,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忍不住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賈島寫有《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這位“刀客”,先是“提刀卻立”,繼而“四顧躊躇”,哪知道隨之開啟的是自我表揚模式。這是不是有點周星馳電影的風格?
《美國短簡·懷舊》:“林肯故居檐下有一位很肥白壯碩的少婦在編籃子。她穿著林肯時代的白色衣裙,赤著林肯時代的大白腳,一邊編籃子,一邊與過路人應答。”
——聽說有的明星給自己的手、腿、臉、胸、臀,甚至眼睛、牙齒都投保了。按照這個思路,這位少婦也要給自己的大白腳買一份意外險。
1987年在美期間,給夫人的家信中說:11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六就是美國的鬼節,據說到時很熱鬧,大家都要畫臉或者帶上面具,“如果讓我畫,我就畫一個張飛”。
——哈哈哈哈哈……
別逗了,汪曾祺先生!
汪曾祺的《小說創作隨談》:
有人說我的一些小說,比如《大淖記事》,浪費了材料,你稍微抻一抻就變成中篇了。我說我不抻,我就是這樣。拉長了干什么呀?我要表達的東西那一萬二千字就夠了。……生活只有那么一點,又要拉得很長,其結果只有一途,就是瞎編。
《〈汪曾祺自選集〉自序》:
我沒有寫過長篇,因為我不知道長篇小說為何物。長篇小說當然不是篇幅很長的小說,也不是說它有繁復的人和事,有縱深感,是一個具有歷史性的長卷……這些等等。我覺得長篇小說是另外一種東西。
老頭兒性格太軸了,又武斷,眼光忒高,口味還刁。
小說怎么就不是瞎編?
想象。天馬行空。無中生有。懂不?
還有,長篇小說怎么就不是篇幅很長的小說?名不正,言不順。長篇小說,篇幅不長,就是消極怠工,就是玩忽職守。
看看現在的一些長篇小說,完全就是遵照“長”的標準制造出來的。
長,是品位,是美德,是能量,是智慧,是潮流,是拳頭,是競爭力,是身份證明,是通關文牒,是步步攀爬抵達峰頂氣喘吁吁之時從天而降一枚亮閃閃的勛章。
天高云遠,洋洋灑灑,橫到了底,縱到了邊,泥沙俱下,水漫金山,不亦樂乎!
生活確乎只有那么一點,拉得這么長,豈不是寡湯寡水?
那也是一鍋湯!
高考前文科老師傳授秘籍:后邊的簡答題、論述題,不曉得怎么寫也要寫,想辦法把空白處填得滿滿的,把字寫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閱卷老師一看,有壓力,手一抖,就多給幾個“墨水分”。這里多個幾分,那里多個幾分,湊在一起,就多了好幾分。以多取勝。這是戰術。
1947年汪曾祺的《短篇小說的本質——在解鞋帶和刷牙的時候之四》:
我們看過的若干短篇小說,有些只是一個長篇小說的大綱,一個作者因為時間不夠,事情忙,或者懶,有一堆材料,他大概組織分布了一下,有時甚至連組織分布都不干,馬馬虎虎的即照單抄出來交了貨。
1982年的另一篇《說短——與友人書》:
短,是現代小說的特征之一。
短,是出于對讀者的尊重。
短,才有風格。現代小說的風格,幾乎就等于:短。
別說了,汪曾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