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曉靜


表1 長三角區域文化政策研究文獻歷年數量
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長三角作為江南文化的代表,素有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美譽。據史書記載,早在商代末期,長三角就出現了最早的城市——常熟。隨著周太伯奔吳,無錫、蘇州等城市相繼出現,接著公元前486年,揚州拔地而起;公元前472年,勾踐在雨花臺筑“越城”;公元前248年,湖州建立;公元前202年,無錫建立;公元195年,鎮江建立;公元400年,寧波筑城……長三角城市群的最初格局就這樣出現了。與古代江南在地理上不斷發生變化一樣,當代長三角城市群在內涵上也處于持續的變動與建構過程中,先后經歷了“長三角經濟區”、“長三角大都市圈”、“泛長三角”三個歷史階段,地域范圍在迂回中一再擴大,其中關于文化發展的政策范圍也不斷豐富,理論研究在此過程中一方面對政策內容展開解讀,同時也進一步促進政策的完善,為政府部門提供智力支持。一直到上海大都市圈的確立,以上海為核心的“1+6”城市群在文化發展方面有了更加緊密的聯系,在文化政策上也有了更明確的協作內容。在當下國家提出“注重人文城市建設”的背景下,對從長三角城市群到上海大都市圈的文化政策的演進過程展開理論研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表2 長三角城市群文化政策歷年研究熱點
由于“文化”“政策”概念本身的復雜性,本文所指的“文化政策”特指從城市的角度和基本特征出發,基于地區和文化的整體性、系統性和普遍聯系性的特點,各城市政府部門頒布的直接或間接與城市的文化保護和文化發展有關的,尚未上升到法律層面的內容。
在以往的研究中我們發現,城市的文化政策的編制主體一般是政府的相關政策研究機構,而這類機構往往又會邀請高?;蛏鐣芯繄F隊的專家參與,無論是政府部門或是研究團隊設計、制定的文化政策,都是基于一定的理論研究基礎出發的,因此,對理論研究本身做一個歷史梳理,通過對理論研究文本進行分析,可以發現理論研究者及社會、媒體對長三角區域文化發展的關注視角的變化過程,并在此基礎上對照相關政策的出臺情況,來分析理論研究與政策制定之間的相互關系具有較大的參考意義。
本次研究僅選取已被中國知網或萬方數據庫收錄的刊登在研究性期刊上的理論文獻。我們以“長三角”、“文化”與“政策/規劃”為主題詞進行檢索,截止到2016年底共搜索到513條記錄,逐條篩選,剔除了相關度不大的信息后,共有55篇文章直接討論長三角區域間文化合作的有關政策與理論研究,分年情況如表1。
然后,我們對這篩選后的55篇論文進行內容分析,將每年的研究熱點關鍵詞整理如表2。
由表1、2可知,自2003年起,學術界才開始正式關注長三角的文化政策問題,但大多只對旅游文化方面的合作政策展開研究,研究視野比較狹窄;2007年起,開始了關于創意產業方面的討論并直接引領后面幾年對文化產業的廣泛探討。研究文獻的數量在2008年之后發生了較大變化,這與當年《關于進一步推進長江三角洲地區改革開放和經濟社會發展的指導意見》的出臺不無關系。由于該文件首次在國家戰略層面上將長三角區域范圍做出明確界定,對推動長三角區域合作產生了較大影響,在輿論的推波助瀾下,很快引起了學界的廣泛注意,成為長三角文化政策研究開始成為熱點的一個標志。2014及2015年是這一主題研究的井噴期,不僅在數量上有了較大的增長,而且在研究的范圍上也有了更深入、細致的分類,出現了以縣域為視角的研究,同時引進了經濟學等學科的交叉研究。
縱觀這幾年的研究方向,我們發現在已有的長三角城市群文化政策研究中,最初的研究方向比較單一,主要集中在旅游文化及文化資源等方面,一方面是因為相關的研究文獻較少,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基于“文化資源”的“旅游資源”是最容易共享互利的,因此,在這方面的合作最容易展開,相應的,針對城市間的旅游開發、文化資源保護及利用的政策往往也最早出臺。2008年前后,研究范圍擴大到了文化產業政策、創意園區、旅游一體化,體育文化等方面,但總體而言,仍缺乏文化創作、文化節慶、傳媒業、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方面的合作政策研究。這一情況也得到了外國學者的相似認識,“在近期的調查中發現,大都市的文化政策表現出一種難以察覺的對弘揚文化模式的偏見,傾向繼承模式,將旅游的大眾和參觀藝術展覽的來賓變成戰略產業選擇的裁決者。對博物館藏品修補的討論要多于一首新樂曲的譜寫,對參觀古老藝術展覽的來賓的統計輕描淡寫,過分強調商業贏利的得失,同時對當代的視覺藝術展品很少關注。不再強調涉及保護、升值、繼承、復原和享用文化遺產;而是將最大限度的注意力和扶持手段適用于能創造藝術品價值的文化產業和產業鏈中。這種轉變使文化產業與地域成為主動參與者”。也就是說,長三角城市群的文化政策研究過度關注文化的產業價值,文化的社會導向功能沒有得到重視,基于共同的江南文化基因成長起來的長三角城市群忽視了“以文化人”的重要功能,在社會整合、社會規范及城市精神塑造等方面缺乏有力的文化政策支撐,體現出典型的“經濟型城市群”特征。

事實上,長三角城市群相比珠三角城市群、中原城市群等“同省內城市群”而言,由于涉及到兩省一市各級行政機構的權力制衡,因此,長三角城市群這一空間組織形式在政策的制定上無疑會復雜得多。雖然相對于“長三角城市群”的行政生命,長三角文化有著更為悠久的前世,“歷史上的長三角文化有‘吳文化’、‘江南文化’、‘海派文化’三個歷史階段?!E晌幕侵袊M入近現代以來文化的一種典范形式,也是中西文化交流和中華文化對外產生巨大影響的開端”,但對長三角文化發展方面的政策指導,至今尚無完整而系統性的文件。
回顧歷史,與長三角城市群文化相關的政策最初出現在1982年“長三角經濟區”提法出現不久之后,針對長三角旅游業的指導性意見的研制,且直到上海世博會召開之前,旅游文化一直是政府部門對于長三角在區域文化合作方面的最關注的內容,這與學術界對此的熱衷研究直接成正相關關系。
2008年《國務院關于進一步推進長江三角洲地區改革開放和經濟社會發展的指導意見》中對長三角城市群的“區域文化發展規劃”“區域文化聯動”“城鄉區域文化協調發展”等內容提出了明確的要求,豐富了原本略顯單調的文化政策內容,也是在那之后,學術理論研究開始拓展思路,不斷向文化政策的其他領域深入,并在政策醞釀與出臺時,對政策的完善起到了推動作用。
顯而易見的一個特點是,長三角城市群的發展目標從未脫離過加速經濟發展,這也是各成員城市的核心目標,這與我國經濟社會發展主線“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相一致。從90年代初開始,長三角地區的城市文化政策就表現出濃重的“經濟”味道。比如,上海在90年代出臺了許多圍繞“文物經營”、“文化娛樂業市場管理”及“社會文化團體的經營”的政策,這不僅與上海自近代以來就是中國報刊出版業、電影電視演藝業等文化業的搖籃和主要基地有著直接關系,也與當時上海向“一個龍頭,三個中心”戰略地位的邁進有密切聯系。并且這一時期的上海也集中了大量資金用于城市基礎設施建設。據統計,從1991到1999年間城市建設投資平均每年增長35.9%。對城市基礎設施的高強度投入、大規模推進,迅速改變了上海的城市面貌。1999年,上海建成了浦東國際機場、延安高架路中段、逸仙高架路、南京路步行街、國際會議中心等27個重大工程。雖然這對上海的古建筑而言是一場生死大淘沙,但也造就了上海成為國際文化大都市的最基本的硬件設施。直到國家“十一五”規劃綱要出臺之后,上海才開始將“創意產業”作為文化政策的重要方向,《上海市文化科技創意產業基地文化科技創意企業(機構)認定辦法(試行)》、《上海創意產業十一五規劃》、《上海文化產業十一五規劃》等一系列政策文件,確定了包含研發設計創意、文化傳媒創意、建筑設計創意、咨詢策劃創意和時尚消費創意的上海市“十一五”創意產業五大類發展重點項目,給“上海成為中國創意產業發展最為迅速的城市之一”提供了強大的政策支持。
回顧長三角城市群自1982年以來文化政策的演化歷程,我們發現盡管長三角各城市努力想要塑造一種“桴鼓相應”的協作態勢,但現實卻是,在文化建設上各城市間仍存在“各自為戰”的困境,也可以說仍在重復長三角長期以來在經濟建設上的“單打獨斗”和“同質競爭”,這一狀況實際上已成為影響長三角世界級城市群培育和建設質量的主要問題和重大矛盾之一。理想的城市群在本質上是一個在人口、經濟、社會、文化和整體結構上具有合理層級體系,在空間邊界、資源配置、產業分工、人文交流等方面具有功能互補和良好協調機制的城市共同體。

美國著名城市學家劉易斯·芒福德指出:“在城市發展史中科學技術始終是重要的推動力,但是人文因素則一直起著重要的平衡作用”,這句話從側面論證了,城市發展的最高目的在于提供一種“有價值、有意義、有夢想”的生活方式,而不只是人口聚集和經濟增長。自“2003年倫敦市長發表‘城市文化戰略’的演講,旨在維護和增強倫敦作為‘世界卓越的、創意的文化中心’,成為‘世界級的文化城市’,并投入巨資興建新的文化設施”之后,“一個文化稀薄的城市必定是危機四伏的城市,而一個繁榮的城市必定有著積極健康的城市文化成為越來越普遍的共識,因此,隨著“2005年前后,‘國際化大都市’的城市定位與戰略逐漸退居二線,文化城市成為眾多城市的戰略發展目標。”
其中,上海就是典型代表。2004年的上海文化工作會議,對“文化城市”的概念作了粗略定義,認為文化城市是文明城市、學習型社會和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同時也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上海在國內擁有建設城市文化第一流的物質條件,但近年來,不僅電影、音樂、美術、文學、新聞出版等傳統優勢日漸衰退,在文化產業、文化服務業、文化貿易、公共文化等新興領域也缺乏有影響力的品牌,盡管自改革開放以來,上海的經濟總量、交通基建和人口規模增長很快,但也導致了“物質文化”與“人文精神”、“硬實力”和“軟實力”的嚴重失衡和不協調。就此而言,推進以工業化、現代交通建設為主導的“經濟型城市化方式轉變”,在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總體框架下重建和復興區域“文化小傳統”,使之在區域一體化與協調發展中發揮更大作用,成為了上海作為長三角城市群成員的重點任務。
2014年《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提出“注重人文城市建設”,“發掘城市文化資源,強化文化傳承創新,把城市建設成為歷史底蘊深厚、時代特色鮮明的人文魅力空間”,這既是對現階段我國城市發展主要矛盾的深刻把握,也是長三角城市群文化發展轉型發展的新方向。
對此,2016年8月22日,《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2016-2040)》(草案)(簡稱“上海2040”)提出:“發揮上海在‘一帶一路’和長江經濟帶戰略中的作用,強化上海對于長三角城市群的引領作用,以上海大都市圈承載國家戰略和要求,具體包括上海、蘇州、無錫、南通、寧波、嘉興、舟山在內的‘1+6’城市群范圍,總面積為2.99萬平方公里,總人口約5400萬,積極推動上海大都市圈同城化發展,引領長三角邁向具有全球影響力的世界級城市群?!庇捎?,“都市圈”是由起核心作用的一個中心城市或幾個大城市再加上周邊受到中心城市強烈輻射、有著緊密聯系地區組成的城市經濟區域,是城市群發展到成熟階段的最高空間組織形式。因此,從“長三角城市群”到“上海大都市圈”的“瘦身運動”可以看作是一次嘗試明確主次關系、重構協調機制的戰略調整。


相對于《長江三角洲城市群發展規劃》中的范圍,上海大都市圈的范圍更集中,從空間距離來看,蘇州、無錫、南通、寧波、嘉興、舟山6座城市離上海的直線距離都在80~160公里之間,基本實現了“90分鐘交通出行圈”,在經濟、社會、教育、文化等方面都受到上海的強大輻射,并且,由于相互之間遠有相同的江南文化底蘊為“經”,近有長三角城市群緊密聯系的產業合作為“緯”,在歷史與現實、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契合下,以上海為核心的上海大都市圈比起長三角城市群將會產生更強大的“文化場效應”。
一方面,上海大都市圈作為長三角城市群的優質板塊,從一開始就規避了城市群規劃建設的一些問題,這集中體現在“上海2040”從一開始就關注到都市圈的文化問題。“上海2040”提出“加強區域文化共融共通,探索水鄉古鎮聯動開發和世界文化遺產申請等策略,共同促進江南文化以及中國歷史文化的傳承、再塑與創新”,就是基于建設上海文化型城市群的建設思路而提出的戰略目標。
另一方面,在“1+6”城市群范圍中,各城市早就出臺了響應建設文化型城市群的相關政策。如蘇州市在21世紀初就出臺了《蘇州市2001-2010年文化強市建設規劃綱要》;2005年嘉興提出加快建設文化大市、打造人文嘉興的決定;2010年無錫提出建設“文化事業強、文化產業強、文化人才隊伍強”的文化強市和具有文化影響力、文化核心競爭力、文化創新發展力的區域性文化中心城市的目標;2010年舟山市提出的“三著力”加快文化建設發展的目標;2011年寧波市的深入實施文化建設“六大戰略”和文化發展“1235”工程;2015年南通市提出的文化建設“三強兩高一前列”目標等。而2016年12月發布的《上海市“十三五”時期文化改革發展規劃》則進一步提出要在上海全市“構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體系”,加強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利用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將歷史文化遺產保護與城市更新結合”,加大對文物保護單位、優秀歷史建筑等保護力度,凸顯中國共產黨誕生地和中國革命圣地的城市形象。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規劃目標不僅是“以文化人”的實踐回歸,高度契合了國家的“人文城市戰略”,在一些層面和領域還彰顯了“文化改革發展先行者和排頭兵”的內涵和優勢,也樹立起了上海大都市圈“文化建設領頭羊”的旗幟。
在全球人口爆炸、能源危機、生態環境急劇惡化的當下,“文化型城市群”日益成為全球城市化和區域發展的新潮流和新趨勢。目前我國城市群走的都是“經濟型城市群”發展道路,盡管在短期內經濟總量、交通基建和人口規模增長很快,但也導致了“物質文化”與“人文精神”、“硬實力”和“軟實力”的嚴重失衡和不協調,以“文化型城市群”取代“經濟型城市群”發展模式已是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