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剛剛轉過身,我便忘記了燈原來是我點亮的。
燈光越來越亮,溫暖的奇跡,我竟然以為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小精靈拿魔棒點亮的—這樣孩子氣的想象,有人會好意地笑話我。
在很久以前,我學會了瞅著燈光出神,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的幻想會躥去擦亮那么一小會兒。夜的黑是那么的深、那么的重,燈只照耀那么小的空間,我卻覺得它的美是無限的。我更動心于燈的輕,雖然穿越過它的光會留下影子,但我卻樂此不疲,先是伸長的手臂穿過它,然后是倔強的鼻尖碰到它—整個身體也穿過它:我在嬉戲燈的光,舞蹈狀、飛翔狀,一會兒覺得在光的波里游泳,一會兒覺得在光的襁褓里抻手蹬腳;熄滅的燈、點亮的燈,跟夜碰撞出火花,一下子減去了所有事物的重量,包括人的憂傷、苦悶和寂寞。
媽媽常常就著燈光縫縫補補,所以我才能夠近距離地偷偷瞧她。在白天的田地里,太陽那么大、那么輝煌,事無巨細它都要管、都要叫人瞧見,我不敢仔細地看媽媽。現在能了,燈光下的媽媽沒有那么辛苦,她停歇下來的時候,沒有那么多的殘缺和艱辛,甚至有了一些溫柔安詳,和一些泥土般的美。曾經青草般的媽媽,從我能夠回憶的時候起,她就像打了霜的莊稼。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用花朵來比喻媽媽,雖然她一輩子都在泥土里生活著,卻永遠不會長成一朵花。我最喜歡媽媽就著燈光縫縫補補,自己不是花,就在孩子們的衣服上繡上自己夢中的花吧。我想一次又一次地偷偷瞧媽媽,可是怕她察覺,讓人臉紅,便在燈光中扮小鳥飛來飛去,無聲無息地穿越,無聲無息地愛著媽媽,看燈怎樣撫慰她,也看她怎樣使夜晚的燈變得越來越深情。
我們家里沒有薰衣草和白天鵝,更沒有太妃糖,也從來不會秩序井然,笨拙沉重的勞動工具,硬木和鋼鐵的結合,總是亂亂地放著,所有的孩子也都是亂亂地長大。抱怨過嗎?也許真的抱怨過,但是誰能夠對著大風長時間地制造抱怨的肥皂泡呢?如果我抱怨過,也至多有三分鐘—看到媽媽在烈日下像男人那樣干活,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孩子,抱怨如同田地里的野草,必須立刻拔去。勞動啊勞動,筋疲力盡之后,難言的委屈,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會想得到永遠買不到的玩具,怎么辦?我一次一次地走進夜里,一次一次爭著將燈點亮,慢慢放松,漸漸平靜,甚至滲出莫名的欣悅,想象是長著翅膀的小精靈拿魔棒幫我們點亮的。在我看來,夜晚的秩序感最為強烈,不像白天那么忙亂,黑色的經緯線交織出精致細密的網,走到哪里都被夜的魔法罩著,人變形為爬行的小昆蟲,誰也突破不了層層疊疊的暗網—于是,我們召喚來了燈,天空召喚來了星月,任何的光都是對秩序的破壞,輕對重的破壞。我癡迷于這種破壞,猶如對游戲的癡迷,聽不到打碎玻璃般的聲響,只有小精靈扇動翅膀的窸窸窣窣,余音裊裊的吟唱。
燈,夜的燈,鄉村的燈,常常在家的中心點亮的燈。
白晝里的光,惟有一塊塊壓下來的考驗,帶著鹽和淚水的咸味,還有硌腳的疼痛。而夜晚的燈光,撫慰著媽媽們,撫慰著我們這些孩子,撫慰著此時此刻的整個村莊。生活不再瘦骨嶙峋,我借此觸摸到它的肌膚,有一些飽滿,有一些溫熱,汗水里散出青草香、野花香,燈的目光一閃,我窺探到生活的乳牙和靈魂,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媽媽!”我叫一聲燈光中的媽媽。
媽媽抬頭看看我,無聲無息地笑,一瞬間一動不動的疼愛,繼續埋頭去縫縫補補,那么漫長的縫縫補補,那么沉默的縫縫補補。
媽媽知道我根本沒有任何事情,只是想叫一聲媽媽,也不在乎她到底答應不答應,不答應,她也永遠是我的媽媽,媽媽!燈光黯淡了那么一下,媽媽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第二天清晨,我們就能夠穿著她縫補過的衣服,燈光撫慰過的衣服,明亮得跟新做的一樣的衣服,醒目地走進學校,或者鋪滿露水的田野。
最近的燈,最美、最動人,在最近的燈光里看最近的人,最難忘、最懷念。
那時的油燈和后來的電燈沒有區別,最近的光、最近的人、最近的生活,沒有區別。
媽媽在白天老得最快,夜晚的燈光一亮,稍稍推遲了她老去的時間,它也許真是長著翅膀的小精靈用魔棒點亮的,多少有些魔法,而且多少懂得媽媽的孩子們的心。我從來沒有勇氣擁抱自己的媽媽,任何的親昵都讓我臉紅,還好,夜的燈替我擁抱了媽媽,而且是用最近最美的燈光擁抱了她。我會想象這盞鄉村的孤燈也是我啊,媽媽不知道也沒有關系,當我在燈光中飛來飛去的時候,那個孤單而深情的影子一次一次地擁抱了媽媽,飛掠而過的擁抱,總有一次會讓媽媽感覺到來自孩子純真的魔力。
從油燈到電燈,媽媽不言不語,越來越老。我也離開最近的燈、最近的人,燈光模糊,人影也融進黑夜。我仿佛成了生活的孤兒,懷抱著希望和憂傷,懷念著夜有明燈的遠山遠水。
城里的黃昏總是來得晚,夜晚也是,也不用我爭著去點亮燈,但我總會想起遠在鄉下的那盞燈:媽媽,你是不是很早很早就點亮了它?讓燈像一滴明亮的淚水,高高地從夜空墜下,懸在你的面前、家的中心,怎么也不肯落下?我們都不知道風是怎么來去的,光影流逝,而燈光同在。媽媽,我學會了打開箱子,合上箱子,帶著箱子在街道上走來走去,可是我還是渴望回到家里,爭著為你點亮一盞燈,而怎樣就著燈光,擁抱自己的媽媽,我仍舊沒有學會呢。
燈,不管怎么想象,它都最像媽媽在夜里尋找孩子的眼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