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勃用三種方式來處理盲文。
第一種是將盲人的一些日常書寫直接展示出來,這是普遍而實用的盲人書寫。他們構成了盲人的“便簽”,記錄了他們的日常生活點滴。這些盲文大都以彩色印刷紙張作為書寫的媒介。這些印刷品五花八門,構成時代斑駁的圖像。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時代的“景觀”。人們就生活在這些圖片和景觀之中。人們既被它們無所不在地包圍,也成為它們的觀眾。人們都說,我們進入了這個所謂的景觀社會。但是,對于盲人來說,這些景觀和圖像毫無意義,它們無法包圍他們,也無法使他們成為觀眾。一個如此豐富而斑駁的時代毫無意義。時代中各種圖片展示出來的面孔,在盲人這里被遮蔽了。只有盲人能讓時代的喧囂歸于沉寂。只有盲人才能破除景觀社會的魔咒。
范勃或許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收集了大量的盲人在彩色印刷圖片上的書寫。一方面,這些圖片被精心地制作出來,試圖抓住人們的眼睛,它們的目標就是眼睛,而人們也確實被這些景觀所捕獲;但另一方面,總是存在著對此的盲視,總是會有一些目光對此視而不見,總是會有人避開時代的各種光芒和景致。
這些圖片對于盲人來說,并無視覺的意義。盲人扭轉了它們的目標。也就是說,他們一旦將圖片作為自己書寫載體的時候,這些印刷圖片瞬間就失去了它們的意義。它們像是在紙上被抹去了一樣。而這些有圖案的紙張僅僅變成了盲人書寫和記錄的媒介。在這里,寫作同時也是一種抹擦,盲人寫作,就是對圖像的抹擦?;蛘哒f,盲文的誕生恰好是以圖片的抹擦為前提。盲人采用的僅僅是紙張的物質性,或者說,僅僅是作為物質性的紙張。
但是,范勃將這些盲文書寫,或者說,將這些彩色圖片上的盲文書寫重新激活了,他把它們收集起來,張貼在畫廊的墻上。這就重新激活了被盲人所無視的圖片本身?,F在,是這些圖片成為畫廊墻壁上的五光十色的圖案,它們重新成為絕對的視覺對象;反過來,那些盲文則隱藏在這些圖案之中,它們需要仔細地辨識,也可以說,盲文在這個空間中,隱藏在圖片中,它們不是辨認、記錄和識別的文字,而變成了對圖片的輕微干擾,它們星星點點般出沒在這些圖片的彩色叢林中。也可以說,一旦從盲人那里解脫出來,這些盲文文字就失去了它們的表意功能,而成為一種純粹的圖案形式。盲文被張貼在墻上,就失去了它的表意功能——就像它被書寫的時候,圖案失去了展示功能一樣?,F在,盲文成為形式,和它們原先置身其上的圖片相互配置,變成了一種新型的圖案形式。正是這一空間轉換,圖片和盲文的意義得以轉換。
盲人只是偶然獲得這些印刷圖片的。因此,這些圖片的選擇完全是任意的,盲人只是出于(手頭)便利使用了它們,每一張圖片的使用完全是偶然的。這樣,范勃收集起來的這些圖片就具有絕對的偶然性。他將這些偶然匯聚的圖片張貼在畫廊的墻上,我們必須再一次說,正是這種偶然性,我們才能看到這些聚集的圖片所展現出來的普遍性:越是偶然的,越是普遍的。我們看到了圖片的普遍性,景觀的普遍性,時代的普遍性——這甚至是時代的百科全書。但是,充滿悖論的是,這恰好是由那些從來不看時代的人、從來不知道時代景觀的人、從來對此漠然的人的選擇的結果。墻上琳瑯滿目的符號是由盲人選擇的,同樣也是他們所看不見的,但確實是這個時代的普遍表象。這個時代也只有這些表象,它到處堆砌,塞滿了各個角度,塞滿了蕓蕓眾生的目光。
范勃的第二種方式是在盲人的書寫本上來繪畫,也就是對盲文的記事本重新書寫。這個盲文記事本成為范勃繪畫的底稿。繪畫覆蓋了盲文,但我們也可以說,盲文頑強地滲透在繪畫上。這是繪畫和盲文書寫的交織。范勃并不了解這些盲文的意義,而盲人也無法看到和理解范勃的繪畫,他們相互不理解。因此,這種交織絕無意義上的共鳴,它們只是一種構圖上的交織。在此,和繪畫一樣,盲文也成為一種抽空了意義的形式構圖。如果說,盲文對于觀眾而言其意義是不可辨認的,那么,范勃的繪畫對于觀眾而言難道就一定是可以辨認的嗎?對于許多觀眾而言,繪畫也是一種盲文——人們曾經對多少偉大的畫作閉目塞聽啊?,F在,范勃的繪畫和盲文的組裝,它們共同編織的圖像難道不也是一種新的盲文嗎?同樣,盡管是訴諸視覺的,但繪畫難道不也是一種需要手操作的工作嗎?有沒有一種無須眼睛僅僅是憑借手的繪畫?就如同盲人的書寫和繪畫。我們可以像盲人那樣來畫畫嗎?我們可以摒棄視覺來畫畫嗎?一些視覺藝術家試圖閉上眼睛來畫畫,把自己變成盲人來畫畫。有些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有意地以視覺的方式來繪畫,即用無意識來繪畫,放棄了眼睛來繪畫。范勃此刻的繪畫到底是手的繪畫還是眼睛的繪畫?如果他是依靠眼睛來繪畫的,他怎么能看懂這些盲文呢?他根據什么在這些盲文上來繪畫呢?或者說,他為什么選擇這些盲文作為他的底本呢?這和他先前在報紙上的繪畫迥然不同,對于報紙而言,他需要用眼睛去閱讀,他的眼睛理解了那些文字,他的繪畫覆蓋在那些有明確意義的報紙文字上并同它們發生勾連。但是,這里,在盲文面前,他的眼睛不起作用——至少,就紙上的盲文而言,范勃是閉上了眼睛的。他故意在盲文上畫畫,他故意以盲文為背景來畫畫。但是,他根本不了解這些盲文,他選擇了它們,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盲目的畫畫?這難道不是將自己視作是盲人畫家嗎?因此,這就是手的繪畫,單純的手的繪畫。盲人的手和畫家的手,不都是一種訓練有素的手?在這里,沒有意義的交織,沒有目光的交織,而是手的交織,是兩雙手的交織和競技:盲人的手和畫家的手。這都是訓練有素的兩雙手。這是兩雙手的對話和游戲。
反過來,盲人的手工作品,對于畫家的來說,不是繪畫嗎?它們不是一種抽象畫嗎?這就是范勃使用盲文的第三種方式。繪畫將盲文納入到它的世界之中。盲文對于盲人而言,是一種記錄和書寫的載體,它歸屬于觸覺系統。但是,范勃將盲人的手工書寫,重新納入到視覺系統中來。范勃讓它們成為視覺的對象,讓它們變成繪畫。這是范勃試圖打破感官系統封閉性的嘗試。
具體地說,范勃收集了大量的盲文檢討書,他將這些檢討書放大了,將它們按照放大的比例制作在白色的畫布上。這些盲文一旦放大 ——盡管只是單純的放大,它也脫離了盲人的觸覺習慣,它變得不可觸摸,這樣,盲文對于盲人來說就失去了它的意義和效果。同樣,對于觀眾而言,這些放大的盲文仍舊是不可辨認的,盲文對他們來說一種是永恒的障礙。盲文的特征在于,它作為一種視覺對象并不表意,作為一種觸覺對象并不能被看到。就此,放大了的盲文不再是盲文。這是盲文作為一種書寫的獨一無二之處,這就是盲文的秘密。在此,放大的盲文變成了一種純粹的形式,一種構圖,變成了一種誰也無法抓住其意義的抽象畫。這些畫只有秘密,沒有具體的“意義”。是的,這就是抽象畫,我們在它們面前如同盲人一般。但是,這是一種特殊的抽象畫。一般來說,抽象畫大體上有兩種方式,有完全憑借激情的表現式的抽象畫,也有構圖嚴謹的理性抽象畫。但是,范勃的抽象畫既非激情式的,也非理性謀劃的,他是以既定的、現存的盲文為根基的。這種抽象畫將盲文的結構作為自身的美學。但是,反過來,我們同樣也可以說范勃的這些畫毫不抽象,它們如此具體,如此真實。因為,他再現了“盲文”,他在“畫”盲文,他如此嚴謹逼真地再現了盲文——即便是放大的再現。所有的再現,無論是在尺幅上進行放大還是縮小式的再現,都絕對是再現。就此,這些畫又是高度“寫實的”。因此,這些繪畫既是抽象畫,也是寫實畫;既完全摒棄了意義(就盲文而言),也擁有完全的意義(它就是對盲文的展示)。一方面,它讓我們看清了盲文;另一方面,又讓我們在這些盲文面前處于一種“盲目”狀態,我們越是試圖看清這些盲文,越是感到自己的盲目。我們在這些畫面前,既是觀眾,也是盲人。
作為抽象畫,范勃抹去的是盲文的意義。我們通過范勃得知,這些盲文是盲人的檢討書,這是內心秘密的公示。盡管它們被張貼,被如此醒目地張貼——檢討書要求張貼,張貼是公開懺悔的方式,一方面泄露自己的內心來懺悔,一方面對觀看者產生警誡——但是,此刻無人能看懂,此刻沒有產生任何的意義,沒有任何的懲戒和警示效果?;谶^書沒有在悔過者和觀看者之間產生溝通。對觀看者來說,悔過者保守了他絕對的秘密。觀看者在這些悔過書面前成為“盲人”。我們要說,在秘密被公開展示的情況下,繪畫則保守了這些秘密??紤]到檢討書總是在訴說內心的秘密,因此,這是雙重的秘密:書寫和繪畫的秘密,書寫者內心的秘密。展覽,是對秘密的展覽,也可以說,哪怕秘密被公開地展示出來,被如此精心地展示出來,哪怕在白紙和白墻上明亮地展示出來,這仍舊是一種秘密,秘密就固守在雪白之中,越是雪白,越是放大,越是在視覺上醒目,秘密就隱藏得越深。秘密通過張貼而固守,雪白的畫布和墻面包裹的是黑暗的秘密。
包裹起來的不僅僅是秘密,還有畫布上不計其數的盲點。誰也不知道這些凸起的白色盲點是由什么制作的,就像誰也不知道這些懺悔書的內容是什么一樣。這些盲點也只有一種純粹的形式感,實際上,范勃使用了大量的維生素作為盲點。他將這些維生素磨光滑,使之在形狀上接近盲文的盲點,并用白色的噴漆將它們包裹,最后將它們按照盲文的格式鑲嵌在畫布上——我們也可以說,這仍舊是一種對繪畫的探討。這些盲文的盲點是畫布上的基本要素,它們現在是由藥丸構成的,而藥丸被包裹了,這種包裹,既是一種繪制——在藥丸上繪畫,將藥丸作為畫布,在它上面涂抹和噴漆;也是一種秘密——藥丸無法顯身,它無法自我表達,它保守在自己的內在性中,就像它所意指的盲文一樣。盲文和藥,構筑了同一種秘密——繪畫的不可見性秘密,也分享著同一種秘密——身體感官系統的交換秘密。

1《大切片》400cm×280cm紙本綜合材料2017年

2《卡巴拉——夢像》370 cm×150cm×150cm繪畫裝置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