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芳
那頭小牛伸長脖子嗅紫色的牽?;ǎ徼F絲,又去嗅木柵欄。它的脖子再伸長一些,想嗅柵欄那邊的豆角秧。結果,一不留神,兩條前腿就滑進眼前的窄溝里。它不知道它與花、鐵絲、木柵欄之間還橫著一條窄溝。它迅速后退,像是逃避一只猛獸,躲到母牛的身后。它以為窄溝會追上來,眼睛瞪得很大。窄溝卻沒能跑進它的眼睛里。不到一頓奶的工夫,它就會把這恐懼忘得一干二凈,繼續去嗅紫色的牽?;?、鐵絲和木柵欄。它又一次掉進窄溝,這一次,它沒有跑到母牛身后,而是跑了一半的路程,它用耳朵傾聽,聽那窄溝是否會發出響動。
它有時會走進院子,一點點走,一點點嗅。我簡直懷疑它是狗投胎轉世。一條狗走到它身邊,它也像嗅朵花一樣,嗅狗的腦門。狗自然不愿意被當作“花朵”,耳朵頓時豎直,惱怒地狂吠起來。小牛一驚,慌亂地跑開。這小牛原本是怕我的,察覺到我的身影便跑開,但有一次卻沒有動,它停在那里,卻又繞過我,一直向前,走到晾衣繩下邊,來回蹭我那條藍裙子。我才知道,它感興趣的是那團固定在布里的藍色火焰。那藍讓它陶醉,它對著那團藍撒嬌賣萌,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
父親拿起笤帚就趕。我說,它好像看得見我的衣服,要不就是能看見藍色。父親說,一個盲牛,哪就看見了?
是的,它是一頭盲牛,它在投胎時,把目光留在了上輩子。
不知道為什么,它一臉天真,滿世界玩耍的時候,我總能從牛眼里看到我們的童年。那時,我和弟弟覺得這小院是那樣廣闊。我們玩泥巴、采花朵,在枯木上摘木耳,修房子……我們用樹枝、花草、泥巴幾乎模擬了整個人生。從嬰孩出生,到娶妻、生子,再到遭遇疾病、死亡。可長大以后,我們才知道,樹枝、花草、泥巴并不是人生的構因。
弟弟很快就變了樣子,生活在他的臉上、身體上大刀闊斧地下手,讓他過早地禿頂、發福,樣子看上去像我的哥哥。
他拖著肥胖的身子走路,身體里的鋼板會不時響動。他總是習慣性地敲打這一截埋在身體里的異物。夏天穿短褲的時候,我能看到他腿上的傷疤,有十幾厘米那么長,好像一條魚骨化石鑲嵌在里邊。在十年前那場車禍里,我只流了兩次眼淚,打回去兩千塊錢。肇事者是大我八歲的叔叔,這個在我母親后背上長大的人,什么也不說。我的父母便吞下了這枚苦果。那個春節,我千里迢迢回去,看到躺在炕上的弟弟,他的目光釘在一臺彩電上。他那么年輕,注意力不在腿部的疼痛,而是彩色電視里的節目,山外的繽紛世界。父親不顧弟弟在醫院里的巨大開銷,買臺彩電回來,就是想讓那些彩色將他心里的黑墨抹掉。
弟弟那時剛開創了他的第一份事業,在山下一個車流密集的村里開飯店。這場車禍結束了飯店的生命。在兩年的時間里,他又一次學習走路,并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我們似乎從來也沒有為他的婚事擔憂過。無論哪個環境里,都有姑娘傾心于他。可后來十年的時間里,弟弟的婚事,卻讓父母傷透了腦筋。那些年,我看到一頭頭盲牛對眼前世界的每一縷花香都充滿渴望,對每一條可能出現的鴻溝都視而不見。每次出現危機之后,他們躲進自己的恐懼里,悲傷在互相的碰撞里無限放大。我因為無法把花香移植到他們眼前而悲傷,許多年里,我想起家庭,就覺得有一只堅硬、尖厲的牛角插在胸口。事實上,緩解他們的悲傷是容易的,偶爾的花香,便使他們又一次忽略了鴻溝的存在。當我一次次覺得他們看透人事,走出悲傷的時候,才發現我也是一頭天真的盲牛。
弟弟第一位引起我們家庭矛盾的女友是個孫姓姑娘。孫姑娘是河北人,胖乎乎的。她當時跟弟弟在同一家飯店里打工,當服務員。那年我生日,她去我們的出租屋里吃飯,跟著我在廚房里忙前忙后。母親在電話里問長問短,探聽孫姑娘的長相、品行。可這探聽明顯就是虛假的。母親壓根不想讓她的兒子找外邊的姑娘。她對未來生活沒有準確的預見,以為出去打工的人早晚要回到村子,到時,弟弟的外地媳婦如何能適應我們村里的生活?為此,她將自己未來兒媳的出生地限定在老家的山村里。
其實,孫姑娘像我們一樣從小山村里走出來,擔負著讓家庭富裕的重任。這重任原本是由她姐姐擔負的,可姐姐的重任在愛情的陰溝里翻了船?,F在,她跟愛人在附近的城中村租著間小房子,懷了孕,已經自顧不暇。孫姑娘在我們面前說要在不久的將來買房、買車,再把父母接到城市來。這曾經是我的夢想,彼時從她嘴里說出來,我好像忽然遇到了當年的自己。她沒看見我苦笑的表情,繼續描述著自己的愿望。
我想如果不是父母反對,孫姑娘不會跟弟弟在一起那么久。但他們還是分開了。她夢想的果子太大,弟弟這棵樹完全承擔不起。
2
都說紅色能燃起牛的激情。在西班牙斗牛場上,那抖動的紅布讓牛無比憤怒。它一次次沖向斗牛士,把堅硬的牛角像匕首一般刺向鮮紅而柔軟的敵人。也有人說,牛本身是色盲,在它的世界里,只有黑白灰。紅布并不能調動牛的情緒,它反而可以刺激人的情緒,讓人產生莫名的興奮。牛的憤怒不過是因為長時間的關押、一次次地被戲弄和紅布的挑釁??筛赣H的小盲牛不是這樣的。它看不見別的東西,卻對我那條藍裙子分外依戀。它在藍裙子下一臥就是一下午,好像那藍能給它安全感,就連母牛的呼喚都置之不理。它吃奶的次數非常少,滿月的時候比剛出生時看上去還要瘦。一頭??床灰姈|西,最不幸的不是它自己,而是它的主人。父親一整年辛辛苦苦侍候著母牛,就等著下了小牛,給自己開支呢。
患過腦出血的母親在窗口看著忙碌的父親,也看在藍裙子下臥著的小盲牛。她不住地嘆氣,在她眼里,那頭小盲牛是這個家庭里的一塊霉運瘡疤。
母親向窗外張望的樣子,讓我想起她壯年的時候。那時,她總想做弟弟婚姻里的主人,在各個村子里張羅,她將幾個姑娘排列在名單之上,再一一篩選。母親像古裝劇里那些熱烈的娘親一樣,四處托紅娘,又四處奔走,四處打聽,忙得不亦樂乎。在一個秋天,她以收莊稼為由把弟弟叫回家。那幾天,我的電話不斷,一會兒是弟弟打的,一會兒是母親打的。母親眼里的弟弟是多么不懂事,對她安排的張姑娘一直搖頭拒絕,張姑娘是弟弟的初戀,可他們已經分別了很多年。我自然是站在弟弟那一邊,可這相隔千里的援助根本無濟于事。就連族里其他長輩也在電話里說我是“憨子”,他們對這件事情莫名地熱情,輪番勸解弟弟。對他的祈求卻無動于衷。后來,弟弟酒后在電話里對著我哭喊,姐,你快回來!
在父母族人眼里,結婚就是“生米煮成熟飯”,是感情的最后一站。村里人的婚姻史,不足以讓他們看到其中的危險性。那些年,山村人家的婚姻狀況只聽說過喪偶的,外遇的,但沒聽說過有人會離婚。他們急切地想把弟弟送到這終點,完成自己的使命,完全想不到在這途中會遇到什么意外?!八也灰孔?,又不要車……”母親覺得揀了大便宜。這位張姑娘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從她家到我家步行也用不了三分鐘。張姑娘的父親張老鍋跟我父親關系非常要好。至今我還記得,小時候一到下雨天,他就背著張姑娘到我家串門。
我母親幾次三番地催我趕緊回家,準確地說,是盼著我所有的積蓄回家。就這樣,我成了這場婚姻鬧劇里的最大贊助商。弟弟當時的處境,就像強迫戴鼻環的半大牛犢一樣。掙扎、流血、疼痛是多么正常不過的事情。等他不得不點頭之后,才明白,為了好好生活,必須愛上那鼻環。
結婚那天,迎親的隊伍太長,前邊的人已經進了張家門,后邊的人還在我家門口。我看到的張姑娘,完全沒有母親描述的那般賢惠,什么給我家牛打草啊,什么給我媽做飯啊。母親這樣解釋:新媳婦嘛,總得端端架子。我看她在新婚那天撫摸新家具的神情時就確定:她愛家具一定比愛我弟弟多。
我沒看見弟弟如盲牛般適應鼻環的過程。那時,我在石家莊工作,我租著兩室一廳的房子,就是為了他們出來打工的時候,能有落腳的地方。我買了非常喜慶的大紅床單,以為他們會在某個時間來投奔我,并提前想到了各種處理姑嫂關系的方法,但都沒有派上用場。對于這場婚姻里的最大股東,我父母向我隱瞞了實情。當我一年之后知道這些事之后,氣得拳頭發緊,渾身直抖。張姑娘極少回我家,她要么住在娘家,要么去了城里。讓她回來的方法只有一個:給錢。在這么糟糕的事情面前,弟弟始終保持沉默。一直在說話的是母親,她向我描述著鄉親和媒人的閑話。我把那些凌亂的句子組織在一起,大概是這樣的:張姑娘想嫁到我們家完全是一場預謀,她哥哥娶親時,借了十萬塊外債。她父親張老鍋急于找一個能堵上這窟窿的人家,而我母親當時急于讓我弟弟結婚,所以才有了這門婚事。結婚前,她剛做了藥流,那孩子的父親便是她姐夫。有人在城市里撞見過她和她姐夫在一起,他們結伴出入于一間出租屋,情侶般走在街道上……我在這個時候,耳朵里就會冒出弟弟酒后的哭聲。他說,姐,你快回來。
張姑娘曾給弟弟發過這樣的短信:假如我整天泡吧,跟別人鬼混,你還會跟我過日子嗎?我弟弟在那個夜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在她回來之后的某個夜里,他請她去床上,這其實已經算作答復了。但張姑娘一剪子扎在我弟弟手上,她要更明確的答復。那是個冬天,我弟弟用一件衣服擦拭著手上冒出的血,然后把它塞進爐子里燒掉。
但弟弟手上的傷口還是成了一枚炸彈,硝煙在兩家人之間彌漫。張姑娘前一天還讓母親給她做繡花鞋,第二天就拿著衣物走了。從此,她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沒有領結婚證,算不上合法夫妻,在我的老家,這并不稀奇。并且有一個不成文的鄉村規約:已交付彩禮的男女雙方,無論哪方理虧,只要男方說分手,女方便可以不歸還彩禮。為了那筆高昂的彩禮,我們全家也得咬著牙也得慪下去。
深夜,我又一次聽到弟弟哭泣的聲音,終于忍無可忍,從網上找了位律師,希望能在法庭上結束這段所謂的婚姻。在法院,張姑娘泣不成聲,她說要改過自新,一定回家好好過日子??傻艿芮八从械貓詻Q,他對她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張老鍋不得不還我家錢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那些有類似情況的人家,似乎一下看到了希望,不斷把電話打到我家來咨詢。
其實,張姑娘始終是彩禮的犧牲品。為了把我家的錢還上,她不得不嫁到外縣。半年之后,她又嫁到了另一家?,F在,村里沒人知道張姑娘到底嫁到了哪里,只見過她跟一個年長的男人親親熱熱回了娘家,懷里抱著一只長毛狗。類似的狗,張姑娘在我家就養過一只。她走之后,她的狗卻賴著沒走,看見她從門前過,不住地搖晃蓬松的尾巴。
通過法院拿到張老鍋家的錢后,母親就陷入到繼續給兒子找媳婦的輪回之中。只不過這次的范圍擴大了,離異的、喪偶的都包含在內。剛摘掉“鼻環”的弟弟好不容易得以解脫,自然不愿意那么快進入婚姻??刹识Y一高再高,一開始還是六萬六,七萬七,后來就變成八萬八,九萬九,再后來十幾萬也擋不住,除了這些彩禮,還要在城里買房、買車。女孩子們不管自己是否在城市生活,也要在這城里買套房子。弟弟誓死不為這樣的婚姻折腰,他跟我一起嘲笑那些以金錢為擇婿標準的人,也嘲笑那些不斷妥協的男方,為了一個并不中意自己的姑娘,他們欠下了幾十年也還不清的債務。
弟弟當時在飯店當廚師,有一技之長,工作非常穩定,比其他打工的年輕人有優勢,但他非常自卑。他知道很多女孩并不看重他如何自立,如何能照顧家里,他們往往會看到我病中的母親,不得不居家的父親。那段時間,他頻繁相親,之后,跟一個姓馮的姑娘走在了一起。馮姑娘生過一個孩子,她前一段婚姻就是高彩禮婚姻的犧牲品。那戶人家的家境是不錯的,但婚后,才發現丈夫又懶又饞,整天迷戀于網絡游戲。多次爭吵以后,她跑回了娘家。他們像很多農村婚姻一樣,只有傳統儀式,沒有領結婚證。馮姑娘認識弟弟后,說要順從自己的內心,只看人,不看錢。她從娘家偷偷拿來了鍋碗瓢盆,跟弟弟過起小日子。一年后,他們談婚論嫁,卻依舊沒能逃過彩禮這一關。
馮姑娘要房子,只要在山下就行。可山下的村莊幾乎已經空了,人們都進了城。她跟弟弟因為彩禮的事吵了好幾天。從十幾萬到幾萬。后來,終于商定要七萬八。即便這樣,我家也是拿不出的。那幾天,馮姑娘坐在弟弟的摩托車后座上,見證了他四處找錢的尷尬情景。馮姑娘下令讓我出兩萬塊,可我那時剛剛買房,把所有的錢湊在一起也只有一萬。我們村當時有十幾個小伙子沒有娶妻。誰家娶媳婦,全村人都當作是自己的事兒。我父親大擺宴席,請鄉親們幫忙。屋里擺一張鋪了紅紙的桌子,村里最有威望的幾位大爺、爺爺在那里坐陣。他們一筆一筆記下大家的錢數。出錢最多的是我姑姑、姨姨、舅舅,他們一人出兩千塊,最少的是村里的五保戶。他哆哆嗦嗦的手指從布包里摸出二十塊錢,拉著我父親的手說,只要娃能結婚,多難都得努力!說完,坐到席位上端一碗稍子面吃。
往常,這樣湊錢的方式是男方私下進行的??蛇@一次,馮姑娘一直坐在屋子里,她看到我家所有的鄉親齊心協力湊錢的一幕。我們以為這感人的情景會觸動她心里柔軟的部分。我天真地以為,她會因為弟弟這幾天的奔波而心疼。結果馮姑娘一回到她娘家立刻就翻臉了。她想要的不只是七萬八,是那天大伙給湊的所有的錢。就這樣,弟弟眼看著自己同居一年的女友以500元之差落入別人手里。這在故鄉屢見不鮮。多少人家因為女方一再加碼,本來定好的婚期告黃,因為三兩千甚至三兩百的價格,相處幾年的結婚對象很快就換了人。
這件事給我們家的打擊非常大。我父母自愧家境不好,說他們影響了弟弟的婚事。母親更是時不時落淚。我沒辦法跟他們談話。他們話里有刺,不扎別人,專扎自己??晌覍幵杆麄儼汛淘蛭?。
我父親跟村里那些娶不著媳婦的人家一樣,想盡辦法卻無濟于事。他們曾想把一個大弟弟九歲的離異女人介紹給他,如果不是因為她名聲不好,他們就會付諸行動了。在許多次的反思中,母親把自己說成弟弟婚姻里的罪人。但她把眼淚一擦,又成了一個逼婚者。弟弟感覺身體上到處都鑲滿了鼻環:母親的眼淚,自己的年齡,還有暴漲的結婚條件。為此他夜不能寐,大把大把地脫發。脫掉的頭發也變成催逼他早日成婚的鞭子。
3
那頭小盲牛注定得砸在父親的手里,雖然一頭公牛未出生前,它的四肢、前胸、后背、內臟甚至是陽具都被貼了價簽,但沒人愿意要這么一頭瘦骨嶙峋的小盲牛。每年這個時候,父親都會無比心痛地把一頭小牛的韁繩交到牛販子手里,然后接過錢,目送牛販子拽著小牛走出村子。父親故意不看小牛濕潤的眼眶,他回到牛棚里,給母牛倒上最好的草料。
每次拿到錢以后,父親都說不養了??墒巧钜粡埧冢教幎夹枰X,他就忍不住在母牛發情之后去找配牛師傅。
小盲牛一直不好賣,牛販子們把價格壓得很低。父親擺手拒絕。小盲牛卻追著牛販子跑了好遠,直到在石頭上絆了一下,才嚇得跑回來。哦,牛販子手里拎著一個藍色的布袋。
母親跟父親商量,不能再留它了。它要是頭母牛也算了,我們長久養著它,瞎就瞎,不影響下小牛。可它偏偏是頭公牛,我們養它有什么用呢。是的,一頭公牛真的沒什么用。耕地、播種都有現代化設備了。水龍頭已經鋪到院子里,用不著它拉水了。這樣的工作用不著它們,就連生育繁殖也不需要它們的參與了。母牛到了發情期,一個電話就能把配牛師傅叫來。在山村,牛也像人一樣男女比例失調,牛的性別問題不會給人帶來太大麻煩,而人自身生男生女,卻產生了巨大的負效應。人們都渴望生男孩。但一個男孩卻足以讓一個家庭破產。那些當年因為生女兒垂頭喪氣被罰款的人家,卻開始揚眉吐氣。在這樣的社會環境里,人們一次次制造著不幸的婚姻:只要性別沒沖突,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就能像牛一樣攝合甚至是捆綁在一起。
那一年,媒人從各家收走幾千到幾萬塊錢之后,村子里便有了一個特殊的人群。這些來自陜西的女人讓附近村里二十多歲的蔫虎到五十多歲的大喇叭立馬從光棍身份里解放出來。蔫虎他們家還舉辦了隆重的婚禮,新娘子明顯比他大了十幾歲。兩個陌生男女,忽然就以夫妻的名義住在一起,是很奇怪的。可他們都不覺得。我父母躍躍欲試,想著讓媒人給我弟弟也介紹一個。只是年齡要盡量相當。這件事情最終因為我的大哭而告終。不多久,大哭的便是那些娶親的人家了。接連幾天,這些媳婦們都去山里采草藥,她們是多么勤快啊,把采來的草藥晾曬在窗臺上,男人們聞著這草藥味便能把多年因娶親留下的內傷治好??蓭滋熘?,天黑了,媳婦們也沒回來。人們找了整整一夜,只在一個黑土洞里看到幾把堆在一起的鐮刀和編織袋,那本是她們采草藥用的。那編織袋像一截粗大的蛇蛻一樣被男人們捏在手里。
那個時候,網絡興起,不少人從網上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比如我的表弟。表弟的媳婦來自山東。他們在一起和和美美,很快就有了小孩。弟弟也學著他的樣子從網上淘換幸福,還真遇到了對他心儀的女孩,可了解之后才知道她們多是在婚姻里不幸福的人。她們要么有家庭,要么跟自己的丈夫處于準離婚的狀態。弟弟苦悶,但他不想當那個拆散別人家庭的人。
當年給馮姑娘準備的彩禮存在銀行里。我父母擔心再也湊不到這么多錢,沒將它們歸還。這些年,誰家需要用錢,弟弟就單個還了。在他工作地點附近的樓房開盤時,我讓他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有了房子之后,弟弟在找對象這件事上確實多了優勢,大姑娘、小媳婦一涌而來。弟弟挑來挑去,有點挑花眼。他不想再在婚事上托累父母,一說只有房子,沒有彩禮,便擊退了一大撥人。其實可供他挑選的人大多是這樣的:離異,有的帶孩子,有的不帶。少數沒結過婚的,身體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缺陷。
在弟弟眼里,婚姻不過是個按摩器,可以讓母親安心。他越來越像我父母,把婚姻當作一個人情感的終點。那段時間,我們在電話里總是爭吵。我總在說,慢一些,再慢一些,慢慢相處,慢慢交往。他卻格外地急切。一有空,飯店老板就開車帶他去附近的村里轉悠,四處打聽哪里有待嫁的姑娘。這有點像牛販子進村后四處打聽哪家有牛賣。我根本攔不住弟弟,通過電話里他的聲音,我就知道,他的血液里有幾十頭牛在奔跑。他跟現在的妻子見過兩次,便定了終身。對方不在乎他的家境和條件,只朝他要了兩萬塊錢的彩禮,這兩萬塊錢在婚禮那天當作陪嫁送還到我們家里。我父母非常知足,握著兒媳手的時候,眼淚涌了出來。
兒媳在另一房間里的時候,我父母的神情就像那頭守著藍裙子的小盲牛,那么安靜、快樂。他們要想盡一切辦法對兒媳好。秋天,我父親從山里摘了幾大捧酸棗,從地里刨出新鮮的紅薯,又帶了南瓜、大蔥,恨不得把整座山搬去看他們。
第二年,弟弟迎來了他的女兒,同時也迎來了妻子的產后抑郁癥。他手上的炒鍋越來越沉,房貸、養育孩子的壓力、夫妻感情上的矛盾讓他倍受煎熬。生命的火焰炙烤著他,可是他不再說話,不再哭訴,他學會了沉默。即便這樣的煎熬,在村里那些單身的小伙子眼里也是美好的。這幾年,單身男性的群體又壯大了,幾個原本有媳婦的人,也在進城打工后分手了。一個男人在城里扎下根基太難了,而城市總是對姑娘們微笑并且招手的。
面對鴻溝,我的家人遠比我想象得堅毅,就在弟妹忽然跑到娘家鬧離婚的那些天,我腿瘸的父親和只有半個身子能夠活動的母親照看著弟弟的女兒。弟弟承擔著妻子各種無理取鬧,一次次把藥送到她的身邊,直到她回心轉意,把孩子接回到身邊。父母頓時覺得空落落的,他們把注意力轉移到小盲牛的身上。
我知道,父親早晚要向牛販子妥協,以極低的價格賣掉它。而那頭小盲牛像狗一樣天真地蹭他的褲腿,它不知道自己日后要等待多種兇器:鼻環、刀子、火或者沸水、人的或者狗的牙齒、腸胃以及埋骨頭用的土地。那些東西,可比一條窄溝兇險得多。我把那藍裙子摘下來,它就來嗅我的手。父親拍了拍它的腦門,笑了,他說,這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