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卷耳

◎子不語

采采卷耳

◎子不語

一

初見她時，我正躺在大簇的潔白卷耳花海中,眼前只有她無限放大的笑靨，她顫動的眼睛好像仲夏夜寂寞又閃閃發亮的星辰。

那天她梳著蓬松的花苞頭，鵝黃的發帶軟軟地搭在肩上，然后她莫名地撲到我身上，脆生生地喊著“卷耳、卷耳”，像一只粉蝶，帶著春芳的清甜氣息。

許是受到了驚嚇，我竟忘了把她從我身上推走，過了片刻，才把她抱在膝上，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臉蛋，隨后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吃人的妖怪呢！”她嘟起嘴，一本正經道：“娘親說了，我是從她肚子里出來的，你現在把我吃了，是不是以后我就是你肚子里的？以后是不是也得叫你娘親？”她歪著腦袋，憨態可掬。

我笑道：“是啊！那叫一聲娘親來聽聽。”她湊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奶聲奶氣地喊我：“娘親！”然后指指卷耳花：“我叫一月，喏！這是我的幸運花，它會護我一世長安的，你說對嗎？”我看看她手邊的如鵝毛般的卷耳花，輕聲道：“對！”

或許在那個時候我就該明白，那一刻，我們便締結了彼此的契約。

二

每年卷耳花開，便會有一個叫一月的女孩來到我這有著些許荒涼的小坡上，聊解我那百余年的寂寞。我聽她一遍又一遍地喚我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和我談笑八荒。

“卷耳，你的名字好像姑娘家的閨名哦！”

“卷耳，你為什么每年都要待在這個小坡上？不無聊嗎？”

“卷耳，東鄰的那株桃樹開得甚是繁盛，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好。”我笑著拉起她的手。

三月的桃花灼灼，風一吹，便是一番花飛滿天的美景，鋪了一地的粉紅花瓣煞是艷麗可愛。就像如今的一月，她褪去了幼時的稚嫩，出落得楚楚動人，像初開的豆蔻，開始慢慢展露動人的芳姿。也就是在那里，一月遇見了那個面如冠玉的少年。

只知那少年名為顧卿，重傷倒在滿天的桃花飛雨之中。一月看見倒在樹下的顧卿，從我的手中抽出手提起裙角跑了過去。我手心的溫軟突然抽去，竟有種春寒料峭的寂寞。

那少年傷勢極重，療養需要耗費大量草藥，為此，一月的眉頭再也未曾舒展開來。為了顧卿的傷勢，她日日同我上山采藥。我從未見過那樣憔悴的一月，因為在我心中她總是那樣快樂，那樣善良，那樣美好，那樣令我過目不忘。可是，現在的她卻再也不復往日的笑靨了。我想，一定是那個名為顧卿的少年改變了她。

于是，那天趁著一月采藥，我將自己的修為度給了顧卿，因為或許這樣，一月就再也不會愁眉不展了。果然，隨著少年的漸漸好轉，一月便也漸漸喜笑顏開。我的耳畔，總是回蕩著她如銀鈴般的笑聲。只是，她不再和我嬉鬧，而是整日陪在顧卿身邊。我在一旁看她嬉笑，看她調皮，看她動怒，看她的悲傷和憂愁，盡管這些情緒里沒有一絲與我相關。

我時常覺得自己像是再次回到了幾百年前一樣，就連呼吸的空氣里，都彌漫著淡淡的孤寂之悲。于是，我愛上了倚在冬青樹上曬太陽。每至年末，冬青樹上墜滿了赤紅的冬青果，便有三五翠禽飛來食果。

除了鳥獸和冬青樹，偶爾一月也會特意跑來與我聊天。

“卷耳，你怎么總愛待在這棵冬青樹上？”

“這兒鳥獸頗多，倒也有趣。”我胡謅道。

漸漸地，她的話題便不再是這些東西了。

“卷耳，顧卿今天教我習武了，可是那把劍好重呢！”

“卷耳，今天顧卿夸我變漂亮了。”

“卷耳，你說顧卿喜歡什么樣的女子呢？是溫婉的還是爽朗的？”

“卷耳，我該怎么辦，顧卿說他要走了！”說這話時，她的眼眶里蓄著淚，像孤寂的夜幕上隕落的璀璨星辰。

那一夜，我未眠。

三

第二日，一月不出所料地和我說：“卷耳，再見了，我今日便要和顧卿走了。”

我嘆了口氣轉身看向窗外，卷耳花依舊開得如火如荼。明天、后天，以及此后的年年歲歲，卷耳花都會開得如今日一樣美嗎？

我想，我終究是放不下她的。

可是，一月啊，如果你和顧卿進了皇城，還會像以前那樣喜愛卷耳花嗎？還是說，你會和你的顧卿一樣，偏愛艷麗的牡丹呢？

如你所愿，顧卿讓你住進了華貴富麗的皇宮。少年天子，意氣風發，有著睥睨天下的權威。

我看你在他懷里笑得一臉幸福，想必，他待你也是極好的。如此一來，我便也能安心地守在朱墻碧瓦之外。

宮人們都說你和他恩愛如斯，一起編曲排舞，夜夜笙歌，而他對你的寵愛也是史無前例的。于是，沒過幾日，宮中便舉行了冊封大典。夜幕如深藍的畫卷緩緩鋪下，華美富麗的六角宮燈一盞盞地綴上巍峨的屋檐，宮人們匆忙的腳步，宴席上精致的食物，繁復華麗的宮裝，無不體現出他對你的寵愛。

他為你傾盡天下，搜羅各色寶物只為博你一笑，他放著后宮里的女子任她們紅顏老去。

因為，這一切，都是你所希望的；而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會給你！因此，你的美貌更勝從前，這也就是顧卿對你日日專寵的緣由。

后來，你愛上了跳舞，他便為你筑起一個美麗的臺子，名曰：留仙臺。他拉著你的手站在留仙臺上，用盛滿愛意的眸子凝視著你說：“一月，你就像從天上落入凡塵的仙子，而我，想把你生生世世留在我身邊，就這樣，一生一世，好嗎？”

一個君王對女子極盡癡迷一定是個悲劇，無論是對女子來說抑或是對君王而言。于是，他對你的專寵引起了朝堂的不滿。在國家和愛情之間，他懊惱了，而你，也背上了禍國魅主的“妖女”之名。

他來見你的次數愈來愈少，那座留仙臺成為你最后的寄托。你開始日日在留仙臺上跳舞，穿的極少，玉踝藕臂之間的緋紅薄衫在風中飛揚，極盡妖嬈。可是，留仙臺上的風那么大，還會有人再次為你披上薄衫嗎？

那日，你終于約我在留仙臺上見面了。“卷耳，我該怎么辦？”你緊緊地抓著我的袖子，秀麗的眉頭皺了起來。

有多久了呢？你不再像幼時那樣抓著我的手，甜甜地喚我“卷耳”？我看著你微蹙的秀眉，細細端詳你的面容，依舊是那樣一張令我心動的臉龐，可是，你眼里的靈動和快樂卻再也不見了。

“一月，你還愛他嗎？”我像是鼓足了勇氣般問道。

“愛！思君慕君，不怨不悔！”你眼神倔強，像是要深深地望進我的心里一般。

我抬起手，理了理你被風吹亂的碎發淺笑道：“好！我會幫你達成心愿的。”

只是，以后你還會記得曾經有個叫作卷耳的男子嗎？那男子生而為花妖，一生卻只愿成為一月女孩的幸運花。

數日之后，我果然看見了你燦若春花的面容。

四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不知何時，遠方忽有女子的縹緲歌聲悠悠傳來，我循著聲音走去，竟是一位著淡綠衫子的豆蔻少女在采卷耳花。她手提花籃，彎著腰，指尖輕柔。

少女見我含笑立在一旁，便停下了，眉目彎彎沖我淺笑。“你方才唱的那首歌甚是好聽，你可知卷耳花還有什么別的獨到之處嗎？”我語氣輕柔，含笑問道。

女孩用手輕撫細小花瓣，憐惜地說：“卷耳花雖素雅小巧，不比其他花朵艷麗妖嬈，卻有著纖細出塵的美好，時常作為一月出生的女孩的幸運花。若有女孩一月出生并與此花結緣，定能一世美滿長安。只是，世間一月的女子太多，又有多少人能得此庇佑呢？”說罷，她輕輕嘆了口氣便又唱起了歌……

我聽著女孩唱的歌一直向前游走，世間如此之大，卷耳花一直開在那兒，可是我又該去哪兒呢？該去哪兒呢……我聽著天空隱約的雷鳴喃喃道。

五

良久，雷鳴漸漸隱去。綠衫女孩停下歌聲輕嘆道：“你違背天命，篡改凡塵女子命數，會引得天降霹靂，最終灰飛煙滅。你又何必為她犧牲至此呢？”語罷，她便化作一縷青煙飄向遠方的冬青樹上，霎時間便幻作了一只小巧可喜的翠鳥，啼聲婉轉。

斯人已去，花籃欲傾，那一筐的出塵白花寂然撒落，只是，那樣纖細出塵的花朵，怎就沾染了塵埃呢？次年，卷耳花開。如雪的細碎花瓣一片片綴滿皇城，遠遠望去，很美，似仙境，似素縞。不久，皇宮便有低低的女聲唱起了《卷耳》，似歌，亦似泣……

編 輯 / 夕 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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