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殺

劉立國

清朝咸豐年間的一個秋日。遼河岸邊，蕭瑟秋風中，一個遍體鱗傷、悲痛欲絕的青年在河邊徘徊。過了一會兒，青年人步履蹣跚地走到岸邊，縱身一躍，投入滔滔河水中……

這一切，都被不遠處的一個漁翁看得清清楚楚。漁翁翻身跳入水中，工夫不大，便把投河的青年救了上來。

幸好救得及時，青年并無大礙。漁翁瞧著青年說：“瞅你年紀輕輕的，能有多大的難處，何至于要投河，自尋短見？”

青年幽幽地說：“老伯何必救我。我是實在沒有活路了，才尋了短見。”

漁翁一笑，說：“照你這么說，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難事。哦，你能不能跟我說一說，我或許能幫幫你呢。”

青年打了個唉聲，道：“說也無用，你幫不了我的。”然后掙扎著又要跳河，“這世道，哪還有窮人的活路，倒不如死了的好。”

漁翁一把將青年摁住，面露慍色道：“有仇報仇，有冤申冤，你這樣去死，不值分毫！”見到漁翁動了怒，青年反倒平靜了。于是，他便把事情的緣由始末跟漁翁講了一遍。

青年姓袁，名富成，居住在寧遠城中。袁富成與妻子經營著一家水果店，買賣雖然不是很大，但吃穿用度綽綽有余，還有些許積蓄。妻子桂榮，不僅長得漂亮，又知書達理，溫柔賢淑。夫妻倆互敬互愛，感情深厚。有一天，袁富成出去上貨，只有妻子桂榮在家打理生意。日上三竿，大街上走來幾個人，為首的是一個穿綢裹緞衣著光鮮的年輕人，后面緊緊跟隨的，是幾個奴才。路人見了，如見瘟神一般紛紛躲避。

說起這個公子哥般的年輕人，寧遠城可謂家喻戶曉，人人都恨得牙根癢癢。他就是寧遠知府魏丕忠的獨生子魏祖鳴。

魏祖鳴二十七八歲的年紀，雖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有幾房老婆，但仍然是青樓妓院的常客，一見到俊俏漂亮的女人就淫心頓起，非弄到手不可。他常常帶著幾個奴才東游西逛，四處尋花問柳。這還不算，明搶暗奪，欺壓良善，害得百姓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百姓不僅畏懼知府的淫威，就是這個花花公子也惹不起。魏祖鳴自小喜愛武術，仗著家里有錢，曾請過幾個武師教他，練就了一身武藝。別看這個魏祖鳴卑劣惡毒，卻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身材高大，堪稱儀表堂堂，自比三國的呂布，自詡“小溫侯”。只可惜老天爺白給了他一副好皮囊，百姓們背地里都叫他“小瘟神”。

話說“小瘟神”魏祖鳴吃飽喝足了，帶著幾個奴才出來閑逛，走著走著就來到了袁富成家的水果鋪前。瞧見各色水果，魏祖鳴拿起一個大蘋果就咬了一口。就這時，桂榮從里邊轉出來。魏祖鳴定睛一瞧，嘴巴張著，蘋果也不吃了，直直地盯著桂榮看。

桂榮自然認得，忙道：“哦，是魏公子呀，不知想要買點什么？”

魏祖鳴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滿嘴胡亂答道：“啊，買、買，什么都買。”

桂榮豈不知這個魏祖鳴是個何等樣人，唯恐惹出事端，巴不得他快些滾蛋，忙笑臉相賠：“魏公子笑話了，還買什么呀，喜歡的，盡管拿。”說著，就裝了幾樣水果，遞到魏祖鳴面前。那意思，你趕快走吧。

魏祖鳴借機一把攥住桂榮的手，嬉皮笑臉道：“滿店的水果也不及你水靈啊。真沒想到，在這寧遠城里還有這么俊俏的女人！”桂榮立時羞得滿臉緋紅，抽出手來退后幾步，正色道：“魏公子請自重。”

魏祖鳴哈哈笑道：“什么自重，我就知道要人。跟我走吧，做我一房夫人，包你穿金戴銀，盡享榮華，勝似你這水果店百倍。”

桂榮則怒目而視：“我乃有夫之婦，怎可去做你的填房？快快請走，我的丈夫馬上就會回來了！”

魏祖鳴大怒：“嘿嘿，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啊。我魏某看上的女人還沒有到不了手的呢。說你丈夫，呵呵，他私通匪寇，官府正在緝拿他。”隨即一揮手，“把這個鋪子給我砸了，把這個通緝犯的婆娘帶回府衙！”幾個狗奴才答應一聲，一陣亂砸，頃刻間，水果遍地，滿目狼藉，又把桂榮推推搡搡帶了去。

圍觀的人們一個個氣得咬牙切齒，卻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上前。

工夫不大，袁富成回來了。一見這情景，立馬傻了。周圍的人便把事情的經過如此這般講述一遍。袁富成聽罷，如五雷轟頂，氣得幾乎背過氣去，旋即，瘋了一般向府衙沖去。

結果可想而知，袁富成不僅沒見到自己的妻子，連門都沒進去，被一群惡奴一頓棍棒打了回來，險些丟了性命。

又氣又恨，急火攻心，袁富成一下子病倒了。幸得有鄰居悉心照料，才保住一條性命。就在袁富成漸漸好轉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噩耗：桂榮被抓進府后，魏祖鳴雖然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但剛烈的桂榮至死不從，后來趁人不備，投進荷花池溺水身亡。

袁富成有如萬箭穿心，幾次昏厥。妻子死得太冤了，他即使豁出性命也要為妻子報仇！到衙門去告狀，顯然是白費精神。那就只有找到這個魏祖鳴，暗中下手，縱然同歸于盡也在所不惜。

于是，袁富成把斧子磨得鋒利，掖在腰間，找機會下手。

幾經觀察，袁富成發現，魏祖鳴常到一個叫“怡紅院”的妓院去嫖娼，而且，每次都是只身前往。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于是，袁富成便隱藏在魏祖鳴必定經過的一個地方，等待斧劈惡棍報仇雪恨。

夜深之時，魏祖鳴一步三搖地走了過來。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袁富成血往上撞，猛地躥上來，使出渾身的力氣，照著魏祖鳴的后腦狠狠劈下……

魏祖鳴正在哼著小曲往前走，忽覺腦后生風，說聲“不好”，猛地一側身。這一斧帶著風聲從耳邊劃過。魏祖鳴丁字步一站，厲聲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害我！”

一斧竟然沒有劈到這個惡魔，袁富成也豁出去了，口中喊著：“還我妻子命來”，又揮動斧頭撲上來。

這次是面對面，魏祖鳴更不把袁富成放在眼里，只微微一閃身，飛起一腳，便將斧頭踢飛，緊跟著上來一掌，拍在袁富成的頭頂，接著抬起腿蹬在袁富成的心口窩。袁富成哪受得了這個，“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哇”地一口血噴將出來。

魏祖鳴用腳踩住袁富成，惡聲惡語問道：“這么說你就是水果店那女人的丈夫了？”

“我今天沒能殺了你，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袁富成怒罵道。

“就憑你還想殺我？”魏祖鳴冷冷一笑，“你媳婦的死，是她不知好歹自找的。算了，看在你死了媳婦的分上，今天我放你一馬。你再敢胡來，決不輕饒。滾吧！”

告又告不贏，打又打不過，如今妻子已死，申不得冤雪不得恨，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思。袁富成萬念俱灰，決意一死了之，那樣，就什么煩惱也沒有了……

袁富成哭訴罷，漁翁也已是淚流滿面，哽咽著說：“孩子，咱倆是同病相憐啊。”袁富成止住哭聲，問：“老伯，您也有這仇這恨？”

漁翁道：“正是。三年前，我女兒才剛剛十六歲，有次她到寧遠城里去賣魚。可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后來聽人說，是讓知府的兒子給弄去了。我去查問，那幫狗雜種死不承認，還叫我拿出證據來。我哪有什么證據啊，他們就說我誣陷，還把我打了一頓。唉，這世道，哪還有王法，哪還有公道啊！”

袁富成道：“老伯，咱這仇就真的不能報了嗎？”

漁翁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也不是不能報，只是……”

見漁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袁富成急了：“老伯，您說，只要能報得了仇，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漁翁站起身，向四周望了望。四野空曠，并無一人。漁翁這才放低了聲音道：“沿著此處往上游走大約五六里地，有個地方叫老龍頭。老龍頭是個山嘴子，那里亂石雜草，地勢險惡，很少有人去。這河水就從那山底下穿流而過。我打魚多年，知道那兒有一種大螃蟹，個大體肥，但卻無人敢去捕捉。一來是地勢險，更主要的是那大蟹有毒。”

袁富成不解地問：“螃蟹怎么會有毒呢？”

漁翁道：“莫急，聽我講給你。”

原來，在這個地方棲居著不少的毒蛇。有的大蟹橫行霸道搶占蛇的洞穴。那蛇自然是不甘，但面對長著一對大鉗、幾只利爪、“銅盔鐵甲”的大蟹，也奈何不得。不甘心退讓的毒蛇就時時對著大蟹哈出毒氣。有的蟹經受不住毒氣死了，但也有的大蟹居然奇跡般地挺了過來。蟹的其他部位不易受到毒氣的侵襲，只有眼睛是弱點，于是，這樣的大蟹眼睛便成了紅色。這種紅眼睛的大蟹，因為久餐毒焰，已經適應，而它本身卻已成了劇毒之物。

袁富成聽得似懂非懂：“老伯的意思是……”

漁翁道：“時下正是秋季，有道是‘高粱紅，蟹子肥，我想捕捉到那紅眼的大蟹，拿到寧遠城里，再設法讓那惡少看到。惡少見到這肥大的蟹子，必定要買了去，那就大功告成了。只不過，這捕捉蟹子甚是危險。毒蛇遍地，一旦被毒蛇咬傷，就有性命之憂啊……”

不待漁翁說完，袁富成翻身跪倒：“老伯呀，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若能報得了仇，就是死十回百回我也絲毫不悔！”

說著，他就要與漁翁去老龍頭。漁翁道：“今日已晚，同我歇息一宿，明天再去吧。”

第二天，天剛放亮，二人就來到老龍頭。再看那里，果然是雜草叢生，一片荒涼。漁翁領著袁富成巡視一番，來到一個地方，用手一指，道：“就是這里了。”又教了袁富成一些捕捉蟹子的方法要領，囑咐道：“還是盡量避免被毒蛇咬到。一捉到紅眼大蟹，你就立馬上來。”

工夫不大，袁富成就捉到幾只蟹子，可就是沒有紅眼大蟹。袁富成不免有些著急，突然他雙手高高舉起，興奮地叫道：“捉到了，捉到了，看看這只是不是？”

漁翁接過那只大蟹一瞧，個頭碩大，肥肥壯壯，足足有一斤多重，尤其是那對眼睛，血紅血紅。漁翁也高興起來：“對、對，就是它，就是它！”又連忙把袁富成拉上岸。

袁富成上了岸，一下子撲倒在地。沒過一會兒，就嘴唇青紫，面色蒼白。漁翁忙查看，在袁富成的腿上、臂膀發現兩處三角齒印。漁翁明白，袁富成已被毒蛇咬了。一旦被這里的毒蛇咬傷，后果就只有一個，毒發身亡。這時的袁富成已是渾身泛青，氣若游絲，但臉上卻掛著微笑，斷斷續續地說：“老伯，紅眼毒蟹……已找、找到了。報仇的事，就、就靠您了。”

漁翁緊緊地摟住袁富成，流著淚說：“報仇的事，你就放心吧。我就是豁出命，也要叫那惡少死在這毒蟹之下！”漁翁把袁富成埋在一片樹林中，拜了三拜，然后直奔寧遠城。

也是魏祖鳴該死，漁翁剛到城中不久，便迎頭碰上他帶了幾個惡奴閑逛。漁翁假裝躲閃，故意將螃蟹掉落。

有個惡奴一眼瞧見，就把漁翁喊住。打開魚簍，見是幾個鮮活的大螃蟹，甚是高興，不由分說搶過魚簍，又一腳把漁翁踹倒，揚長而去。

是夜，知府家里豐盛的晚宴上，擺放著幾只大螃蟹。其中一只最大的，自然得給知府的寶貝兒子吃了。那魏祖鳴一邊大吃大嚼，一邊大呼小叫：“真乃蟹中之王，鮮美至極，鮮美至極呀！”

誰知飯罷不久，魏祖鳴便覺腹中隱隱作痛，并且越來越重，及至后來，竟然痛得滿地翻滾。家里人慌了神，忙去請郎中。待郎中趕來，魏祖鳴已是七竅流血，氣絕身亡。

選自《民間文學》2016.8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