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曉強
協商是民主最原始、最基礎、最基本的要素。民主,從某種意義上說意味著某種形式的公共協商。
當協商與民主聯結起來時,可以有兩種表達方式:民主協商、協商民主。
協商民主與選舉民主處在民主過程的不同方位、不同層面、不同維度、不同環節,不是互斥而是互補的關系。
一、協商與民主
人是一種合群的社會動物,不能脫離他人、脫離社會而孤立生存、生活。人的現實存在形態,既是個人個性、自主性、自由的充分發展,也是個人發展所基于的社會空間的成長。因此,個人發展與社會成長緊密相關、休戚與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說:“人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 在人與人互動過程中,會出現不同的交往形式,大致可分為正向和負向兩大類型。正向的交往形式,指的是以和諧為取向,以平等為原則,充分尊重人的主體性、獨立性,在實踐中表現為良性的互動形態,如商量、協商、妥協、謙讓等。負向的交往形式,指的是以斗爭為取向,漠視人的平等屬性、尊嚴,在實踐中表現為不友好乃至惡性的互動形態,如爭斗、毆打、戰爭等。由此可見,協商是人與人之間在互動過程中呈現出來的良性交往形態。利益的多元化以及利益之間的內在張力使協商具有了現實可能性。
在實踐中,協商具有兩大屬性:一是包容性。協商以承認不同觀點為基礎并對其他不同觀點作出評判。從某種意義上說,協商就是各種觀點不受控制、限制地自由溝通,可以促進偏好的轉變。二是基于理性。協商以理性為基本前提,不同于一般的討論,在陳述觀點之前要充分陳述根據和理由。可以說,協商是民主最原始、最基礎、最基本的要素。民主,從某種意義上說意味著某種形式的公共協商。公民的社會合作只有在公民之間的互動、協商中才能體現出來。
但是,有協商并不等于就是民主。協商只是民主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主要原因有四個方面。
首先,從某種意義上說,民主決定于普通公民的實質參與。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最重要的區別在于,公民參與的廣度、深度與范圍得到極大拓展。在傳統社會,公民參與在村落、社區、社群范圍可能是廣泛的,但高于這些范圍就只局限于極少數人。公民參與,在實踐中表現為多種形態,如投票、志愿服務、斡旋、游行、示威、結社等。協商,只是公民參與的一種表現形式。
其次,實現有效的民主需要特定的前提和條件。民主,并非虛無縹緲、沒有實質性內容的形式主義,有其真實的內容和取向。現實中有效實現民主,需要滿足一系列的要素、前提、條件。在美國學者卡爾·科恩看來,民主的首要前提是要有一個社會的存在。社會的種類繁多,就其范圍而言,可以小至家庭、社團,大至國家、國際社會。民主的第二前提是理性。如果說作為首要前提的社會涉及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那么,理性涉及的則是這種關系的性質。一個有理性的人,應該具備三種能力:設想一種計劃或掌握判斷或行動規則的能力;在具體情況下運用這一規則或按照行動計劃辦事的能力;清楚表達思想和與人講理的能力。沒有社會和理性這兩個基本前提,就不可能有民主的存在、存續。但是,即使已滿足這兩個前提,民主也不一定獲得有效發展,還要決定于民主必須具備的物質條件、法制條件、智力條件、心理條件、防衛條件等各種條件。由此可見,民主的實現是需要許多支撐要素的,協商只是其中之一。
再次,只有多數人的協商才有可能是民主的。從歷史的維度來看,原初形態的協商與民主的關聯度并不大。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者埃爾斯特曾指出:“協商民主的概念及實踐與民主本身一樣古老,兩者都起源于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當時的雅典,能夠參與協商的僅是占人口總數1/6左右的具有公民身份的人。換句話說,5/6的人口由于不具有公民身份而不能參與民主政治。因此,這種所謂的協商,準確地說是精英協商,與現代民主的精神、取向并不契合。換句話說,古希臘的民主徒具民主的具象形式,缺乏民主的實質意涵,究其實質而言是不民主的。只有民主的協商,才是民主的本質性要素。從這個意義上說,協商民主理論,雖是古代協商思想的復興而非現代學術界的原創,但到20世紀80年代以來把協商與民主有機結合起來,確是哈貝馬斯等思想家的獨特歷史性貢獻。
最后,“協商”主要指涉的是個人的做事風格、處事方式,更多是“個體”行為而非“政體”行為,容易“人走茶涼”、曇花一現。而“民主”主要指的是一種國家制度建設,強調的是產生于社會之中又獨立于社會之外的國家如何基于人民主權原則協調社會矛盾沖突的理性制度安排。
二、民主協商與協商民主
在英語詞典中,“deliberative”這個單詞,意即慎思、認真討論、商議。《清史稿·高宗紀二》記載道:“丁亥,命班第赴金川軍營協商軍務。”《辭海》對“協商”的界定是“共同商量以便取得一致意見”。這里包含兩個意思:一方面,要有共同商量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互相交換意見,討論探討;另一方面,共同商量的目的是為了商量解決問題的辦法、取得一致意見,而非為了商量而商量。可以說,商量是前置要素、手段,取得一定程度的共識才是目的。通過不同觀點的爭辯、多種理由的交鋒,從中過濾掉一些不合理性、不合正義的觀點,最后達致一定的共識。正如民主理論家薩托利所言:“所謂共識,不是一致的同意,而是主體對共有對象或一致對象的接受。民主制度若不能成功地逐漸創造成和諧一致的基本共識,它是一個難以運轉和脆弱的民主制度。”經由協商達致共識,既是協商民主建設的基本路徑,也是協商民主建設的目標取向。
協商是一種有悠久歷史的交往方式,民主也是一種有深遠歷史的政治形態。當協商與民主聯結起來時,可以有兩種表達方式:民主協商、協商民主。民主協商,主要指的是不同的行為主體在共同商量的過程中采取民主的方式。協商民主則是指自由平等的公民及其代表,通過相互陳述理由的過程來證明決策的正當性、合法性,這些理由必須是相互之間可以理解并可以接受的,協商的取向在于作出對所有公民有約束力的公共政策。因而,“民主協商”與“協商民主”這兩個概念既有聯系,也有區別。其區別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兩者的對立面不同,意涵殊異。“協商民主”是相對于“選舉民主”而言的,是對競爭性“選舉民主”的一種補充、矯正。熊彼特否定以“人民的統治”為基礎的古典民主理論而提出了競爭性選舉的新民主理論,對現代西方民主理論產生深刻影響。從一定意義上說,熊彼特的競爭性選舉的民主理論標志著西方民主理論的重大轉折:從規范性的古典民主理論轉型為實證性的現代民主理論。現代西方民主理論的主流以是否存在競爭性選舉作為測度民主的根本標尺。但是,由于自由主義民主過分強調個人的自由權利以及投票的決定性作用,在實踐中往往導致公民社會使命感的缺失、民主權利的“空置”化,協商民主理論應運而生:通過發掘古典民主中的協商基因并賦予其現代元素、現代價值。澳大利亞協商民主理論家德雷澤克指出:“現在,人們更多地認為,民主的本質是協商,而不是投票、利益聚合與憲法權利,甚或自治。民主走向協商,表明人民在持續關注著民主的真實性。”“民主協商”側重于協商過程中的民主原則,是相對于不民主協商而言的,有兩個基本要義:一方面,強調協商的主體具有廣泛性,只要跟公共決策相關的利益相關方都有平等的機會參與其中;另一方面,強調協商是民主的、平等的過程,協商主體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不能漠視、歧視甚至壓迫協商的參與主體,反對經濟地位和權力關系的不平等對協商合法性的損害。
其次,強調的基點不同。作為政治上層建筑,民主受一定的經濟基礎、社會結構、歷史文脈、文化傳承的制約,呈現豐富多姿的表現形態,如參與民主、投票民主、精英民主、多元民主、自由民主、代議民主、直接民主、間接民主等等。“協商民主”強調的是民主的協商形式維度,即在民主的過程中體現、運用協商這個元素。這里的協商,不是古典意義上的協商,而要彰顯協商的公共性。協商民主中協商的公共性,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話,也并非基于個體理性、私人理性,而是在認真傾聽并理解他人觀點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主張以供其他公民討論、批評、參考,是運用批判性思維和公共理性展開的反思性、建設性溝通。這種公共性,背后體現的正是民主的基本價值和核心意涵。而“民主協商”強調的是協商的民主過程,也就是說,在協商過程中要能體現參與者的主體性、主體自覺,要能容納、包容、吸納多元化價值樣態的碰撞和交鋒,要能發揮公共理性的限制和規制功能,要能表達利益相關方的價值訴求和偏好取向。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協商民主”的外延寬于“民主協商”。當然,“民主協商”和“協商民主”這兩個概念雖有差異,但也存在共通、共融之處,主要體現在:“民主協商”是實現“協商民主”的一個不可或缺、必不可少的基本要素。缺乏“民主協商”的過程,“協商民主”將是殘缺不全、支離破碎的民主。這也正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方國家在省思選舉民主內在局限性的基礎上,在學術界廣泛討論“協商民主”的理念、理論、理想的現實基礎和社會價值所在。
三、協商民主與選舉民主
法國學者卡藍默一針見血地指出,在代議民主制下,民主雖“高奏凱歌”,但卻是“破碎的民主”。從現實針對性來看,協商民主是對選舉民主的矯正、補充和修補,這意味著民主政治不僅僅只是競爭、對抗,更重要的是通過對話、協商的方式,充分考慮利益相關方訴求,以達致一定程度、一定限度的共識,從而賦予立法和公共政策以正當性。因而,深化對協商民主的理解,必須對其與選舉民主的關系予以清晰厘定。
第一,民主的形式是多樣態的。在西方政界和理論界有這樣一種流行的觀點:是否實行廣泛的選舉是評判一個國家是否民主的根本指標。由此出發,把競爭性選舉作為實現民主的唯一形式,武斷認為由于中國沒有廣泛實行競爭性選舉所以不是民主的國家。這種觀點把民主的實質內容和實現形式混為一談,陷入西方中心主義的“泥潭”,因而是片面的、不正確的。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就深刻揭露英國公民只有在選舉議員期間才是自由的,一旦議員選出之后,他們就是“奴隸”,“就等于零了”。美國著名政治學者亨廷頓在其名著《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就明確對現代化進程中的發展中國家提醒道:如何設計一個有最大權力和最強權威的政治體系,美國人的基本公式是政府應建立在自由、公正的選舉之上。但是,對于許多現代化之中的國家而言,這個公式是無濟于事的。進行有意義選舉的前提是要有一定水準的政治組織。問題不在于舉行選舉,而在于建立組織。在許多—如果不是絕大多數—處于現代化之中的國家里,選舉只會加強那些鬧分裂且常常又是反動的社會勢力瓦解公共權威的結構。習近平在慶祝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成立65周年大會上的重要講話更是講得直白且透徹:實現民主的形式是豐富多樣的,不能拘泥于刻板的模式,更不能說只有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評判標準。人民是否享有民主權利,要看人民是否在選舉時有投票的權利,也要看人民在日常政治生活中是否有持續參與的權利;要看人民有沒有進行民主選舉的權利,也要看人民有沒有進行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的權利。可見,民主是具體的、歷史的,而非抽象的、虛化的。社會主義民主決不搞形式化的、名不符實的民主。歷史和現實都表明,簡單的多數決定原則并不能充分體現全體公民的真實意圖、利益、取向,只有通過增加對話、商談、討論、審議等方式最大限度關照各利益相關群體利益,才能從根本上增強政治的有效性、正當性和合法性。這正是發展協商民主的關鍵意義所在。
第二,協商是民主的“真諦”。民主的“真諦”到底是什么,千百年來無數學者孜孜以求予以解答。由自由和平等的公民通過公共協商進行決策,代表了民主理論一個極為重要的發展。當公共政策是參與主體經由公開的平等自由表達、協商、反思、比較的情勢下做出的,那么,這就是一種協商的民主體制。在慶祝全國政協成立65周年講話中,習近平提出這樣一個重要判斷:“在中國社會主義制度下,有事好商量,眾人的事情由眾人商量,找到全社會意愿和要求的最大公約數,是人民民主的真諦。”換句話說,協商是人民民主的真諦。協商的過程,就是建構共識、聚賢納智、化異取同的過程,體現了現代國家治理的內在精神和核心取向。
第三,在現代社會,協商民主與選舉民主既有區別,也有聯系,可以彼此兼容、相容。就其差別而言主要有四個方面:其一,選舉民主側重于精英代表,而協商民主偏重于普通公民的參與。其二,選舉民主側重解決的是權力的合法性來源問題,亦即“授權”問題。迄今為止,人類還沒有找到另外一種更好的方式代替選舉民主,把真正代表人民根本利益并且對人民負責的官員選拔出來。協商民主主要解決“限權”問題,即要有一系列的制度、程序、機制來限制選舉出來的官員的權力的行使,以確保權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其三,選舉民主主要通過選人爾后選政策,而協商民主更多針對具體政策議題,直接選政策。其四,選舉民主需要多元競爭的利益結構和社會基礎,更多強調分化的價值,而協商民主更多強調要凝練共識、追求共同價值,更加強化整合的意蘊。就其聯系而言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是相互“嵌入”的,選舉民主的各個環節可以嵌入協商民主的要素,使選民更加具有理性,使選出來的人更具有合法性基礎;另一方面,協商民主不是包治百病的“萬能藥”,也可能出現失效、失靈、失敗的風險,當協商形不成共識時,訴諸選舉票決不失為一種折中的選擇方案。協商民主與選舉民主是整個現代民主政治過程的兩個基本環節或基本步驟,并非“水火不容”,而是良性互動、相輔相成的關系,缺一不可。力戒把協商民主與選舉民主對立起來的形而上學的認知誤區。質言之,協商民主與選舉民主處在民主過程的不同方位、不同層面、不同維度、不同環節,不是互斥而是互補的關系。因此,既不能以協商民主掩蓋選舉民主,這樣容易導致公共權力的來源、運行出現代表性的困境,也不能以選舉民主遮蔽協商民主,這樣容易使選舉流于具象形式而喪失民主的內核要素。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在中國,這兩種民主形式不是相互替代、相互否定的,而是相互補充、相得益彰的,共同構成了中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制度特點和優勢。”選舉民主與協商民主的有機結合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的鮮明特質。
不同國家有不同的民主構建路徑和實踐邏輯。作為一種新的民主理論范式,協商民主緣起于20世紀后半葉的西方發達國家對競爭性票決民主帶來問題的省思,但作為一種政治實踐形態,卻很早就在中國大地上孕育、生長、生存。協商民主精神內生于、扎根在中華傳統“和諧”文化基因之中。可以說,中國的協商民主歷史積淀悠久厚重,中國元素濃郁,中國特質鮮明。事實也的確如此,中國共產黨局部執政的延安時期實行的“三三制”,就是運行協商民主的歷史典范。因此,協商民主并非“橫空出世”,而是在中國根基深厚,并深深嵌入到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各環節、全過程、各領域、全方位,必將在中國大地長期存續并日益優化。
(作者為中共中央黨校科社教研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