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俊杰
從早年“熱血沸騰的愛國青年”,到晚年的“老驥伏櫪志千里”,不管是在“江頭送別抗日戰友”的烽火歲月,還是在“創建中國民主促進會”的火熱浪潮中,或是在“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十字路口,縱使直面“十年生死兩茫?!钡木薮蟊瘧Q,樸老也嘔心瀝血薦軒轅,從來沒有停止過。
當前市面上有兩個版本的趙樸初傳記,除了谷卿與汪遠定二先生這本《趙樸初傳:行愿在世間》之外,還有多年前朱洪教授所著《趙樸初傳》。朱洪、谷卿和汪遠定同為皖人,很難說,兩本趙樸初傳記的創作緣由不是出于這種濃濃的同鄉情節。斯人已去,作為傳記,后來者要想推陳出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非選擇獨特視角切入不可,非挑選不同面向側重不可,而這正是我對本書的關注點所在。
朱著在歷述趙樸老生平的同時,把側重點放在了樸老的政治和外交貢獻、樸老與諸多政治名流以及文人士大夫、高僧大德的交往上,常以他人對樸老的贊譽、評價來客觀展示樸老的歷史功績和人格魅力。在朱著中,樸老不僅是國家寶器,還是哲學大師、宗教大德、詩學鸞鳳、書法大家……力圖盡述樸老在各個方面的不凡造詣。朱著的行文以敘事為主,力求客觀全面。相比之下,《趙樸初傳:行愿在世間》單純從字數上講,就比朱著少了約13萬字、4個章節。因此,除了盡可能完整摘述影響樸老成就的重要歷史片斷外,全書的鋪陳不可能面面俱到,亦很難全面展示樸老遼闊豐滿的人生,而必須有所側重、揚長避短。為此,作為“佛門的龍門客”的樸老并非他們關注的重點。相反,他們在有意無意地回避著這一方面的寫意,他們的側重點毋寧是“禪林的翰林人”。
樸老的文化人生主要有兩個面向,其一便是詩書。樸老是當之無愧的書法大家,也是當之無愧的韻文高手。早在2010年,谷、汪二人曾經出版了《趙樸初書法精神探論》。我能明顯感覺到,《趙樸初傳:行愿在世間》關于樸老書法人生片斷的采擷、加工和描述,都與這本《趙樸初書法精神探論》的學術觀點一致。中國書法從來就不是一種狹義的書寫,也不是一種純粹的藝術,它之所以能夠傳承千年而積累豐厚,無不是因為書法與書法者的事業、人生、文化軌跡相映成趣,從而自成為一種品位高雅的文化載體。善于觀賞書法者從來都不會只拘泥于書法的技巧本身,而必定延伸及書法者的個人歷史和內心境界,故而國人常講“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從書法人生來看樸老,他首先便是一個文人。不論是“風水寶地天臺里”的“嬰啼鸞鳳相和鳴”,還是“從寺前河到黃浦江”再到“吳地求學”的孜孜不倦,都奠定下樸老書法中清新雋永的文士風度。樸老還是一個國士,他的書法亦向世人展現磊落濟世的磅礴胸襟。從早年“熱血沸騰的愛國青年”,到晚年的“老驥伏櫪志千里”,不管是在“江頭送別抗日戰友”的烽火歲月,還是在“創建中國民主促進會”的火熱浪潮中,或是在“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十字路口,縱使直面“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巨大悲慟,樸老也嘔心瀝血薦軒轅,從來沒有停止過。他的作品常常詩書同體,即大都以自作的詩、詞、曲、賦、聯為載體。而一旦把這些詩書同體的韻文載體及載體背后故事精心組織起來,一個具備才識膽略、一心為公的樸老便躍然紙上了。
在對樸老詩書人生進行傳記之后,作者還有意識地將關注點集中于樸老“字中的真善美”。雖然對于當代書壇文化缺失現象的批判僅是寥寥幾筆,但字里行間已對樸老“悟初篤靜”的為人做派和藝術風格嘆為觀止。縱然沒有多言,書法界藐視傳統、胡亂“創新”、隨意象形等追求怪力亂神式的庸俗化風格傾向定已自慚形穢。一本《趙樸初傳:行愿在世間》,作者欲為讀者樹立起來的不正是這位窮其一生一以貫之、心無旁騖的翰林人嗎?
我希望單獨開列的,正是樸老文化人生的第二個面向—宗教。樸老的詩書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專門為寺廟和宗教而作的,這為勾勒樸老的居士禪智大有裨益。從“走進覺園”開始,樸老一生便與佛教結緣。這位善者心淡定、自有佛,行愿于世間,用畢生的實踐詮釋著“人間佛教”的真諦。盡管作者并沒有將樸老與太虛、茗山、喜饒嘉措、法尊、正果、桂侖、班禪、圣一、星云、大西長老等海內外高僧大德的交游往事一一述盡,但樸老終其一生行愿無盡的形象還是從那些點滴的詩詞、書法中得以升華?!吧绦廊唬酪酂o憾。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曩鉄o我,誰與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壁w樸初之心即佛心。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有兩點作者并未明示,但創作初衷似有意為一些事實正本清源:
一是關于佛教的造像問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中國佛教界開始盛行一股功利化的露天造像之風,并且一尊比一尊高大、一尊比一尊耗錢,引來不少國內外信眾的質疑。有人說這個責任要由趙樸初來負。書中特別引述了1994年12月24日趙樸初在靈山大佛建造工程簽約儀式上的一段話:“就全國而言,東西南北中,除了東方以外,其余各方都已有了一尊大佛,那就是北方山西大同的云岡大佛,中原河南洛陽的龍門大佛,西方四川樂山的樂山大佛,南方香港的天壇大佛?,F在,在無錫建造的靈山大佛就是東方大佛,這一下,四方五佛都齊了。有了五方五佛就行了,足夠了,以后露天大佛就不用再造了?!钡拇_,樸老在說過此番話語之后,依然在1995年8月批準了九華山鑄造99米高的地藏大銅像,可能事實上為此后的造像之風開了口子。但從其本人而言,佛教造像始終是一個嚴肅的宗教話題,而從來不是一個發展旅游的市場話題。
二是關于宗教和政治的關系問題。近來常有人以西方“皇權與教權”的二元對立說來批評中國的所謂“政治和尚”。樸老的確是一位政治明星,他不僅是中國民主促進會的締造者之一,是民主戰線和外交戰線的杰出功臣,而且與三代中共領導人共事,擔任過重要的行政職務。但問題的關鍵是宗教領袖是否必然無所兼職?與政治合作是否就是服從于政治?中國從來就是一個王權與教權合作的國家,除了歷史上的幾次法難以外,王權和教權之間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對抗沖突。中國還歷來是一個大一統的國家,即使在當代,也沒有根本改變。在這樣的國家要實現理想抱負,是需要大智慧的。不管是當年掩護抗日力量、創建民進,還是后來出使外國、擔當領導,“行愿世間”“救民水火”“世界和平”始終是樸老的大心。這才可以理解為什么即便親人慘遭冤害,他亦能不計前嫌、不揣私利,與他所認為的進步勢力風雨同舟、親密合作,孜孜以求、矢志不移。
事實上,縱使在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以后的西方,宗教自身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馬克斯·韋伯在其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就特別將以基督新教為代表的“入世禁欲主義的宗教”與傳統的“出世禁欲主義的宗教”區分開來,并認定前者與資本主義社會大發展之間具備某種程度的選擇性親和。傳統佛教本是典型的“出世宗教”,但自中國禪宗一脈,“農禪”“生活禪”之風日盛。一如六祖慧能《無相頌》云:“法元在世間,于世出世間;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趙樸老正是自覺用其“無盡意”的人生實踐來實現禪的超越,體現禪的意境、禪的風采、禪的精神,讓“人間佛教”的系統理論得以續燈傳薪。用“人間佛教”的理論觀之,佛法也可以分為“世間法”和“出世間法”。佛經早已明言,“大乘教理不是一般人都能信解的。因此佛法有深淺程度不同的各種法門,有適應各種根基的修持方法,各乘、各宗、各派都有引攝世間的教法,適合一般人的需要,是合理契機的?!碑斎?,在護法的關鍵時刻,不能永遠都是忍辱波羅密,因此,才會有樸老在文革期間的“風雨如磐,詩心不轉”;才會有他改革開放以后為落實宗教政策而大發雷霆、怒斥官員;才會有他團結賢達,上書全國人大常委會為宗教事業立法而奔走呼號。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從這個角度來看,樸老雖然確實與主流政治為朋,“人間佛教”也確實致力于解決“佛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的政治問題,但在樸老心中有一至上之道,那就是禪!
一個人只要認認真真做好一件事情,就可能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樸老也曾自作《九十述懷詩》來評價自己的“平生功業”—“曾助新軍旗鼓振,力摧謬論海天清。千年盲圣敦邦誼,往事差堪啟后生”—在九十多年漫漫人生中,樸老自認為,最值得懷念的事情分別是抗戰初期他作為上海蓮慈會主要成員救助一批青年難民赴浙江溫州參加新四軍;1961年在泰戈爾百歲誕辰紀念大會上駁斥卡比爾而為國家挽回尊嚴;以及以“紀念鑒真”為突破口,打開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管道,并為促進中日韓三國佛教文化交流事業做出努力,使得三國之間的“黃金紐帶”得以熠熠生輝。然而縱觀《趙樸初傳:行愿在世間》,作者似乎對于樸老的歷史功績另有高見。毫無疑問,單是對詩韻、書韻乃至宗教情懷交織而成的樸老文化人生的歷數,就無疑能使本書在與其他樸老傳記的競爭中立足。
“佛門常會龍門客,禪林時集翰林人”,也許這本便是佛的胸襟。
(作者為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