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殤

于心亮

我姥爺弟兄三個，他是老大，身下有兩個弟。我姥爺十二歲那年，他爹進山里砍柴，發現干糧袋里多了半塊地瓜，上火了，回家就把媳婦給揍了一頓，罵個敗家玩意兒，不會省著過日子嗎？

我姥爺的娘挺委屈，想不開，往房梁上栓根繩，脖子一抻，上吊了！

我姥爺的爹瞧了，氣的直蹦高：你他娘的會死，以為我還怕你嗎？說完拿柴刀往脖子上一拉，也死了！

沒了爹和娘，我姥爺扯過倆兄弟說：“兄弟啊，爹娘糊涂，咱們不能糊涂啊，這事兒誰也別怪，就怪咱們窮啊，打今兒往后，咱們要憋口氣，好好活著哇！”

俗話不是說了么，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姥爺拿起爹的柴刀，當家了！

我姥爺進山里砍柴。山是徐老爺的。徐老爺跟我姥爺說：“兔子，你讓狼給吃了，我可不管！”我姥爺說：“老爺，你讓我進山里砍柴，我就已經很感激你了！”

徐老爺聽了，吹著悠閑的口哨，領著狼狗攆兔子玩去了。

我姥爺披星戴月干活，讓兩個弟弟看著心里難受。我姥爺說：“我也沒法子啊，要不咱們就沒飯吃啊！”許多時候，仨兄弟坐在山坡上，看著天上的白云或者飛鳥，也時常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正是做夢的年紀，即使日子窮，也窮不了夢想不是？

比如能買兩畝地，比如會認得字兒，比如能當個財主什么的……

有了夢想，我姥爺就感覺這日子有了盼頭。

砍柴的時候，瞅見一窩野雞蛋，捧回家捎給倆弟弟。倆弟弟就把野雞蛋暖在懷里，暖上十多天，小野雞孵出來啦。瞄見一窩野兔崽，也捧回家給弟弟，弟弟們就割草喂兔，每天也都有活兒干……徐老爺拿棍抽我姥爺的腿：“我家的東西，能隨便往你家拿嗎？”

我姥爺的腿，差點給抽斷了。徐老爺還說，下次再敢，就要他的小命！

可是沒過多久，徐老爺的命差點沒了。為啥呢？因為碰見狼了。

我姥爺在砍柴，聽見徐老爺凄厲的喊叫，就掄著柴刀沖過去把徐老爺給救了。可我姥爺的腿也讓狼給咬了，差點給咬斷了。徐老爺說：“兔子啊，你想要點啥，我給你。”我姥爺說：“老爺啊，要你真想給我點啥，就讓我二兄弟背著小少爺去念書吧！”

我姥爺的二弟不想背徐老爺的兒子去念書。我姥爺拿著棍子抽二弟的腿：“哥是叫你去偷著認字，要不將來咱們買徐老爺的地，讓人家騙了都不知道！”

二弟的腿差點沒被我姥爺的棍子給抽斷嘍。看著二弟一瘸一拐背著徐少爺去念書，背著沉甸甸柴禾的我姥爺嘴里就哏兒哏兒地笑個沒完……三弟也想去念書。我姥爺哄三弟說：“你還小，咱們讓你二哥先學字，要不就耽誤咱們將來買地了！”

我姥爺的夢想很快就讓徐老爺給知道了。

徐老爺就趕走我姥爺，不讓他砍柴了，說：“兔子你野心不小啊，活到死你也是只兔子，你以為你是狼啊，你吃我的喝我的竟然還想買我的地，做你的白日夢去吧！”

我姥爺就低下了頭，夾起了尾巴，老實地做人。

誰問起我姥爺的夢想來，我姥爺都嘿嘿地說我那是做白日夢呢，兔子頂破天也只是只兔子么……看到我姥爺變老實了。徐老爺心里的氣才順溜了。

幾年過去，我姥爺長成小伙子啦。

徐老爺呢，徐老爺也變了樣兒，看上去老了。為啥呢？因為日子不好過了。

日子不好過的徐老爺，開始賣地了。

此時的我姥爺，臥薪嘗膽，省吃儉用，私下里積攢了一些錢，見徐老爺真的賣地，價錢還很低賤，就大膽地買了下來。當時那場景，我姥爺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坐在中間兒，右邊站著識字斷文的二弟，左邊守著強健壯實的三弟，那感覺，真是揚眉吐氣啊！

——徐老爺賣了地，逃了。

——我姥爺買了地，高興了！

可我姥爺沒高興多久，解放了，農村開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姥爺倒了大霉，剛做上地主，還沒等享福，人就被鎮壓了，土地又給分了。我姥爺不服氣，嘴巴比石頭都硬，有人拿棍子打他，也不服軟，打到最后，我姥爺的腿“咔嚓”一聲，斷了！

我姥爺被他二兄弟攙扶回去。經過徐老爺的空宅子，我姥爺朝著空宅子吐口帶血的濃痰喊：“徐發財你這個挨千刀的，老子的腿是替你斷的啊！”二兄弟就捂上哥的嘴說：“哥，你就少說幾句吧！你就算把舌頭根罵爛了，人家也遠在天邊海角里聽不見的。”

聽二兄弟這樣說，我姥爺就嗚嗚傷心地哭了。

坑殤

我二姥爺小名叫耗子，小時候總覺得不好聽，想改。后來爹娘都死了，我二姥爺就斷了這個念想，若改了名，等爹娘想我了，喚著名字來找，找不到，那還不給哭死了？我二姥爺從小有自己的想法，因此被大哥逼著他背著徐老爺的兒子去念書。

徐老爺的兒子不愛念書，愛玩兒。讓二姥爺背他去打鳥，我二姥爺不干。

我二姥爺被打的鼻青眼腫的，徐老爺的兒子就問：耗子，你不怕我打不怕我罵，告訴本少爺，你到底怕啥？我二姥爺說少爺啊，我不怕你打不怕你罵就怕你逼我跟你一塊兒念書。徐老爺的兒子一聽，撲哧就樂了——打這以后，我二姥爺就念上書了。

當然，我二姥爺不是得便宜賣乖的人，背著徐老爺的兒子，他就勸，說少爺，你要好好念書啊，要不將來怎么當老爺呢？徐老爺的兒子說，將來我做我的老爺，你給我做管房先生，不行么？我二姥爺說你不識字，不怕我耍心眼？徐老爺的兒子說，你敢嗎？

我二姥爺不敢，說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過了些日子，徐老爺想看看兒子念書念的怎么樣？兒子吭哧半天，也背不出個字兒來。徐老爺就罵兒子豬腦子狗腦子王八腦子……我二姥爺站在旁邊聽不下去，就說老爺，我幫少爺背幾句吧。說完我二姥爺就背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徐老爺聽完，一巴掌扇在兒子臉上。

徐老爺的兒子挨了打，為報復他的爹，于是就帶著我二姥爺跑進糧囤里，抓起麥粒往我二姥爺臉上扔麥粒玩兒。我二姥爺恐慌的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顫著聲音說少……少爺，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別糟踐糧食，糟踐糧食是要遭……遭報應的啊！

遭報應的是我二姥爺，回到家睡了一宿覺，第二天就覺得耳朵眼兒疼。

又過了幾天，我二姥爺耳朵眼兒里鉆出麥芽兒來了。

我二姥爺聾了一只耳朵，很上火。

跟大哥說，大哥說忍，等咱們當了老爺，咱往他耳朵眼兒里塞苞谷粒兒！

跟三弟說，三弟說忍個屁，不能這么算了，我替你出這口惡氣，二哥你瞧好兒吧！

前頭說過，徐老爺的兒子不愛念書，愛玩兒。他溜出課堂，跑進苞谷地捉鳥兒，他循著鳥聲走，那聲音真好聽呀，嘀哩嘀哩。一邊聽一邊走，結果撲通一聲，他掉進一個深坑里去了，頓時就摔暈了！鳥叫聲停了，我二姥爺的三弟，從苞谷叢里出來了……

我二姥爺念完了書，想起小少爺來，一回頭，不見了。

我二姥爺四處找，找見了三弟。問干啥去味？三弟笑嘻嘻說埋地主崽子去了。

把徐老爺的兒子從坑里扒出來，摸摸心口窩，還熱乎。我二姥爺又呼又喊又拍又揉……最終，把徐老爺的兒子救活了。我二姥爺哭了，說少爺，我對不住你，要不你把我給埋了吧！徐老爺的兒子說哪能呢，我謝你還謝不過來呢。

我二姥爺回去等著挨一頓死揍。

我二姥爺回去果真挨了一頓死揍。

我二姥爺躺了幾天，把命給撿了回來，他想爹娘給我起的名字真是好啊，耗子耗子，命就是硬。后來徐老爺的兒子來了，跟我二姥爺說，我不跟我爹那樣沒良心，你救了我的命，等我將來做了老爺，我送你一頭騾子！

我二姥爺就記下了。

過了一些年，徐老爺感覺日子不好過了，開始賣地，開始賣牲畜，徐老爺的兒子就送給我二姥爺一頭騾子。送騾子那天，許多人都看見了，羨慕得不得了。徐老爺的兒子還拍著我二姥爺的肩膀說，你救過我，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你。

我二姥爺得到一頭騾子，也得到了禍患。

來運動的時候，我二姥爺挨批斗了。因為救過地主崽子的命，還得過地主崽子送的騾子，而且地主崽子還說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他……你說，這不是跟惡霸敵勢力有聯系又是什么？還有，你不是叫耗子嗎？得，打小兒你就是個挖社會主義墻角的敗類！

我瘸腿的姥爺被逼著在苞谷地里挖坑。

是冬天，我姥爺不知挖坑干啥，只是把坑挖得很深，他蹲在坑里想真暖和啊，不想出去了。結果不出去還不行，我姥爺被人拖出去，隨后往坑里扔進一個人。那人渾身是血，尚能動彈，當那人掙扎著翻過身來，我姥爺當場就哭了——那是他二兄弟啊！

等人散去，被活埋的我二姥爺讓他三兄弟給扒了出來，摸摸心口窩，還熱乎。

我二姥爺在家里躺了三天，最終還是死了。雖然他叫耗子，命硬；可到底，還是沒把命給撿回來。

刀殤

徐老爺扇了我姥爺十六個大嘴巴子，扇的手都疼了，他拿過濕毛巾擦擦手，啷當著臉說兔子，我打你，是因為蟲子，那個小畜生今早看見我，竟敢朝我翻白眼兒，你說，我不打你，行么？……兔子，我今天打你，你心里，是不是覺得怪委屈呢？

我姥爺摸著被扇腫的臉，說哪敢呢老爺？

我姥爺走后，蟲子就來了。徐老爺正蹲在苞谷地里拉屎，拉的挺費勁兒，齜著牙咧著嘴。蟲子拿著一把刀子，刀子不長，卻很鋒利，刷一下就削斷了一棵苞谷。徐老爺心疼的“吆——”一聲叫起來，嘴里抽著冷氣說蟲子，你別糟踐莊稼啊，有啥話，好好說。

蟲子看看密實的苞谷地，說，我現在把我自個給殺了，是不是沒人知道？

徐老爺又嗷嚎了一嗓子，身下一松，頓時就不憋勁兒了。

等徐老爺提上褲子，蟲子已沒影兒了。徐老爺擦擦額頭的汗，想媽了巴子的，這神出鬼沒的小畜生，要不給他點顏色瞧瞧，早晚有一天，他會騎到老子頭上拉屎！

徐老爺沒啥事，喜歡領著狼狗攆兔子。攆到的兔子，有時會養起來。

蟲子這天割草，去給徐老爺喂兔子。

喂完草，徐老爺的玉扳指沒了。徐老爺心疼得直跺腳，說怎么沒了呢？怎么沒了呢？

在場的人，除了徐老爺，只有蟲子。

蟲子說不清。我姥爺來求情，說老爺，我三弟怎么會拿你的玉扳指呢？

徐老爺斜睨著眼睛說：這可難說了，俗話說人窮志短，餓急了眼，啥事做不出來呀？

我姥爺轉頭問蟲子：兄弟，要是你拿了老爺的玉扳指，就拿出來，咱人窮志不短啊！

蟲子問我姥爺：大哥，你不相信我？

我姥爺說：兄弟，我相信你沒用啊，得徐老爺相信才行啊。

蟲子就笑了一下，說好。然后走到徐老爺面前，像一只咬人的小狼說：徐老爺，你看好了啊，看我蟲子到底拿沒拿你的玉扳指？說完，掄起鐮刀，刷一下就把小拇指給削了去……血滴滴嗒嗒地流下來，蟲子笑著說：還相中我哪個地方，你說！

徐老爺驚的渾身哆嗦，說兔……兔子，還不趕緊帶你兄弟走？

回到家，蟲子說：早晚有一天，我要騎在徐發財的脖子上拉屎！

我姥爺聽后，扇了蟲子十六個大嘴巴子，扇的手都疼了。他撩起衣襟給蟲子擦眼淚，說三弟啊，我打你，是因為你是我兄弟，那個老畜生咱現在惹不起，只能躲得起，你說，我不打你，行嗎？……蟲子，我今天打你，你心里，是不是覺得怪委屈呢？

蟲子摸著被扇腫的臉，說哪敢呢大哥？

過了一些日子，徐老爺坐在街門口哭。兔子背著柴禾打門前過，問老爺，哭什么呢？

徐老爺說我的玉扳指沒了。我姥爺說不是早就沒了嗎？怎么現在才哭？

徐老爺說這次是真沒了，玉扳指值十多畝地，夠你砍一輩子柴哪！

我姥爺聽了，狠命地咽了口氣，背起柴禾走了。

回到家，看到蟲子在擺弄一樣東西——是徐老爺丟失的扳指。

我姥爺說：哪……哪里來的？蟲子說：撿的。我姥爺問怎么撿的？蟲子說這你別管，反正是我撿的。我姥爺說兄弟趕緊藏起來，別讓人看見。

這以后，我姥爺就經常看見徐老爺坐在街門口哭。

有時候，蟲子會站在徐老爺的街門口看著他哭，還問人家：你不會又懷疑是我偷你的東西吧？徐老爺說滾，滾遠遠的，我都哭成這樣了，你他娘的還來氣我！不過也有一次，徐老爺氣沖沖地說我還就懷疑是你偷了我東西。蟲子說好呀，你去我家里翻東西去吧！

徐老爺把我姥爺家里翻了個底朝天兒。家徒四壁，有什么值得翻的呢？

翻到最后，蟲子說就剩下樹上的老鴰窩了，你上去翻翻吧！

徐老爺氣的鼻子冒煙，氣沖沖地走了。

徐老爺前腳走，蟲子后腳就爬上顫悠悠的樹梢，從老鴰窩里把藏的東西取出來。

蟲子成了賊。

解放了，徐老爺的家產被分了。蟲子也就不做賊了。他想安安穩穩、本本分分地過日子，誰不想過安分日子呢？可是，當看到大哥腿被打瘸，二哥又遭活埋，蟲子的心里就有了情緒，他氣悶地想憑什么你們過好日子，我們弟兄三個就不能過好日子呢？

蟲子重操舊業，結果失手了。他不明白以前為何不失手，現在就失了手？

我姥爺轉頭問蟲子：兄弟，要是你拿了公家的東西，就拿出來，咱人窮志不短啊！

蟲子問我姥爺：大哥，你不相信我？

我姥爺說：兄弟，我相信你沒用啊，得大家伙相信才行啊。

蟲子就笑了一下，說好。他走到大家伙面前，像一只欲咬人的狼說：你們看好了啊，看我蟲子到底拿沒拿公家的東西！說完，蟲子嗖地掏出刀，作勢要去砍手。

他喊我要砍了，我真的要砍了啊，……你們都別攔我！

我姥爺伸手奪過蟲子的刀，刷一下就把他的左手給砍了去……血刺刺地往外冒，蟲子白著臉兒說：大哥，你是我大哥嗎？你他娘的還真敢砍我的手啊？我姥爺于是就扇了蟲子一個大嘴巴子，扇的手都疼了，他說三弟啊，打今兒往后，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了！

蟲子哭了。我姥爺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