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彈專家》與香港電影的“我城”書寫

2017年4月28日，亦即影片《拆彈專家》公映前后，在網上發布的多款海報上，都有 “4.28改變 8，000，000人命運！！！”

這一最令人關注的文字信息。或許，對于大多數內地觀眾而言， 8，000，000只是一個還不算少、卻也“不明覺厲”的人口數

字，但對影片的宣發部門來說，這便是全部的香港人口 [1]。宣發海報頗為有意地將這一部主要面向內地市場的“主流商業

片”，跟所有香港人的 “命運”聯系起來，其間的深意是值得揣摩的。

實際上，跟當下許多“主流商業片”一樣，《拆彈專家》采取的仍是主要由內地公司投資，由香港公司制作并由內地

與香港聯合發行的運作模式。就此片而言，盡管內地出品方廣州市英明文化傳播和博納影業占有主導地位，但香港的寰

宇娛樂和夢造者娛樂也是出品方；夢造者娛樂作為制作方，由影片主演劉德華擔任最主要的監制；更為重要的是，除了內

地演員姜武在影片中飾演頭號通緝犯洪繼鵬、宋佳飾演男主角“拆彈專家”章在山的戀人李嘉雯之外，該片其他主創幾

乎都是香港電影人：導演邱禮濤 1961年出生于香港，先后畢業于香港浸會大學和嶺南大學，應該算是 “土生土長 ”的香港

人；編劇李敏也為香港本土的電影工業默默付出了很多。作為受人矚目的編導組合，兩人近年來多有合作，僅在 2017年便有共同合作的四部影片上映。其他主要演員中，姜皓文、黃日華、石修和廖啟智等，都是在香港電影界摸爬滾打很多年并為觀眾熟悉的老面孔。從根本上來說，這是一部接續香港警匪片脈絡，并在近年來拍攝的一系列警匪片如《寒戰（1、2）》（2012、2016，梁樂民、陸劍青導演）、《風暴》（2013，袁錦麟導演）和《赤道》（2015，梁樂民、陸劍青導演）等基礎上，進一步探索類型方向并展開“我城”書寫的電影作品。

香港電影的警匪片脈絡及其“我城”書寫，跟香港作為一個似乎只有“城籍”的城市本土文化密不可分，并在“城籍”與“國籍”認同的相互撕扯和彼此交互中，呈現出非常復雜而又十分獨特的精神氣質。 1967年“六七暴動”之后，為了解決香港市民與港英政府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及抵抗內地與香港之間的政治侵擾，港英當局從 1969年開始加強香港年輕人對香港的歸屬感； 1971年的《移民法》，也使作為英國殖民地的香港開始走上回歸中國或自我認同的道路；而在 1975年上半年，香港作家西西在《快報》上連載了她寫于上一年的小說《我城》，開創了香港本土城市文本之先河，并對四十多年來的香港文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書中“天佑我城”的名言，是能感動香港讀者的內心，尤其能夠深植于跟導演邱禮濤一樣出生于 1960年前后、并從 80年代中后期開始嶄露頭角的一代香港電影人。這些電影人中，同樣包括杜琪峰、韋家輝、陳德森、高志森、王家衛、張之亮、陳嘉上、李仁港、劉偉強、麥兆輝、葉偉信、陳木勝、周星馳、馬偉豪、阮世生、林超賢等電影編導。就在他們可以通過文字和映像感受并分辨自己所在的這座城市的時候，香港正在成為一座期待有 “上天”庇佑的“我城”。只不過，在杜琪峰、韋家輝的“銀河映像”出品和劉偉強、麥兆輝的《無間道》系列等警匪電影中， “上天”的意志被經常轉換成一種類似宗教情感的因果循環和宿命意識，而在邱禮濤導演的這部《拆彈專家》里，劉德華飾演的拆彈專家章在山則會直接強調 “上天”的意義：“拆彈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是要上天批準的。 ”或者“我很感激上天，讓我用生命去保護生命”。影片最后，踐行了諾言的拆彈專家，終于以 “上天”的旨意和自己的生命，阻止了匪徒炸毀紅.隧道的圖謀，庇佑了整個香港。

這也是香港電影及其“我城”書寫在當下的重要癥候。從 1980年代以來迄今，香港警匪片也在類型元素及其精神氣質的層面上不斷探索，形成了較為成熟、完備而又開放的類型生態，并成為香港電影中最有原創性和影響力的類型之一。作為動作警匪片，《拆彈專家》以巨額制作成本打造槍戰爆炸血拼的震撼場面，增強了匪徒危害香港的亡命性和恐怖色彩，并以英雄敘事的平民化策略，表現了香港警察為港犧牲的無奈和悲情；而影片中的香港，是一座充滿了危機并被資本吞噬卻又總受 “上天”庇佑的“我城”。相較于成龍不無打斗機趣和浩然正氣的警察故事，吳宇森充滿仁愛情義和暴力美學的英雄相惜，以及梁普智、麥當雄、李修賢和林嶺東等引人入勝并個性獨具的警匪角力，甚至杜琪峰、韋家輝和劉偉強、麥兆輝的臥底敘事與身份迷失，《拆彈專家》不僅走向了大制作、大場面的大片路徑，而且在對“我城”的執念中走向了由 “上天”所指引的信仰境界，這無疑是一種明朗而又堅定的自我認同和內在信念，支撐著香港警察尤其“拆彈專家”用生命去保護生命。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種大片路徑和信仰境界，不僅有助于改變香港警匪片的生產和消費格局，而且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緩解內地資本對香港影人的壓力，在“主流”的精神層面尋求與內地更好的溝通。

香港警匪片的大片路徑和信仰境界，在最近幾年拍攝的一些影片中已露端倪。《風暴》同樣由劉德華擔任主演并監制，制作規模在香港電影中罕見。影片中，除了上帝視角一樣的空中俯瞰航拍，還在啟德機場旁邊搭建了一比一的中環；劫匪利用幾百萬美金的重裝備搶劫運鈔車，中環二十分鐘的爆炸和地陷場面，更仿佛烈火戰場、驚心動魄。影片中，小女孩被殺一段，渾然一體的鏡頭剪輯、音樂鋪陳與角色懺悔，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導演袁錦麟曾解釋：“我最想表達人在絕望的時候，面對最愛的人完全無力的狀態，那時候人會做什么，如果沒有宗教沒有信仰，他只有向天求救。我寫劇本首先是從人性的角度出發。至于音樂，是為了表達電影救贖的主題，感覺好像是天上來的聲音一樣，作曲金培達也同意放這種音樂。我希望《風暴》不只是警匪片，而是提升到更高的境界。 ”[2]對警匪片類型更高境界的追求，以及救贖主題的展開，特別是人在絕望時刻的“向天求救”，恰如“天佑我城”的祈愿在影片里重現。

《拆彈專家》中，不斷出現并逐漸增強的炸彈危機，同樣對香港警隊 EOD（爆炸物處理小組）提出嚴重挑戰。如其英文片名 Shock Wave所顯示的一樣，充滿著“撞擊”和“震蕩”。在這部投資 1.8億港元的大片里，各種撞車、爆炸、槍戰、血拼場面無不令人血脈賁張。來自內地的悍匪跟香港本地的資本大亨勾結，帶著各式重武器跟警察火并，使香港成為炮彈橫飛的戰場。后半段，匪徒甚至試圖炸毀香港最重要的地標之一紅.海底隧道。為了營造震撼效果，制作方面沒有使用日益高超的 CG特效技術，而是以認真嚴謹的工匠精神，花費上千萬港元搭建了 1：1的紅.隧道。在年輕警察（蔡瀚億飾）被綁上悍匪自制的炸彈背心出現在人群之中的段落里，章在山拼盡全力也無法拆除炸彈，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年輕警察殉職；而在紅.隧道驚險至極的排爆過程中，章在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編導者沒有因循一般商業電影的邏輯采取“大團圓”的結局。作為一個香港導演，邱禮濤明知紅.隧道是香港心臟的動脈，對香港有著重大的經濟、文化和社會意義 [3]，紅.隧道危在旦夕但也終得挽救的命運，無疑是邱禮濤通過電影對“我城”的憂患注視和悲情書寫。影片最后的葬禮，更將這種 “上天”庇佑香港的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

注釋：

[1]據香港特區統計處2016年8月11日發表信息，2016年年中，香港人口臨時數字為7，346，700萬人。載《香港2016年年中人口增長0.6%至734.67萬》，http：// finance.ifeng.com/a/20160812/14731275_0.shtml.

[2]張瑞.導演袁錦麟解讀《風暴》：我最喜歡拍人性黑暗面.http：//news.mtime.com/2013/12/17/1521860.html.

[3]胡廣欣. 獨家專訪導演邱禮濤：《拆彈專家》是怎樣煉成的[N]. 羊城晚報. 2017-4-28.

李道新：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責任編輯：雍文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