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刊
小鎮的夜晚來得特別早,上班族喝完水都匆匆回了,天回鎮的蓉憶咖啡廳現出了繁華過后的落寞。《青春修煉手冊》在反復播放,聲音活潑鏗鏘,像是嫌馬俊成和李小米的爭吵聲還不夠大似的。吧臺小妹一直和著節拍,點著頭或者晃著身子什么的,偶爾才朝他們瞥上一眼。她就看見,窗外梧桐樹的影子映進來,他們的臉就一會明一會兒暗。怕是起風了。
你個二貨,要是我媽老漢看到,我同學看到……李小米穿著白色連衣裙,胸部發育得恰到好處。
哪個曉得是你喃?馬俊成雙手捧著咖啡杯,咖啡杯里氤氳著一團熱氣。說完,他斜了一眼李小米,那神情分明在說,你才是個二貨,我要來直播你裸睡,你算哪把夜壺?
李小米一聽就跳起來,你說啥子喃?再說一遍。李小米的聲音陡然提高,不要給你臉你不要臉,老子要報警,現在就去。李小米說著,抓起LV手包,急匆匆往外走。馬俊成一把抓住她胳膊,嘿,美女,咋個這么毛喃,有話好好說。李小米就被按在了沙發上,鼻子里哼出一股氣,長長地盯著窗外,胸部還蕩漾著一些震顫的余韻。
我還不是想上這個月的明星榜嘛。你曉得的,我們男主播好難混喲,你們女人發下嗲,撩一下,露一點,賣個聲,舞兩下,就是擤個鼻涕,都有人看,我們男主播,總不可能擼串兒吧。哎,不說了,寶寶心里苦呀。馬俊成現出一副便秘的表情,臉都皺成了一枚干核桃。
你苦個頭呀,苦就來偷拍我?說,偷窺我好多次了?李小米的目光逼過來,馬俊成迎了一下,然后低下頭,盯著李小米的胸前看。此刻,李小米的裙子被樹的影子切成了一條一條的。
沒,沒,就一次。我的大小姐,你就饒了我吧,我錯了還不行呀?
饒,怎么饒?老子是裸睡的,毛毛都看得到。李小米又跳起來,我快樂個屁呀,小妹,把音樂關了。這時,易烊千璽正唱到:“這首歌,給你快樂,你有沒有愛上我?”
坐坐坐。馬俊成又把李小米按在沙發上,你聽我說,我只看過你兩次。說到這里,李小米剜了一眼馬俊成,那神色像在說,得了吧,鬼大爺才知道你有好多次。
你莫那個樣子看到我,真的只有兩次,第一次踩點,第二次錄的相。李小米一只手支著頭,那頭似乎有幾千斤重似的。聽到這里,又側了一下頭。那意思再明顯不過,我等你說,你繼續說,看你龜兒能說出啥子來。
這樣,我把上次直播掙到的錢全打到你卡上。算是交個朋友,我們這一行,看上去挺熱鬧,其實朋友很少的。馬俊成說完,向李小米伸出手。李小米像是被這話里的某個詞擊中了,一愣,也遲疑地伸出手,與馬俊成握了握。那一握,李小米有些點到為止的憤然。李小米覺得,有些事你只得索性接受了,省得到頭來,氣壞的反而是自己。
李小米轉身要走,突然瞥到窗外有什么影子劃過,像黑色的閃電。馬俊成貼著玻璃窗,把鼻子都壓扁了,哇,好多蝙蝠,快看。
李小米并不期待有奇跡,沒有比被偷拍更他媽的奇跡。李小米斜了一眼窗外,立即就驚叫起來。
無數只蝙蝠展開翼手懸成平面,鋪滿了一大塊夜空,像一片積雨云。這云,時而上,時而下。時而左,時而右。伸伸腿,收一收翼手,偶爾叫上一兩聲。舞蹈,蝙蝠在舞蹈。
在李小米的印象里,大雁、麻雀、或者鴿子,會成群地劃過天空,制造某種壯觀和向往。而蝙蝠們總是獨來獨往。它們出沒時的夜空,只有螢火蟲是唯一的觀眾。只是今晚,它們怎么就集體狂歡?
回去的路上,李小米拒絕了與馬俊成同行。空寂的街頭,李小米拖著自己的影子緩緩地走。有那么一陣子,她想起了老家。老家,那似乎是一個久遠的名詞。也有那么一秒,她想起了老家蝙蝠出沒的夏夜——夜涼如水,玄月如鉤——蝙蝠在院子里劃著線,有時也撞進屋子里來,繞著電燈驚慌地飛。它在慌些什么?又在找些什么?
一個月后,李小米躺在鐵軌上,猛然想起這個靈異的時刻,才恍然大悟,原來一切潰敗都是用這樣隱性的方式開始的。
馬俊成這次蝕了本,卻又狠狠地賺了一筆。他和李小米達成協議,以后直播可以互相當幫手,收入按比例分成。很多時候,馬俊成的直播是一個人無法完成的,不是沒找過以前的同學和朋友,他們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能找到一個幫手,何況像李小米這樣的女孩,花多少錢都值。
馬俊成畢業兩年了,是省內的二本。在嚴峻的就業形勢下,馬俊成簽到了飛機發動機公司,每月工資兩千多。不到半年,馬俊成就跳了巢,去了化工廠,工資能到三千好幾,馬俊成顯然不滿意。奶奶的,猴年馬月才能買得起一套房喲,馬俊成常常私下里感嘆。大學同學多半做了啃老族,馬俊成沒老可啃。父母年齡并不大,但父親腿部有殘疾,常年拿低保,這個老怎么個啃法?在電纜廠工作時,馬俊成兼職做了游戲主播。從讀小學起,馬俊成就是玩游戲的高手。他直播一些冷門游戲,用一口川普戲說它們的不足,偶爾一口臺灣腔,加上李伯清式的川味散打,深受觀眾喜歡。入行三個月,馬俊成就從電纜廠辭了職。又直播了一段時間,受一個觀眾的啟發,他想直播跟四川旅游有關的節目。于是換了家平臺,給自己取名為人在冏途。馬俊成對這個名字很是喜歡。除了表示直播內容外,還暗示了自己當時的心境——想買房買車而不得的窘迫。
成都可播的地方多了去了,都江堰、青城山、杜甫草堂、武侯祠、熊貓基地……除了自然風光,還可播小吃,春熙路和太古里的女孩,也是不可錯過的上上之選。
川北有蜀道、劍門關、石刻、豆腐、酸菜、涼面……川南竹海、李莊、僰王故地……西昌也是塊寶地呀,在邛海邊撈醉蝦,去正宗的彝族農家樂吃烤乳豬,到最偏遠的縣城拉上一兩個黑彝小孩直播彝族語言,請他們吃德克士。馬俊成直播西昌那個月,提了快五萬的成。收到銀行短信提示那天,馬俊成剛好回了一趟天回鎮,就搭乘地鐵3號線,去了蓉城一家秘密會所,闊氣地點了兩個小妹。
川西甘孜、阿壩可播的更多了,美景、美食、人物、風情隨便哪樣都是一座富礦。雀兒山的雪,九寨的山水,若爾蓋的草原,康定的云霞,新都橋、稻城村居……各地的喇嘛寺,印經院,漫山遍野的牦牛和羊,兇悍的藏獒……甚至馬俊成還直播過天葬。
那一次,在德格,馬俊成站得有些遠,卻剛好可以越過人頭看到禿鷲帶血的騰飛和起落。馬俊成是偷偷拍攝的,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直播室可不一樣了,一會兒就凝聚了三萬多人,彈幕上的吐槽像水波一樣飄過。有人還開玩笑,說主播,你把直播掙到的錢全部捐了吧。于是,一大波人就起哄,對,捐了吧,反正我們成都每年都在定點向他們扶貧,主播也幫我們看看是不是越扶越貧了,呵呵。有人干脆就倡議了,這樣,主播,我們今天多刷點禮物,你就代表我們捐了吧。對呀,對呀,我也來刷一點。我也來刷一點。我也來刷一點。
那一天,馬俊成粗略算一下,起碼得有小三萬的收入了。這次,馬俊成沒敢再去豪氣一把。那是藏區,畢竟與混得滾熟的成都不同。
躺在賓館里,馬俊成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要不要直播捐款呢?要,到嘴的鴨子又飛了;不,一定會丟很多粉。馬俊成覺得,網絡是一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地方。有時候你聲嘶力竭,卻一個人也喊不醒;而有時候,只需某人冒個泡,頃刻間千萬個泡就漲成一個堰塞湖。對網絡的敬畏使得捐與不捐這個話題異常沉重,以至于壓得板床嘎吱嘎吱響,類似雪山崩塌的聲音。
輾轉到天亮,干脆起了床。窗外滿眼冷峻的雪山,獵獵的經幡透著亙古的荒寂和蒼涼。馬俊成將目光收回,他突然看見了山腳下那一排紅色房子。馬俊成知道這是一所小學,昨天才從那里路過。馬俊成又在窗口站了一會,其實也不長,二十還是三十秒?馬俊成的臉就被一個笑慢慢撐開。他迅即轉身,關門的響聲把聲控燈都掀亮了。去前臺一問,才知道放學時間是五點十分。這個時間點鬼大爺來看直播呢。顧不上吃早餐,馬俊成就朝學校走。
這時候才響起鈴聲,應該是早讀。似乎受到鈴聲驚擾,幾棵矮松上的雪粒簌簌往下落。馬俊成在校門口搓著手來回地小跑。這里海拔高,跑得稍微快一點你就完了。馬俊成又不是沒完過。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看見一個漢人模樣的老師夾著書從教室出來,馬俊成趕緊喊,老師,老師。
老師姓黃,在天回鎮一所中學當德育處主任,來這里支教一年了。馬俊成不覺哇了一聲,心說,有戲。請黃主任吃了早餐,順便把自己的計劃一說,馬俊成將紅包從桌下遞過去,黃主任推了好幾次,也就收了。
吃過午飯,馬俊成將直播車推到校門外一片開闊地。天,是個好天。幾朵白云伸手可觸,像誰用畫筆刷上去的,尾梢帶著恣意的余韻。陽光在雪地里流淌,給山脈、旗桿和矮松勾出淡淡的剪影。馬俊成正是從天氣開始直播的,直播室里醞釀著歡快的氣氛。
黃主任帶來了二十個小孩,整齊地排成一列,四年級學生,藏袍蓋住了手和腳,臉蛋上的紅,是高原紅,眼睛都放出奇異的光彩,清亮明澈,像從雪水里撈出來的珠子。馬俊成的鏡頭一一搖過隊伍,孩子們安靜極了,都死死地盯著鏡頭,既期盼又新奇。馬俊成一邊解說一邊反復搖動著鏡頭,說找到這些貧困生怎么的不容易,說長期以來自己的熱愿就是支援藏區,說黃主任怎樣拋棄成都的家庭來這里支教,并叫黃主任到鏡頭前講兩句。黃主任講完,馬俊成又搖晃著一摞厚厚的紅包,從其中一個里掏出一摞錢來,一張一張地沾著口水數,一共三千。馬俊成就把這一摞紅包交給了黃主任,由他來分發。今天的觀眾上得特別多,特別快,彈幕彈得眼睛都花了,都是喊捐贈開始的聲音。馬俊成給黃主任作個手勢,黃主任就將兩個孩子送到鏡頭前,他們手里各攥著一個厚厚的紅包,觀眾喊把錢包打開,看看是不是三千。馬俊成就把錢擼一半露出來,在鏡頭前嘩嘩地甩,像一串甩炮發出的聲音。馬俊成又問兩個小孩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一個說挖蟲草、蕩牛,一個說抓騙子。直播室里笑噴了,說什么的都有。馬俊成又問了些其他問題,然后讓他們給觀眾說謝謝,說這些錢都是叔叔阿姨捐給你們的呢。孩子們說完謝謝,馬俊成就讓他倆站到一邊去,又上來兩個,還是拿著厚厚的紅包,換了幾個問題,小孩子的表現大大超出馬俊成的預期,他們天真,無邪,觀眾就被他們的無邪打敗了。各種刷禮物,激蕩得馬俊成情緒激昂。
直播完,黃主任把一摞厚厚的紅包還回來,其中一個顯然凹下去了。黃主任和馬俊成用力地握了握手,轉身進了校門。等黃主任的背影一消失,馬俊成就一拳砸在直播車上。這一拳有些重,疼得馬俊成直跳腳,嘴巴都歪了。
我他媽真是個人才,我爸沒白做我一回。馬俊成一邊挖出凹下去那個紅包里的錢,又沾著口水數,一百,兩百……一千,二十個小孩,還剩一千……
馬俊成看看天,陽光帶著醉意,群山逶迤,像是默默地向這片低洼地聚集過來,它們也想看看,在自己的眼皮下,還有哪些新鮮事。
李小米是無意間看到馬俊成在直播自己裸睡的。馬俊成直播時間是午飯后,李小米的是在晚飯后。與馬俊成不同,李小米是直播唱歌的。李小米音樂學院畢業,會唱歌,會喊麥,當然會嗲,會各種坑,遇到金主,她甚至會說,歐巴,我好好愛你,我要給你生娃娃。也有中學生偷偷刷媽媽支付寶的,李小米就說,小弟弟,你介不介意姐弟戀?來,姐親親你。然后就把身子往前一探嘴一嘬,胸就若有若無地露出來。她有時候也惡毒地猜測,那個嘴巴還沒長毛的家伙,一定在電腦前對著自己打手槍。想到這些,李小米就會在直播時像瘋子一樣笑出聲來。
自己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李小米也說不清。有些事的發生和消亡都是很難看出痕跡的。李小米的中學時代,是純情的,有些渣男隨口說些帶點顏色的,比如,“操”,李小米都會紅一陣臉。大學的氛圍一下就變了,學校外面的幾條街區,全是臨租房,顯然是做學生生意的。哪怕只是路過,眼睛并沒瞭上一眼,老板們也會露骨地攬客。后來,李小米漸漸發現,小小寢室也藏著驚人秘密。耍QQ、玩人人那是老一套了,有人通過探探、陌陌頻繁約會,有人在微信附近的人里完成了一夜情,有人做了老板或者官員的小三……有一天,李小米說到氣憤處,隨口就冒出了“操”,才突然驚覺,自己也變了。李小米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變化,就像陽光落盡,月華就會高懸。誰會阻止?
李小米是在大學時開始直播的,那時候父母給的錢并不少,但不穿得時髦漂亮,誰敢說自己是藝術學校的學生?手機要用最新的,IPHone6s得花近七千呀。李小米就網貸了五千,每月利息得一千,條件是錄了全裸視頻和照了手持身份證的裸照,定于兩個月歸還,不還,可以肉償,否則就將裸照和視頻傳到網上。偏偏那個月人背,喝水都塞牙。自己不小心把水杯打倒了,燒壞了室友的電腦??粗€款期限就到了,李小米只得拿手頭僅有的一千多元買了一套低級設備,直播就這么開始了。拜師傅,加公會,李小米慢慢就上了路。沒想到,還真火。第一個月就撈了IPHone6s的錢。畢業時,索性工作也不找,在天回鎮租了一間老舊的酒店式公寓,把這作為自己的工作間兼臥室。后來才知道,租到了不日毛的馬俊成隔壁,想來真像是誰開下的惡毒的玩笑。
這天中午,洗漱完,把早餐和午餐一塊兒吃了。李小米在屋子里踱了一會步,心里盤算著下午的日子究竟怎么花。自從李小米做了直播,這越來越成了一個問題。其他人這時候散在各處,滿世界忙碌,誰能陪你閑?而他們閑的時候,李小米卻忙著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李小米把世界分成了自己和他們,他們的那一端顯得特別沉,李小米覺得就算把地球這個砝碼放上去,也未必能把那一端翹起來。
半年前,李小米直播時突發急性腸胃炎,嘔吐至昏迷。在還有意識前,李小米滑動著電話通訊錄,卻找不到一個可以送自己去醫院的人。后來,是一個熱心的觀眾通知場控,場控喊來救護車。說起來,那真是一件丟人到家的事。
才下過一場雨,滿世界濕漉漉的,羊蹄甲的葉子伸到窗口來,閃著雨水的光澤。李小米雙手環在胸前,走了幾圈,鞋子刮得地面就像有誰用指甲劃過黑板。李小米覺得這時候的自己成了羽毛球教練,將知道的名字一個一個地撿起來,反復確認,才將這顆打壞的球惋惜地拋到廢棄的筐里。
李小米確認完,頹喪地坐在電腦前,干脆進了別人的直播間。聽說自己供職的這家平臺,一個男主播紅了有一段時間了。李小米是作為一個消費者去的,仿佛這樣一來,她就和消費她的人打成了平手。直播間里在放視頻,竟然是一個女孩的裸睡,像是從陽臺上撬開窗子向內拍攝的。那是夜晚,偷拍者先用手電在屋子里晃了一大圈,最后定格在墻邊的一張床上,床上此時躺著一個女人。裸體。裸女向著墻側臥著,微微卷曲著雙腿,豐盈的臀部斜著朝向觀眾。裸女胸前抱著一個洋娃娃,像是一只棕色的熊,熊擋住了她的兩個半球,臉也隱在棕熊里。手電慢慢移開,定格在墻邊的一只粉色胸罩上。手電又移到靠近窗子的地方,是一套直播設備,很高檔的設備。
李小米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己,她憤怒地沖向窗邊。一推,窗子就開了,窗外是個露臺,留下了雜亂的腳印。偷窺者是從隔壁陽臺下來的,一看就知道,盡管那些痕跡經過刻意的處理。
李小米使勁砸門,聲音在整個樓道里回蕩,把幾個腦袋也從門洞里砸了出來。李小米顯然管不了這些,繼續砸。屋子里傳出一個甕里甕氣的聲音,來了,砸你老母呀,這么砸,沒毛病吧?
門開了,李小米沖向電腦。電腦靠近窗邊,自己裸睡的錄像還在放著。李小米渾身顫抖起來,用手指著馬俊成,你,你,你是個混球。
馬俊成愣住了,隨后訕訕地笑,這,這,這咋啦?
你說咋啦?你,禽獸,禽獸。李小米吼起來,沖過去,舉起麥克風朝著電腦一陣亂砸。好一陣,馬俊成才讓李小米止息下來,好說歹說去了那家蓉憶咖啡廳。
讓馬俊成高興的是,這次直播到了后場超過了播放裸睡的錄像,成為高潮部分。攝像頭把自己和李小米的吵嚷、對罵、推搡和講和直播了出去。觀眾像海水一樣,一波一波涌來。真愛粉力挺,黑粉一下占領了道德制高點,謾罵聲要把海底世界都吵醒。
而這,馬俊成做的,只是轉過身去,按了一下鼠標鍵。
李小米的直播名字叫沫沫。
這天從蓉憶咖啡廳出來,馬俊成突然說,沫沫小姐,明晚你的觀眾會增加很多,哥們讓你賺一把,算是再次向你道歉。
道你個頭,李小米說,沒有增加的話,我就來錄你的裸照。隔了一秒,李小米低聲嘟囔了一句,哎,錄了等于白錄,估計也沒人看。說完,把馬俊成從頭看到腳,那樣子像在看一條滿身泥污的流浪狗。馬俊成確實也并不中看,額頭紋層層疊疊的,活像一個小老頭,那模樣比馬云好不了多少。
哈哈,巴不得。他們敢看,我還怕給他們看?你錄制前,先給我說一聲,我洗干凈點,頭發也要收拾一下哈。
丑人多作怪。李小米心里嘟囔了一聲,走到了街的對面去,拖著自己影子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李小米的直播間里果然齊撲撲地按過很多觀眾來。有人說,沫沫,你的裸睡真是銷魂,能不能自己直播一個?有人說,沫沫,看了你的裸睡,我都想犯罪了,你就讓我犯一次吧。有人直接貼出李小米裸睡的截圖,這是今天中午馬俊成提示大家的,馬俊成還說,你們想不想看真人?想看的話,就去找沫沫喲,她的時間是晚上七點。馬俊成似乎在對著一群魚說話,這群魚就搖著尾巴聚到了李小米的池子里。李小米讓她們鬧騰,半推半就遮遮掩掩的樣子無異于撒下更大的魚餌。一個叫老子最耍的男生像是瘋了似的,狂刷十萬禮物。李小米知道,這個男生喜歡自己已經很久了,每次都顯得闊氣的樣子,這次更是稱得上土豪的作派。那個上官少爺也在,他已經不在直播室里賣力地討好了。他這時候在微信里一個勁地道歉,李小米知道他其實是為了撩她,撩她其實是為了干她。李小米知道,“干”這件事帶著天生的差異,男人的參與集中在膨脹的棍狀物上,棍狀物蔫了,心臟還是好的。而女人,是從心臟開始的,心臟壞了,什么都關上了。不久前,李小米的心臟就被上官少爺弄壞了。
李小米放下手機,假裝什么也沒看見,繼續搖頭晃腦地唱歌給觀眾聽。李小米唱歌時,總幻想著自己置身于大氣的舞臺,舞臺上燈光閃爍,如醉如幻,舞臺下滿滿的人群揮舞著熒光棒,吹起口哨。李小米這么想時,就唱得特別嗨。每次直播下來,李小米才驚覺,屋子里其實只有自己。這時候,她就軟綿綿地攤在沙發上,全身像在醋里泡過一樣。歇上一氣,簡單洗一洗就睡下了。
這次直播結束后,李小米卻異常興奮。她敲開了馬俊成的門。走,二貨,吃燒烤。李小米說。樓下就有燒烤攤。這幾乎是她工作后第一次這么晚作為吃貨坐在街邊,身為成都人,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有時候,李小米覺著自己干著一份不錯的工作,輕松、自由、收入又高。畢業才一年,就湊夠了首付。她已經看上萬科五龍山的一套三居室了,猶豫著要不要下手。而有時候,她感覺又相反,自己像在舞臺上唱著獨角戲。
李小米和馬俊成推杯換盞,兩人都像老相識。李小米完全把這時候吃飯容易長膘的禁忌拋到了太平洋,一顆一顆地往自己嘴里塞花生。當然,她嘴里什么味兒都有,魷魚的、肥腸的、菜頭的、啤酒的……
我聽說你是在直播跟旅游有關的節目呀,怎么,就,難道裸體也跟旅游有關?李小米舉著啤酒杯突然問,長發披下來,蓋住了半邊臉。
呵呵,對呀,身體在路上嘛。沫沫小姐呀,你想想看,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供直播呀?四川都播遍啦。馬俊成正在啃一塊雞翅,嘴角全是油,亮閃閃的,接著說,你會說那還有全國呢。是呀,沒錯,但那樣做節目太燒錢啦,人也很辛苦。更為重要的,我不是還離不開你這個女鄰居么?李小米白了馬俊成一眼,你嘴巴抹了幾斤豬油?馬俊成就用紙擦一擦嘴巴,嘿嘿地笑。
還請沫沫小姐支招咋樣才不掉粉呢。馬俊成把雞翅的骨頭放在桌子上,那里已經整齊地放了幾塊了。
你脫嘛,估計這個有戲。說完,李小米就捂著嘴巴笑。
你脫過沒?燒烤架冒出陣陣油煙,嗞嗞地響,像豌豆從豆莢里接二連三地炸開。
我真沒,本姑娘不靠脫吃飯。歇了一下,像突然記起了什么,說,上次有個游戲公司開價十萬,要我給他們引流,注冊一萬人,我哪敢接呀。
馬俊成哇了一聲,然后繼續啃雞翅,李小米拿起一條魷魚,認真對付起來。突然,馬俊成一拍大腿,像是撿了金元寶,扯著嗓門說,沫,親,我們做筆生意,咋樣?
做,做啥生意,神經,你。李小米魷魚剛送進嘴里,吐詞有些含混不清。
就游戲公司的事,做成了你六我四,好不好?馬俊成把身子往前一伸,作了一個六和四的手勢。
神經喲,咋個做得成,你想錢想瘋啰,好好吃燒烤。李小米用邊指把頭發往耳后攏了攏。
哈,那做成了我就四,一言為定。老板,算賬。馬俊成的喊聲很闊氣,把鄰桌的人都喊得朝這邊看。
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每次李小米直播完,馬俊成就邀她出去走走。要么吃幾串燒烤,要么喝上一杯水,再在人頭空落的街頭散散步,也有一頭鉆進電影院的。李小米有時候就想,在偌大的蓉城,還有幾對這樣閑得蛋疼的。
那個初夏,李小米就是這么過來的。李小米有說不完的話,仿佛在直播間里還沒說夠似的。李小米覺得,很久沒這么恣意地聊天了。天氣像是失了一次戀,流淚總是常有的,淋得整個小鎮濕漉漉的。雨一來,把天空的霧霾推開,天空就會高遠一兩天。
那個初夏,不知怎么的,小鎮多出了很多蝙蝠。它們在小鎮上滑翔,在李小米看來,它們滑翔得心事重重的,像有什么話要告訴小鎮的人們,而那么些話又沉重得輕易不能開口。
一天,李小米突然停下來,把一口抹茶很響地咽下,指著一只突然從身邊掠過的蝙蝠說,哇,蝙蝠。
馬俊成扭過頭,盯了李小米一眼,像在打探北京元謀人,你妹喲,沒見過蝙蝠嗦。李小米唉了一長聲,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接下來的一段路,誰都沒說話,像各自懷著心事。馬俊成雙手插在褲兜里,李小米的手包仿佛很沉,壓得一只肩膀微微有些傾斜。夜色漸濃,地面微濕,喧囂的街區空出來讓給了兩人的腳步聲,昏黃的街燈之上是幾顆黯淡的星。
李小米今年二十四了,初戀給了大學同學。那場戀愛從大一開始,持續了三年。天下的戀愛都一樣,開始總是甜蜜的,你儂我儂。接下來呢,像一截甘蔗,嚼到后頭,味兒就淡了。爭吵。劈腿。分手。總有一樣會找到你。不幸的是,李小米都遇上了。后來,李小米覺得那無異于一場浩劫,甚至把自己對愛情的向往全都砸得稀巴爛。有了足足兩年的空窗期,李小米又談了一場。只是這一場來得快也去得快,來時像砸中一個金蛋,把自己給樂死了。去的時候,也像砸中一個金蛋,把自己給整懵了。
他就是上官少爺。上官少爺當然是網名,真名叫郭什么波。連別人的名字都記不全,李小米覺得實在挺操蛋的。上官少爺年齡比李小米充其量大個兩三歲,穿衣考究,皮膚細嫩,身材高大,胸口一圈兒毛,淡淡的香水味也是李小米喜歡的。上官少爺的父親早年做過家具,后來房地產紅火,就倒過來做地產,天回鎮附近的幾家樓盤都是他家打造的。他們也住在萬科五龍山,不過是兩千萬的別墅。李小米就在心里唏噓了好一陣。
上官少爺最先是作為游客來直播室的,究竟是哪天,李小米也記不得了。直播室的人多,來來去去的,就像銀杏樹下滿地的落葉,哪一片是什么時候飄落的,就連銀杏樹也說不清。據上官少爺自己說,第一次來,李小米穿著白色超短裙,胸前一個蝴蝶結,露出一條大長腿。李小米才想起來,那是五月初,天氣剛剛暖和,李小米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超短裙,連時尚得深入每個成都人人心的春熙路,在那時還沒有露大長腿的。李小米帶著掰下第一根春筍的心情走進直播間,嗨,嗨起來,那麥喊得連自己也不得不陶醉,直播室里就洋溢著夏天的氣息。不是李小米不怕冷,那天,她把暖氣開得足,身體也就舒展得像一朵盛開的蓓蕾。
上官少爺當天就關注了李小米。第二天上官少爺又來了,送了鮮花送月票,直到這時候,李小米都還沒能記住他。第三天,上官少爺是騎著自己那條青龍來到直播間的,君臨萬方地坐在自己的寶座上,狂熱地向李小米表白,也在眾目睽睽下坦然地享受著李小米對她的跪舔。上官少爺表現出了一個少爺慣有的準和狠,接下來三天,就為李小米刷了五十多萬的禮物。這在李小米作為主播的記錄里,不算是奇跡。網絡世界里什么沒有呢。一次,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一出手就是三十萬,在微信里要她陪他一夜。過了幾天,李小米卻在新聞里得知他落馬的消息。李小米驚出一身冷汗。
微信上,李小米繼續延續了逢場作戲的套路。像打羽毛球,你挑球,我就殺,你殺球,我就做好防守。上官少爺沒能輕易得手,第二天又祭出了殺器,一次送了二十萬的禮物,殺氣騰騰地說,不把你追到手我就不是上官少爺。也就在那天,李小米答應了上官少爺的見面請求。那是在直播后,上官少爺在樓下等著她。一輛拉風的911,開著天窗,音樂在狹小的空間里亂竄,盤旋著飛出去,像要把整個小鎮都搖醒。他們去了歐洲房子,吃完其實很晚了,上官少爺還要去看電影。李小米仰起臉想了想,她的臉肉嘟嘟的,任誰都想去捏上一把。事實上,上官少爺也是這樣做的。李小米想,自己很久沒這樣耍過了,就算給自己身體放個假。電影院,上官少爺抓住了李小米的手,捏了一會,把李小米手心捏得全是汗。李小米想,看來自己得好好談一場戀愛了。
電影沒看到一半,上官少爺的嘴就湊到了李小米的嘴上。李小米本能地想要叫起來,卻怕驚擾前排的觀眾。李小米這時候才突然明白,選座時上官少爺堅持最后一排的原因。她讓他親了,他的膽子就大起來,手伸進李小米的后背,單手解開了胸罩。李小米后來想,那個二貨不知道在多少個女孩身上做過練習。李小米的反抗有些劇烈,但還是被他從背后伸來的手抓了個瓷實。當晚躺在床上,李小米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這樣的觸感,好久不曾有了,李小米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在拒絕他。當時拒絕他之后,李小米把弄亂的頭發重新用手攏了攏,別上蝴蝶結,然后把胸罩系上。李小米知道,在做著這些時,自己的臉一定紅得跟雞冠花似的。當然,李小米也知道,這時候的上官少爺也正訕訕地看著自己。
要說,上官少爺他媽的一定是個老司機了,在路邊的車里,在唯一還亮著燈的旅店門口,他都欲言又止,她當然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李小米不想這么快把自己交出去,她知道,有時候速度也能決定一些事情。
但終歸沒有守住自己,李小米的潰敗是在第二天。還是晚上,酒吧里,李小米上臺唱了幾首歌,上官少爺繞著她扭著腰肢。夠嗨。喝了酒,醉了,應該沒有吐。李小米就被送到了一家賓館,上官少爺顯然干了她。李小米記得自己好像是反抗了,只是這時候的反抗跟撒嬌沒什么區別。
上官少爺還是來直播間,還是騎著自己那匹威武的青龍,也大把大把地送禮物。每天直播完,911就在樓下等著,各種玩,各種瘋,這個年齡又遇到這個城市,還有夜晚的霓虹燈,所有的條件都湊齊了。后來,上官少爺把李小米帶到一些聚會上,介紹給自己的朋友。那些朋友的身邊也總是圍著清一色的女孩,那樣貌是誰都不輸于誰的。上官少爺一般是這樣介紹的,我馬子,在銀行。說完,笑嘻嘻的。事后,李小米就揪著他的耳朵,什么叫馬子,你好好介紹不行呀。上官少爺就哇哇喊疼,馬子就是女朋友。明明是老婆,怎么變成女朋友了?你在床上怎么喊的,喊一個我聽聽。老婆。上官少爺就甜甜地喊一聲。我問你,我哪里在銀行工作?直播就丟人啦?我沒偷沒搶。上官少爺就訕訕地笑,我沒說丟人哈。
為這事,李小米還是不爽了很多天。但也僅僅只是不爽,后來的一天,李小米發了火,很大的火。
做了直播后,李小米發現自己的脾氣好多了。要是以前,李小米眼里是揉不進沙子的。直播室里有各種裸露的挑逗,用身體器官展開的下流話,還有各種謾罵,李小米從先前的訝異到了今天的波瀾不驚。無論觀眾說什么,李小米都是微風拂面的。有時候,李小米就覺得自己是一攤水,觀眾是啥器皿,自己就變成了啥——溫柔的女朋友,嫻熟的妻子,淫蕩的婊子,被人意淫的對象,供人出氣的沙袋……
讓李小米發火的是一件什么事呢?那晚,做男女愛做的事時,上官少爺特別賣力,眼里仿佛閃著仇恨的光,做到中途,突然說,沫沫,你跟直播間哪些男人干過?李小米想掙起身,并順手賞賜一耳光,但自己卻被緊緊地壓在兩腿間。
不要那么污,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李小米覺得自己的話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
哼,別裝了,你們搞直播的誰不清楚呢。上官少爺斜了一眼李小米,李小米后來每每想起那目光,都覺得有凌然的寒意。
上你個鬼大爺,我上過你爸,這對了吧。李小米吼起來,蓋住了身體碰撞的聲音。李小米知道,那一晚上官少爺把自己強奸了,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那都算得上一個敗筆。
那晚,李小米是一個人回家的。天回鎮空得滿地都是自己的腳步聲,唯有夜風,夾雜著雨后的涼意,吹亂了頭發,也凌亂了腳步。某處的疼痛自下而上,順著腹部,穿透心室、頸動脈、天靈蓋,直指藍天。藍天上,是一輪彎曲而孤寂的月亮。
觀眾問,沫沫,你咋啦?快說,說出來,哥給你作主。李小米只顧著哭了,哭得一抽一抽的,鼻吸很大聲。觀眾問得更急切了,她就偶爾說上一小聲,有人欺負我。你說是哪個龜兒子欺負你,要不要我喊黑社會?李小米還只是哭。是不是有人強奸你?李小米一下子就想到了上官少爺,哭得更兇了。上官少爺其實沒啥可想的,畢竟前后不到一個月,等到李小米想要起跑時,上官少爺卻用一種殘酷的方式宣布到了終點。李小米又想到了那場初戀,那些舊的光影仿佛還在昨天。李小米哭得就更大聲了。
果然是被強奸啦。沫沫,你這么漂亮,我都想強奸你,你要想開點啊。有人說。
親,強奸了你好多次?舒服嗎?讓我舒服一次?有人說。別鬧了,排隊,這種事還是要按輪子來。有人說。怎么不可以一起上?你們哪個第一個?有人說。老司機在下套,哪個敢第一個?欺負我們不曉得李天一嗦?有人說。
你些龜兒,還有沒有同情心了,你看人家哭得那個兇,你們還在瞎起哄,如果是你們的家人你們咋個想?有人說。
沫沫,究竟咋個回事?有人說完,就送了很多束鮮花。
沫沫盯著滿屏滾動的文字,勉強收住哭聲,輕聲說,大家還記得前幾天有人拍我裸睡的視頻不?我找到仇人了。
記得記得,手法好低劣。是我,我就拍你裸浴的。有人說。
沫沫,你說要我們咋個做?有人說。
要我,我就拍你嘿咻嘿咻的視頻。有人說。
知道嗎?他就住在我隔壁。各位歐巴,能不能幫沫沫一把,畢竟你們愛沫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沫沫我今天不求鮮花,也不求月票,什么都不求,就求各位好心的哥哥幫沫沫一把。李小米拖著哭腔,李小米當然知道,自己的眼睛應該腫得像水蜜桃。
咋個幫?有人說。怎么幫?有人說。幫幫幫,你說說辦法。有人說。
現在,那人正在打游戲,他名字叫刷我的卡,各位親幫我去干死他。拜托拜托。隨后李小米貼出了那款游戲的網址。
直播室一下子冷清下來。那邊,刷我的卡,也就是馬俊成,看見注冊人數唰唰往上躥,并且微笑著讓一萬多人匯成的大軍干掉了自己。
游戲公司很講效率,第二天就把錢匯到了賬上。拿到錢的那天,馬俊成和李小米去了蓉憶咖啡。
哈哈,這錢來得及時呀,不然車子油都加不起啦,自從沒再播跟旅游有關的直播,就一下子掉了很多粉呢。馬俊成呷了一口咖啡,咖啡廳外的路燈隱在槐樹的枝丫里,像樹上吐出的兩個氣泡。與李小米相反,馬俊成掙了錢后的第一件事是購置了一輛CC。錢嘩啦嘩啦流進卡里的那些天,馬俊成就陪著它上草原、過雪山、跨長江……馬俊成會戴著墨鏡,站在雪白的車旁,左手比一把手槍,右手來一張自拍,發在朋友圈里。
沒錢就偷拍我裸照?你要不要臉,你。李小米斜了馬俊成一眼。
馬俊成就傻傻地笑,一只腿橫在另一只腿上,抖著。馬俊成一邊抖,一邊小聲地哼,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卻在命運中交錯……
吔,你個二貨唱得還行,要不,哪天來連下麥?李小米盯著窗外的槐樹看,悠悠地說,你看,那樹上是啥?
哈,不就兩個燈泡么?馬俊成掏出一只煙,放在鼻子下吸了吸,然后看一眼李小米,李小米趕緊皺了一下眉頭,做個制止的眼神,馬俊成就乖乖地把煙插回到煙盒里。
看,那是個蜂窩。李小米一下站起來,指著樹上黑乎乎的一團說。
啊?還真是,好大。馬俊成向窗口探過身子,湊近玻璃看了一會,說,要不,我們明天來直播?
直播個妹,蜂窩怎么直播?李小米張大了嘴巴,轉過頭,卻見馬俊成傻傻地笑。
李小米大學同學留在成都的,男女都有。那些男生,大學時也有對自己好的,很好很好的那種,只是自己那時候在一場愛里活來死去。自己做了直播,他們也來直播室逛過幾圈,來了就再也不來了。幾個女生,原本關系就不好。她知道她們是怎樣議論自己的——李小米又在直播室里騷啦,那樣子跟賣啥區別,在直播室只要你賣,一定能賣個好價錢;李小米有沒有男人,這個也需要問呀,直播室那么多,睡不贏呀……
倘若只是同學一說,那也沒什么,頂多算被人扒了衣服,當街一站,反正這個城市里也幾乎沒人認識。而母親的那通電話,讓她覺得心都被剜了。母親是怎么遇到雨瑤(同學兼老鄉)的,李小米實在沒興趣問。母親在電話那頭說,你個死女娃子,你個砍腦殼的,把你兩根腿夾緊點……母親說完“咔嚓”一聲撂了話筒,李小米知道,接下來的兩天,母親又會在床上度過。母親每次一生氣,就會在床上躺上兩天,水不喝,飯也不吃。
同學們的話大半也沒錯,李小米是有男人緣的。在直播室,有錢的,用錢砸向她,說愛她,愿意為她花錢。沒錢的,用持久的鮮花砸向她,說要娶她,日久見人心。李小米差不多要動心的時候,不知道什么原因,這些男生都奇跡般消失一段時間,李小米的心就像拔掉電源的電暖壺,慢慢冷卻了。李小米覺得,自己已經過了那個只憑語言就可以相信別人的年齡了。離開上官少爺后,李小米恍惚了好一段時間。那些天,一上直播,李小米就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抖,唱歌總是跑調,喊麥時也總是有氣無力。那段時間,李小米厭惡過自己,也厭惡過網絡。
又有一個瘋狂表白的男生,那路數跟上官少爺是一樣一樣的,用錢使勁砸她。他就是老子最耍。說一樣,也不一樣。
沫,歇一下吧,看你額頭冒汗了。他會說。
沫,我的沫,喝點水,你很久沒喝水了。他又冒出一句。
親,想抱抱你呢,知道你一個女孩子不容易。李小米努力捏了捏鼻子,鼻子酸酸的。
沫沫,別哭別哭。知道會有很多人污你。知道嗎?我看著你哭的樣子,就想要你,現在就想要你。他說。
李小米透過冰冷的微信仿佛能摸到他,李小米就想,我給你我給你。李小米終于沒忍住,淚水就掉下來。冷靜之后,不禁問自己,這是一個奇跡嗎?
他要求見面,李小米就找借口拖他。他也不急不惱,仿佛把這事兒給忘了。
起床啦,乖乖。他一早就發來消息,后面跟著一個笑臉。
哈,寶寶,吃飯了嗎?準備去吃什么呢?李小米仿佛看見他在不遠處對著自己微笑。
沫,抱著你睡喲。晚上要夢到我,不然,要把你鼻子捏紅哈。李小米就對著屏幕笑。
見他前,李小米跟自己說好,愿意再相信一次。
一切都很美妙。那是一個帥氣陽光的男孩。暖男。兩個星期后,她給了他。李小米覺得,他把她的精神也做了,不然,為啥那么嗨。
后來,他們還是分了。那天,李小米是半夜離開賓館的。他在后面喊她,說,沫沫,別,現在,危險,我錯了。李小米只顧著往前走,把滿地的樹影都踩碎了。
事情的起因其實很簡單。他要從李小米身上滑下來,李小米呢,伸手抱住他的腰,她要他再呆一會。他抹了一把臉,笑著,沫,我跟上官少爺哪個厲害?
李小米的笑一下就凝固了。她推開他。她有條不紊地穿好衣服,拿上手包,把房門關得啪的一聲。離開房間時,李小米用余光看見他靠在床頭,臉上還掛著招牌式的笑。這個笑,把李小米戳痛了,類似處女膜的破裂。她記住了他的名字:老子最耍。
來,戴上這個。馬俊成把一個厚厚的布套從李小米頭上套下去,在頸子處將松緊繩一拉,打個結。
哈哈,這都成什么了。李小米拿出手機,自拍了一張。她看到自己成了一個包好的炸彈,只有兩只眼睛在閃著幽幽的光,馬俊成,你毀了我。
哈,沫,愛你還來不及呢。往上爬要小心哈,摔成殘疾我得天天為你送飯,麻煩。馬俊成扶著梯子,看著李小米屁股一步一步抬高。
馬俊成忙了一個上午,終于在槐樹旁的梧桐樹上架好了直播設備。那里,剛好可以拍到那個馬蜂窩。今天,李小米要來自己的直播間客串主持。蒙面主持,哈哈。直播間里已經聚滿了觀眾,這是頭一天就通知了的。馬俊成把今天直播的事也發到了朋友圈。他有龐大的朋友圈。
馬俊成的家在五百里之外,在這個城里,他像一滴有色的水,一掉進去,再也辨不出自己。夜晚是強大的,很多次,馬俊成回到自己空空的宿舍,只能把自己浸在QQ和游戲里,直到夠累了,才沉沉地睡去。后來,有了微信,他進了很多群,也添加了很多人。這些人馬俊成可能只見過一面,也可能一面都沒見,直接從附近的人里添來的。盡管好友多,但關注他朋友圈的人卻很少。馬俊成常常覺得很奇怪,明明身邊到處是人影,怎么自己就找不到一個可以隨行的?這是怎么操的?
一天,馬俊成轉發了一條朋友圈,在這一刻的想法里寫到,凡是給自己點贊的,私包一元。那天,第一次有二十多人點贊。慢慢地,給馬俊成點贊的人就多起來,甚至有一些還要留言。馬俊成每次都認真回復?,F在,馬俊成隨便發點什么,都有上千人點贊。隨著朋友圈的壯大,馬俊成的煩惱也就來了,每月要支出很多真金白銀,馬俊成的私包就越發越小。一段時間之后,馬俊成才明白花出去的其實還可以成倍地回來。每次直播前,他會發上一條朋友圈告知,如果轉發該消息的,也會有私包。
這次直播捅蜂窩,報名的就特踴躍。有人說,哎,好多年沒見過蜂窩了。有人說,冏哥,以前我被蜂子蟄過,你要替我報仇,狠狠地捅。有人說,想起蜂窩,我就想起小時候,時間過得好快呀,都老了……
李小米爬到梧桐樹的枝丫處,在電腦前坐好,開始與觀眾互動,她一會把鏡頭投向蓉憶咖啡廳,咖啡廳里這時候坐滿了人,都趴在窗玻璃上向外看。她又把鏡頭搖向馬俊成,鏡頭里,馬俊成在做各種準備活動,他理理頭套,看看頸子里扎得嚴不嚴實,手套容不容易滑落。他甚至壓了兩下腿,還故作瀟灑地轉了兩下體,把手指關節弄得啪啪啪脆響。做完這些,馬俊成比了一個剪刀手,就一手抓緊梯子橫檔,一手拖著根竹竿,順著梯子往上爬。李小米就把鏡頭一點一點地抬高,離蜂窩很近了,馬俊成停了一下,身子明顯抖起來。直播間里也凝聚著緊張的氣氛,有人說,好怕怕,那是蜂子吔。有人說,萬一蟄了咋個辦?也有人說,捅呀,快捅,冏哥,拿出你對付女人的勁頭。還有人是說給李小米的,美女,你坐那么高,怕不?不要嚇得向路人撒尿呀。
馬俊成終于狠狠地捅向蜂窩。馬俊成的狠,是表演出來的,等竹竿快到蜂窩時,他悄悄地減了一下力量。馬俊成早就計劃好了,他要把馬蜂窩捅成一篇小說,一波三折,橫生枝節。
蜂窩只是晃了晃,馬蜂倒是哄地一聲鉆了出來,成百上千,繞著蜂窩飛,那嗡嗡的聲音像是恐怖片的背景音樂。李小米雖然捆得嚴實,但她還是感到自己身子本能地一縮,手心開始冒汗,腦門已經打濕了一片。
按照馬俊成和李小米事先的設想,接下來馬俊成還得反復捅上好幾次蜂窩才會掉下來,這期間,馬俊成還不小心差點從樹上滑落。與竹竿跟馬蜂作戰也是直播內容之一,然后,馬俊成會滑到地面,把蜂窩一把火燒了。最后馬俊成會在直播室跟觀眾呆一會,喘著氣說幾個跟馬蜂有關的段子——才聽來的,有點黃,不黃還需要嗎?
但事情并未按照設計好的劇本進行。馬俊成又鉚足勁向蜂窩捅去,蜂窩跟著晃了一下。一群馬蜂突然朝著馬俊成飛來,飛進褲腿里。馬俊成輪換著往空氣中蹬動著兩腿,像要把這兩只討厭的腿甩出去。
啊,沫沫,好多蜂子,好疼好疼。馬俊成一下扔掉竹竿,大聲驚叫起來。鏡頭里一只只馬蜂鉆進了馬俊成的褲腿,完成使命就飛出來,換一些再飛進去。
你快下去,我來救你。李小米也大聲喊起來,鏡頭跟著一陣搖晃。
不,不管發生了啥,你都要直播,聽……馬俊成一邊說,一邊踩著梯子往下走,臨近地面,身子失去平衡,一栽,就砸到地上,好在有裝器物的紙箱和泡沫墊,不然,他的腦袋就破了。
馬蜂還是追了下去,蟄得馬俊成在地上滾來滾去,像有誰在翻動一根肥大的豬兒蟲。
那天,李小米幾次想終止直播,都被馬俊成阻止了。李小米幾乎要哭起來,直播間里氣氛少有的熱烈,說啥的都有,有人說,冏哥夠義氣,有職業精神。有人說,冏哥這是不要命的節奏呀。也有人長嘆一聲,哎,污染一個地方有兩種方式,垃圾和金錢。
那天,蓉憶咖啡廳的窗玻璃上趴滿了人,槐樹和梧桐樹也被人圍滿了。同直播間不同,他們看了現場直播,也作為路人甲播進了直播間。唯一相同的,是說啥的都有。
李小米坐在樹丫上,看到腳下的人群匯聚過來,嘰嘰喳喳的,對著自己和馬俊成指指點點,第一次,李小米感到的不是羞恥。某個程度上,她甚至是欣喜的。她聽見內心在對自己說,李小米你夠了。李小米說你夠了,完全沒有自我責備的意思。至于包含了些啥,連李小米自己也說不好。
直播完,李小米把馬俊成扶回去。馬俊成的兩條腿已經腫得老高,李小米拿帕子給他敷了敷。李小米盡量讓動作輕柔一些,稍微一重他就哇哇大叫,像是有人用刀在戳他。
你這樣怎么行,恐怕得上陸軍總醫院。李小米不止一次這樣說。
馬俊成鼻子哼一聲,說,醫院是人上的呀?貴球死個人。馬俊成說完,猛地一拍右腿,哎喲哎喲,疼死老子了,我咋個是個傻缺喲?沫沫,明天的直播,明天的直播,就這個了,快扶我去發個消息。
那天夜里,李小米聽見隔壁動靜一直非常大,呻吟聲,捶床聲,咒罵聲,李小米覺得自己是在跟一個農貿市場睡覺。李小米午夜也去看過一次,馬俊成說,再堅持堅持,離直播只有幾個小時了,不然前面的就白費了,放心吧,不會死。
第二天,馬俊成的直播又是李小米擔任主播的。他們將床移到了直播鏡頭前,馬俊成躺在床上,穿著短褲衩,腿腫得有臉盆粗,那腫一直向大腿蔓延,臉色也慘白,身體不時地抽搐。從昨晚開始,馬俊成就出現頭暈,呼吸困難。李小米堅持播完自己的直播,來看過幾次,又是倒水又是喂飯,催著馬俊成立即去看急診。在外人看來,這儼然是一對患難中的小夫妻。有那么一刻,李小米像馬俊成一樣,頭腦有些迷糊,傻傻地分不清她跟馬俊成之間是兩個人還是一個家。
沫,打死都不能去呀,我們答應了觀眾,要直播的,放心,要不了命的。昨晚,馬俊成這樣說,李小米還能怎么做?
現在,馬俊成對著鏡頭呻吟著,那聲音也奇怪得很,有時像蝙蝠在叫,有時是發春的貓,有時又像女人的叫床。直播間里很熱鬧,有人說,冏哥,送你鮮花無數束,你為藝術獻身了,哈哈哈哈。有人接上話頭說,阿冏,你這獻身總比女演員為藝術獻身好啊。有人說,你這是病,得治呀。
那天的直播,收效意想不到的好。李小米是第一次露出真面目,讓很多觀眾直呼過癮。有人說,冏哥以后可以不來主播了,有人馬上補充說,人家冏哥帶病上崗,精神可貴,冏嫂漂亮,時不時來慰問一下就可以了。那天,李小米還應觀眾的要求,亮了幾嗓子,唱了一首五月天的《夜訪吸血鬼》。
……
我是蝙蝠卻不能飛困在日復一日的街
無止盡的狩獵仿佛一種天譴
夜色就是我的披肩日出就是我的風險
舞池里的狂顛是我宿命制約
上帝遺棄我們卻又要給黯淡的月照亮世界
要我們無盡又無情地繁衍
看愛過的人一一告別做過的夢一一凋謝
……
李小米不知道怎么想起唱這首歌的,也不知道為什么以前從沒在自己的直播里唱過,那可是夜晚,最適合蝙蝠出沒。那天,李小米唱得像是在嘶吼,她全身痙攣,表情猙獰。唱完,自己淚光閃爍。彈幕上滿是喝彩的聲音,馬俊成也用手撐起身子,坐起來,使勁地鼓掌,沫沫,真真有你的,唱得真好。各位親,快快快快給美女送送送禮物呀,把女孩弄哭了,總不能一拍屁股走人,對吧,快快快,看看誰的禮物能逗我們美女笑一下。馬俊成這時候異常地清醒,像是被李小米的歌聲吼醒的。直播間里充滿各種驚嘆聲,氣氛就這么好起來。一有了氣氛,啥沒有呢?
堅持到直播完,李小米趕緊把馬俊成送去了醫院。一進醫院,馬俊成就幾天沒出來。醫生說,小伙子你運氣真好呀,遇到有劇毒的那種馬蜂了。我給你說哈,如果再不來醫院,臟器就壞了。
李小米天天跑醫院。熬了雞湯,煎了魚。做飯是李小米擅長的,只是這些年來,廚房幾乎成了擺設。做給誰吃呢?自己嗎?吃飯這東西,你一個人吃時,它確實就是飯菜了。倘若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或者你給我一筷子,我給你一筷子時,它就不是飯菜了。這些天,李小米就做了自己也覺得好吃的,送到醫院去。李小米提著保溫桶往醫院走的時候,心里揣滿了甜蜜。但她知道,那或許不是關于愛情的——那更多是一種儀式。李小米打破了自己的作息,以前她的一天是從中午開始的。最先,連李小米都很羨慕自己可以睡到自然醒。后來,她的睡就有了賭氣性質。
馬俊成每頓都撐起來吃,看上去胃口不錯,每次都吃得眼睛發亮。李小米就貪婪地盯著馬俊成看,那眼光像母親對著兒子,也像戀人對著戀人。臨床是位老太太,七十了吧,還滿頭烏發。她從床沿上下來,晃了一眼雞湯,嘟嘟囔囔地說,嗯,味兒不錯,姑娘是個好姑娘,小伙子要好好珍惜呀,現在混小子太多了,不會疼人,你要小心呀。我這把年齡了,啥沒見過呢。愛情,就是你讓一步我讓一步。說著,搖晃著身子往廁所走。馬俊成和李小米就笑了。那個瞬間,李小米竟然幸福得要死。陽光都從窗外撲進來,保溫桶反襯著紅暈的光圈,李小米頭部的影子貼在馬俊成胸前,像是在等待他的手指滑過她的發際。
沫,我要是娶到你,嗯,不曉得我媽有好高興,簡直莫擺了。馬俊成一邊吃一邊把頭左右搖了幾下。
哈哈,關鍵是你高不高興?李小米喝了一口雞湯,那神色好像在說,好爽好爽。
嘿,讓我想一下,我到底高不高興喃?馬俊成用一根手指摳著下巴,眉峰上挑,眼睛斜著看向天花板,嘴角還殘留著雞湯的湯汁。
哼。我說過要嫁給你?。坷钚∶桌蘖笋R俊成一拳。
我娶了你,世界上就少了一個網紅啦。直播間里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哪里會少我一個。馬俊成聲音低下去,分不清是感嘆還是惋惜。
嘁,能信他們嗎?李小米橫了馬俊成一眼。
只要有金就好。差不多每個女主播都這個樣子想呀,網上一個比一個金多,哪天一言不和,就跟多金的走啦,我不娶網紅女。馬俊成夾起一塊涼拌黃瓜,嚼得嗞咕嗞咕地響。那樣子,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李小米夾菜的手晾在空中,像懸在魚缸中的一尾魚,不知是該前進還是該后退。她側過臉,臉上的表情僵硬得要死。
馬俊成吃完黃瓜,看到那雙停在空中的手以及側過的臉,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沫沫,我沒說你哈,莫誤會,都是我嘴臭。
那頓飯,馬俊成道了歉,還一口氣講了幾個冷笑話,都沒能讓李小米笑起來。那頓飯吃得有些久,李小米覺得自己是一粒一粒數著吃的。
一連耽誤了兩天,馬俊成有些慌,執意要把直播搬到醫院來,李小米就開罵,你是不是瘋了?謹防醫院沒收你工具哈。
我又不是隨地大小便,沒收我工具干啥子?馬俊成望著李小米詭異地笑。
李小米愣了幾秒,才哈哈大笑,說你是個二貨,還不承認。你說,把臨床的老奶奶吵到了怎么辦?小心她兒子真把你工具沒收了。
我要把丟掉的粉找回來,看我的。馬俊成隔了一會突然自言自語地說。
馬俊成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是往寶成鐵路跑。那條鐵路經過天回鎮,繁忙得很?;貋砗螅R俊成一副滿意的樣子,嗯,很好很好。一連說了幾個很好,李小米就問他,你神神鬼鬼的,又在打啥算盤?
嗯,還要一張時刻表。馬俊成并不理會李小米,轉身鉆進屋子里,在網絡上忙起來。一會兒,火車時刻表就打印出來了。馬俊成又對著時刻表嘰嘰咕咕地說著什么,李小米湊過去,看看手里那張紙片片。那上面有很多從成都出發就可以到達的地名,海拉爾、烏魯木齊、阿克蘇、佳木斯、沈陽、北京、拉薩、天津、西安……哪一個地方不是自己想去的呢?只是,自己又去過哪一個地方?
敢不敢,我們來比賽,站在鐵軌上,火車開來,看哪個最后一個跳開。馬俊成抖著腿,那神色像在說,李小米,你敢不敢,你敢不敢?
你沒病吧?才從醫院出來的嘛。李小米退后幾步,扯腔扯調地說。
如果我病了,還有幾個好人?你看,官員貪污嘛,習大大抓了那么多,估計監獄比教室還擠,說明啥,壞人多嘛。還有,商人賺黑心錢嘛,染色饅頭,西瓜注射膨大素,火鍋要用地溝油,你看,這說明啥,你懂的。過個馬路,你扶個老人,他轉過背就訛詐你,這又說明啥?我不偷不搶,靠直播吃飯,我違哪門子法了?還遭人看不起,我又錯在哪了?
但,你那是找死的節奏。
怎么找死啦?大不了提前跳開就行了,玩的就是心跳。
李小米說不過馬俊成,她花了好幾個時辰才答應他。
第二天,馬俊成在一處農家門前的鐵路邊架好了直播器材。那家人很和善,不僅讓他們連了免費的WIFI,還提供了開水、水果和凳子。六月過了一半了,雨后,陽光好得很,溫和的風吹著鐵路兩旁的白楊林,白楊翻著銀色的手掌,唦唦唦地響。路兩旁,是滿眼的玉米地,玉米正垂著紅嫩的穗子,像懷著即將綻開的微笑沖向火紅的夏天。
馬俊成在鐵軌上劃了兩根橫線,那是他們要站立的地方?;疖囀昼娋鸵_來了,馬俊成早已背熟了那些時刻表。
站在鐵軌上,手拉著手,風輕輕吹拂著李小米的頭發,吹得裙子也飄起來,李小米用手壓了壓。鏡頭里,兩人肩抵著肩,搭成一個“人”字,像情侶一樣笑著。
鐵軌開始震動,隱隱有聲音傳過來,李小米的手慌亂地離開了馬俊成的手。別怕,你一看到它從洞子里鉆出來你就跳。馬俊成說著,反過身死死盯著洞口的方向。
火車帶著一種尖利的叫,像風一樣沖出了洞口,李小米的叫聲蓋住了火車的尖叫。她一下跳到鐵路邊的空地里,緊緊抱著一棵矮松。馬俊成眉心上冒出了汗,他圓睜著雙眼,像要隨時跳開去。
跳呀,跳呀,你,不要命啦?李小米的喊聲伴著踏腳的聲音,她把那棵矮松的葉子都抓掉了一大把。
馬俊成一下跳開了,火車擦著他的身子飛馳而過。風徹底帶起了李小米的裙子,恨不得要連根拔起?;疖嚭荛L,一節一節地開過去,隔開了馬俊成和李小米。李小米覺得,他們之間哪里只是一列火車開過的時間,那仿佛是一個黑暗的世紀。
火車開過去,馬俊成一下冒出來,他傻笑著,李小米看見他的口水朝火車開過的方向飛出去。嘿嘿,這狗日的,好兇。馬俊成說。
馬俊成橫穿過鐵路,用火車的速度沖過來,把李小米摟在了懷里,沫沫,嚇壞了吧,沒事兒。李小米這時才感到,自己在使勁地咬著嘴唇,她要做的是不讓眼淚流下來。這是舒適的初夏,這是如畫的鄉村,這是溫暖的懷抱,要是淚流下來,多不應景呀。她將頭深深地埋進馬俊成的懷里。
直播室里沸騰了。
驚險驚險,冏哥,你在跟死神賽跑呀。路人甲。
美女那裙底風光,驚鴻一瞥呀。路人乙。
美女,你要學冏哥晚點跳啊。路人丙。
跟美女親一個,冏哥。路人丁。
對,舌吻。路人戊。
馬俊成就扳開李小米,盯著她的眼睛,李小米也直直地迎上去,然后踮起腳尖,閉上眼,捧起馬俊成的臉,在腮邊親了一下。誰都能看出來,李小米的身子有些顫抖。直播室里不依不饒,要再來一個,李小米怎么都不干了。
那,美女跟冏哥合唱一個唄。路人己。
對,那就唱一個唱一個。彈幕上大家都吼起來。
好呀,唱了請各位親多送禮物呀,美女一般不唱的。
李小米堅持要唱《生命的月臺》。
(馬俊成):
我有個夢,只是個夢,不要問誰在誰的夢中
路在前方,人在路上,列車就要到站
給我一個方向,我不要繼續沉睡
卻忘了給自己,一個醒來的理由
(李小米):
我有個夢,只是個夢,不要問誰在誰的夢中
云隨風走,人在風里,春天就要過站
給我一個方向,我不想繼續等候
卻忘了回憶里,曾有繁華似錦
(合):
啊生命它只是個月臺,你來的目的就是離開
啊生命它只是個月臺,所有的夢想都已出發
啊生命它只是個月臺,有誰會在那出口等你
啊生命它只是個月臺,過去和未來都在遠方
那天,馬俊成覺得,這是自己唱得最好的歌了。李小米呢,仿佛置身于曠野這個巨大的舞臺,白楊揮舞著手掌,玉米獻上花束,微風吹著悠揚的笛聲。
唱完歌,再過幾分鐘又有一列火車過來。這一次,李小米果然膽子壯起來,她跳開之后,頂多一秒火車就從身邊唰地開過去。馬俊成還是一副老司機的樣子,有驚,卻無險地躲過了火車。
那個下午,火車一列一列地來,李小米就一聲聲地尖叫,嗓子都啞了。但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反而覺得身體忽而輕松起來,仿佛那些皮囊里裝著無數根枕木,而只需通過這些尖叫就可以將它們一一卸下去。
直播完,太陽已經西斜。馬俊成和李小米牽著手,順著鐵軌往回走,太陽拉長了他們的影子,斜斜地疊在枕木上。
火車現在不會來吧?李小米仰起頭看了馬俊成一眼,他臉的陰影落在她臉上。
放心吧,我背得了那個時刻表。馬俊成踢起枕木間的一塊碎石。
我想去新疆,耍完天山南北。李小米說完,往身后望了一眼這條一直延伸出去的鐵路。
好呀,那時候一定帶上我,我給你照相,我照的相不需要你P圖啦。
我還想去北京,去甘南,很想去好多好多地方,你都陪我去,說定了。
嗯,定了。
我再做一年直播,錢湊得差不多了,準備找個幼兒園去帶小朋友,給他們唱歌。你呢?
我呀?我……那我也去,給他們做糕點。
他們一邊走,一邊聊,李小米蕩起了馬俊成的手,看陽光鋪滿他的臉,黃燦燦的樣子。那個時刻,馬俊成突然恍惚起來,這不是電影里的鏡頭嗎?一對戀人走在這樣的傍晚,天空燃燒成橘紅色,腳下的鐵軌一直延伸至遠方,可以通往世界的每個角落。李小米親過的地方還溫潤著,那感覺一直向腿部延伸。馬俊成看一眼李小米,她正看向遠方,滿臉是嬰兒的寧靜。馬俊成摳一摳李小米的手心,說不上來由,就是想。馬俊成笑起來,看見李小米轉過頭笑起來,眼角發梢都是陽光的溫暖。馬俊成掏出手機,要把這笑留下來,放在電腦和手機桌面上。兩顆頭又靠在了一起,李小米嘟著嘴,馬俊成作了一個“耶”的手勢,咔嚓一聲就來了一個自拍。
突然,背后有一種巨大的聲音卷地而來。馬俊成驚恐地回過頭,是火車是火車,他用力地把李小米推出去,李小米向鐵路邊撲過去,身體重重地砸在碎石上。她看見馬俊成像一根玉米桿一樣卷進了火車輪下,直播車的器具在車輪下發出撕裂的脆響?;疖囯S后一聲尖利的叫,車身遠去了,叫聲還在空中盤旋。
李小米看了一眼天空,隨后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李小米看見,橘紅的天空中,不知從哪里飛來一群蝙蝠,數不清那到底是一萬只,還是十萬只。它們展開翼手懸成平面,鋪滿了一大塊天空,像一片積雨云。這云,時而上,時而下。時而左,時而右。伸伸腿,收一收翼手,偶爾叫上一兩聲。舞蹈,蝙蝠在舞蹈。舞蹈完,它們又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盤旋、升騰,翻卷成螺旋狀,朝著太陽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