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普光
記得是在2013年的夏天,應友人邀,參加一次酒聚,席間與來自中原故鄉的駱玉安先生相識。有同鄉之誼,大概加之酒精的作用,于是我答應了寫作“蘇州葉氏文學世家評傳”的邀約。
等到第二天早晨,酒醒之后的我才意識到,昨天應下寫作任務,有些冒失和輕率了,因為手頭的工作,已經夠忙的了。而寫出近二十萬字的專著,特別是又想寫得好一些,絕非易事。但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承諾,就不能反悔了。
于是,就反過來想想。這個任務,可逼著自己去擴大眼界,從家族文化的角度對中國現當代文學有所探究,未嘗不是好事。這樣一開解,就釋然了。加之,這個時期,自己在南京大學做博士后的選題中國現當代作家的學者化現象研究,與此“蘇州葉氏文學世家”研究,不能說完全沒有關系。特別是民國文學與文化的獨特風范,也正是自己以往非常著意的。
在當代中國作家中,在五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一批人中,民國文風的影響日漸淡漠。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們就不難發現葉兆言的選材、文風與韻味,是比較獨特的,而這獨特中,總能讓人隱約感覺到民國某種文化痕跡的影響。這樣看來,從葉圣陶到葉至善、葉至誠,再到葉兆言,我們確實可以看到三代人一脈相承的東西。這種相承,并不是主觀虛造的,而是客觀存在的。毫無疑問,在現當代作家當中,葉氏三代人身上確實可以比較集中地體現出世風、門風、文風三者的關系。我在大學任教也已有些時日,我認為,大學教授的授課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表演式的,一種是本色型的。套用這個說法,一個人的為人處世,也有表演型和本色型兩種,就寫作過程中的感覺,葉氏世家從葉圣陶一直到葉兆言,他們幾代人大致都屬于本色型的:質樸、散淡,不失優雅。
當然,任何角度的選擇,在彰顯其有效性的同時,也自然難免其有限性。從文學世家的角度看葉氏家族的文學與文化傳承,并不意味著文學世家是決定一切的前提,也不意味著世家角度可以解釋一切問題。如果將世家角度看作唯一,這是不科學的,也是反文學的。文學是最講個性與獨特性的,如同每個作為個體的人都是獨特的一樣。所以,葉圣陶是獨特的,葉至善是獨特的,葉至誠是獨特的,葉兆言也是獨特的,雖然他們在一個文學世家中。
話又說回來,文化世家的角度不能解釋所有問題,在其有效性之外也存在有限性,但是如果將文化世家現象放在當代中國的文化制度背景中來看,其實蠻有意味的。我們知道,在1949年以后政治、文化、教育等制度的巨大轉型之后,從整體上說,文化世家的滋養、發育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隨之而來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真的是幾乎“革”去了文化的命。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文化世家的命,也被“革”去。而新時期以來,特別是九十年代以后,因為知識教育的體制,新興傳媒的發達,更年青的一代接受知識文化的渠道真正從一元和單向變成全方位展開,所以世家的作用,似乎也被大大地弱化。正是在這樣的巨大轉型的文化背景下,重新認識文化世家對于代際文化傳承、人文氛圍匯聚、斯文傳統接續的某種作用,也是蠻重要的。在這一大背景下,重新認識葉氏文學世家的傳承不無意義。正是從這個角度考慮,我倒是逐漸加深了對這一個寫作選題的認同。
也正是基于這一考慮,我在最初的設計時,還是想要盡可能客觀地將不同時代政治、文化背景下葉氏幾代人各自的人生與風貌呈現出來,而不是僅僅局限于世家傳承角度而去削足適履地論述或論證。因為,我相信,呈現出各代的不同風貌和神采,即是勾勒文化世家的變遷,即是呈現世家本身。所以,在原來的計劃中,做了一些有重點的考慮。比如,對于葉圣陶,其在民國尤其是從“五四”到抗戰這一階段,作為他生命力創造力最勃發的時期,理應潑墨特書;對于葉至誠,五十年代“反右”的打擊,使其“探求”夭折,精神受到極大打擊,這一時期在葉至誠一生中都極為關鍵,所以也不能不著力;而對葉兆言來說,因為新時期以來時代的相對平靜平淡,對其創作的介紹與討論,自然應該是重點。
職是之故,除了本書的楔子和余論部分更多強調從世風之變與家族演變的角度,集中談及葉氏家族的文化變遷的背景、過程、特點之外,書中的大部分內容,都是盡量客觀地敘述葉氏三代的人與文,而絕不是純理論和學院派式的研究。對于文學來說,生命感遠比理論操練更重要;對于歷史而言,細節的還原遠比空洞的概念更真切。
還應該說明的是,葉兆言這一代之后,葉氏家族還有第四代,比如葉子、葉揚,也都從事寫作,并產生了一定影響。葉子在大學教書,葉揚做編輯,她們依然選擇了從文之路,延續著斯文傳統。但是,一方面,考慮到評傳應該主要選擇葉氏家族在文學和人生上已有定評的人來寫,而葉子、葉揚就寫作與人生而言還處于起步和上升期;另一方面,葉子、葉揚等“文四代”的成長處于傳媒、文化的大轉型期,受到家族之外的影響更大,她們的寫作與祖輩、父輩的傳統寫作方式差異甚巨。基于這兩個方面的考慮,所以暫且不列入此評傳之中。
這是我考慮這一選題時的大致思路和想法。當是時也,我開始招收研究生。牛亞南就成為我的第一個研究生。研究生入學后,即面臨著選題和做論文的壓力,我就建議她從文學世家角度研究葉兆言的創作。因選題本身與此書的寫作關系密切,征求了她的意見之后,我決定嘗試帶研究生一起來寫作本書。我將寫作思路和框架設計詳細地交代給牛亞南,并與之討論。然后,我指導她先著手編寫葉兆言創作年譜,從一個個具體的問題和對象來思考和寫作。大到選題、角度,小到字詞表述,我一一進行指導和討論。漸漸地,牛亞南可以入手寫作了。書稿主要部分的草稿完成后,我從六月份至今斷斷續續地進行了核校、修改、完善。
這部書稿的寫作,也可以看作是我指導研究生的開始。讓學生從具體問題出發進行研究,在游泳中學游泳,是極好的方法。而且在指導過程,不僅可以鍛煉學生的寫作能力,培養其研究意識,完成基本的學術訓練,更為重要的是老師的歷史意識、價值立場是會熏陶和影響學生的。比如,在寫作關于“探求者”事件的《未完成的“探求”》一文時,我特別強調自由的和人性的文學觀念是判斷“探求者”事件最基本的原則,事實上,牛亞南寫的初稿就基本遵循了這一原則,而我在后續的修改中又增強了該文章的批判性。
選自《博覽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