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
同房各一心
離婚是陳小翠提出來的。嫁給浙江督軍湯壽潛之孫湯彥耆為妻是父親陳蝶仙心中的門當戶對,那時的大宅門是講究這些的。父親陳蝶仙是與錢鐘書齊名的鴛鴦蝴蝶派著名小說家,又是天生商業奇才,家財無數富可敵國,哥哥陳小蝶也是當時的名詩人。如此的大家閨秀,自然也是才貌雙全,父親的摯友、同為鴛鴦蝴蝶派的著名作家鄭逸梅說:“近數十年,能稱得上‘才媛的,陳小翠可首屈一指。”
出嫁前,陳蝶仙將女兒自13歲起作的詩文集成《翠樓吟草》作為女兒的陪嫁印出,陳小翠也對自己的婚姻充滿著書香情愫和美滿期待。新婚之時,她曾有“馬帳傳經千載事,鹿門偕隱百年心”之句,想象著一番夫唱婦隨的美好姻緣。可是婚后一年不到,她的詩里就多了“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知”和“心曲語形影,何苦如楚囚”的悲思:夫家是想讓這個媳婦做個賢妻良母的,而不是天天埋頭于詩詞繪畫之間。而她除了婚姻之內的鍋碗瓢盆柴米油鹽,也同樣離不開詩情畫意。
但是,一個是浙江督軍的侯門深府,一方為文學大家的宅府地,怎么允許有離婚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發生呢?可是陳小翠去意已決。
湯家見無法挽回,遂提出苛刻的條件:婚后不能另嫁他人。她明白,夫家這是想以此為要挾,其實并不是嚴令她從一而終,只是想媳婦也還門當戶對賢惠稱職,并無大錯,只是一時興起,覺得過了氣頭,也許還可能回心轉意。可是小翠心里清楚,這一生沒有回心轉意的那一天了。在她的心里,始終給一個明媚的人留著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她也更期待的是初戀那樣的紅袖添香,舉案齊眉。
離開湯家的時候月亮剛剛攀上樹梢。她不想大白天驚動太多的人。剛滿周歲的女兒在搖籃里睡得正香,微笑的唇角輕輕向上翹著,似有一個未做完的好夢。
大漠
她的心里其實一直住著另一個男人。那時候,她風華正茂,而他也正同學年少。
顧佛影是父親的學生,天生是一個詩人,渾身上下透著儒雅。那才是她心目中郎才女貌的格調。青梅,竹馬;花好,月圓。他常寫了上句,留下空白讓她續,“兩小鶼鶼,道是無情卻解憐,有多少淺嗔薄怒,濃歡雙笑,蜜語甜言,芙蓉影里愛憑肩,梨渦笑比誰深淺”,數不清有多少詩詞是他們攜手而成的。那才是天藍水清的人間至美。
父親陳蝶仙畢竟是浸染著幾千年的儒家文人的舊觀念,他的文字里寫過太多的悲歡離合,也浸透著清末民初的酸腐,顧佛影畢竟是寒門學子,雖然才華橫溢,卻只可以做學生來光耀門庭,而不是迎回家里做女婿的,同行們會笑話他。
他開始在顧佛影的課上大講禮教,而顧佛影除了心思剔透外,更具有民國詩人的脆弱和自卑,孤傲和決然。他知道,自己和陳小翠的愛情其實只是井月鏡花,脆弱得薄如蟬翼,而書生之憤只不過兩盅小酒、一紙亂語罷了,自古文弱書生只能拿自己的委屈付諸流水。
他只是和老師簡單的告別,之后就去了上海。從此顧佛影這個名字一夜消失,只是上海文藝界卻多了一個叫“大漠“的詩人,風格清秀,讓陳小翠讀得出熟悉的味道。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大漠”這個筆名,其實暗合著與“小翠”的工工整整的對仗,他希望在自己情感的大漠上,始終有一抹翠綠的風景。
可是,緣分不合。“腸斷了,待從今忘也,怎生忘得?”“何曾一日能忘汝,已似千年不見君。”陳小翠雖然舊情依舊,但是天各一方,音信皆無,她只能每天沉于詩書,拒絕了無數的求親者,直到26歲。而她的作品里,也多是如此的悲歡情節,《自由花》里的鄭憐春,《焚琴記》里的小玉和琴郎,也都透著顧佛影的影子。
守到相思重活
杭州離上海不遠,可是山重情重,咫尺卻成天涯。陳小翠搬到父親早年間閑置在蕭山的一處別院獨居,每天門不出、妝不理,她不想見人,更不想花枝招展地讓父親的舊友們動提親的念頭。她只是埋頭書畫之間,每天一詩,詩里是無盡的相思。
抗戰打響后,陳小翠擔心顧佛影的安全,一個人一聲不響地跑去上海,結果她尋遍舊識新知也沒有找到顧佛影的下落,后來得知為了躲避戰亂,顧佛影已經遠去四川任教,這一次,天涯更遠。余下的日子里,她找到了顧佛影的妹妹顧飛,兩個人留在烽火遍布的黃浦江畔,并加入了上海女子書畫會,這是中國第一個女子書畫社團,中堅力量有李秋君、陸小曼、潘玉良等人。她寫詩畫畫,把自己的詩印在書畫會的刊物上,她相信人雖不見,字可傳音,總有一天,她會守到顧佛影出現,循著自己的文字來找她。
1945年秋,日本戰敗,陳小翠也舉辦了多次個人畫展。顧佛影輾轉回到上海,當年那個詩文相和的顧佛影終于尋到了文字的主人。他身邊一直帶著陳小翠的《焚琴記》,給她念其中來世之約一場戲,問她:“這一折,不正是為了冥冥中等到這一天嗎?”顧佛影25年苦守,本以為這段不舍的緣分會在一場家國之難后修成正果,可是舊情還在,卻已是事是人非,愛火再燃也未必還是當年的滋味。
人散
得知舊情人相聚,夫家常來騷擾,并拿出當初小翠親筆簽名的離婚協議書,上面赫然有著不許再嫁的條款,軟硬兼施地一邊好言相勸小翠回心轉意,一邊揚言如果違約,就新賬舊賬一起算。可是湯家已經給兒子另娶,自己當初長房都可以不要,現在回去只做小嗎?何況那個家里根本沒有小翠想要的感情,只有舊宅門里爾虞我詐的齷齪。但是如果自己再嫁,夫家想必也會說到做到,顧佛影如今已經是知名教授、學者、詩人、雜劇家,他前半生苦苦經營的名聲氣節也就因為婚姻毀于一旦。
小翠一連九首《還珠吟有謝》送予當年的未嫁人,其中有“萬煉千錘戛然住,詩難再續始為佳”之句,顧佛影不離不舍,每天在小翠的家門口默立不走。她又寫了兩首《重謝》,以示決然之心,句句詩心血淚,世情凋零之慨,詩中“梁鴻自有山中侶,珍重明珠莫再投”,更是明確告訴這個為自己守到白發的男人,不必再用愛為青春埋葬。
雖然不再談愛,但陳小翠的心還在他這里,惦念關愛備至。1949年顧佛影熬盡心血完成了《大漠呼聲》之后,身體已經憔悴不堪,陳小翠和她的詩社同仁常常到訪,噓寒問暖,更有多首詩詞告慰。病中的顧佛影自知命不長久,有一天請她代自己寫墓志銘,小翠慘然拒絕。
她并不是記恨顧佛影當初的軟弱,歷經家變國變,她只是無力再愛了,沒什么比純粹的關愛和體貼更長久,而愛太疼。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顧佛影是國內知名的雜劇家,新中國成立了,必是會有一番好前程的,而自己的哥哥在中國臺灣,唯一的女兒在法國,她總是擔心有些什么意外的變故,給這個脆弱的男人帶來傷害。
女兒多次請她出國,可是顧佛影的病已經離不開人的照顧了。顧佛影住院時她每天準時出現,陪著他說話談心,說那些年的分別之苦;顧佛影身體稍稍見好,她就帶來紙墨,合作牡丹圖,青春時被浪費了的好時光,此時一一補齊,那些沉淀了太久的情愛,再不用詞語表達了,相守才是最穩妥的情深意長。
如是多年,愛情不老,人卻守不住韶華。顧佛影已經癱瘓,自知不治。臨死前,他將陳小翠寫給他的書信詩詞親付一炬,他說:“不愿小翠負此不好的聲名,為湯家所詆毀。”愛情的純凈就在于“因為相知,所以懂得”。
把書信燒掉是一個痛苦的決定,他猶豫了整整一年才下定決心。那是一個午后,他剛剛送走小翠,便讓護士推著他來到醫院后面的拐角處,點上一把火。他已經很久不喝酒了,那個午后,他特地帶了一小瓶酒。
1955年7月,《元明散曲》由春明出版社出版,這是顧佛影在病中唯一留下來的完整的文字。陳小翠得知消息,親赴出版社給他拿樣書。可是還沒等她帶著書回來,顧佛影已經含笑九泉。
“萬恨千愁,未敢從君訴。花落花開,轉眼成今古。襟上酒痕都洗去,夢痕卻在心深處。情比冰輪潔。心上清輝終不滅,照人終夜如明月。”小翠的詩里再沒了顏色。雖然她拒絕談愛,可是愛可曾有一天離開過她的心底?她開始深居簡出,不理世事,每天整理詩稿文集,買菜做飯,針織漿洗過后,她會坐在巷子口,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13年間,顧佛影的墳上總是清爽干凈的,她每周一次去掃墓,陰陽相隔地陪他說會話。直到1968年的深秋,她在自家的廚房里打開了煤氣。
煤氣的味道有一點腥臭,卻讓人在窒息的瞬間感覺愛情很近,也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