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為君故

月下嬋娟

一：不如不遇傾城色

秋白一箭射出時，策馬在前已近敵國邊界的林靜之突然回了一下頭，明明可以跑過射程之外的人因了這樣的回顧，就被那呼嘯而去的箭矢正中心頭。隨著馬背上的人跌落草叢，秋白心里也有一處隱秘轟然跌落。他持弓的手直直伸出，似乎想自黃沙衰草中抓住什么，用力地攥緊，除了視線盡頭那人最后的微笑外，一切都只成一場虛空。

權勢滔天仿若帝王親臨的江大人端坐馬上，仿佛剛從年少青澀的昨日走到今朝，然而一回首，卻是漫長的十五年。

心頭影像還擱淺在那年長安城外的春花正好，林家的公子縱身下馬回眸一笑，將眾生傾倒。彼時圍觀的人群里掌聲不斷，對江秋白來說，就是故事的開端。

陌上花開緩緩歸的江秋白同妹妹欣賞著長安風物，隨父舉家而來遷入京中的文弱書生決然想不到天子腳下會有人如此膽大包天。那地痞無賴伸手攔住妹妹時他急得束手無策，縱然父親彼時已是一介京官，但兩袖清風生性耿直的父親沒有派人保駕護航，而他平素讀過的詩書也沒有教過他面對此種情況要該怎么辦。

嚇得花容失色的妹妹在歹徒手中高聲叫著“哥哥——哥哥——”，單薄瘦弱如一竿江南翠竹的他沖過去。言語下作的一群人團團圍住他，比之調戲良家婦女更甚，他耳聽得“這位公子風流俊俏面如桃花……”雙手被人扭住之際，一騎馳來，馬鞭輕響，白衣颯沓，滾倒在地的混混們便作了鳥獸散。

那是秋白與他的初見，端正衣冠長揖在地的少年說著“謝英雄相救之恩”，大踏步走上來的人抬起他的雙手，先于他的相貌，秋白感知他雙手的力度和薄繭，一抬頭，那是與春山秋水的一個照面。

五陵年少白馬輕裘的公子在略微的愣怔后從容微笑，秋白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這樣的微笑里忘記了父親不得飲酒和晚歸的訓誡。

將妹妹送回家后的秋白步下臺階，看著斜陽里倚馬而立的少年，分明年歲相仿，身上卻有著他不曾有的沉穩雍容。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在清酒的芬芳里他知道了對方的名字，林遠。他笑言：“你也可以叫我靜之。”

他念著他簡潔悠遠的名字，并不知道，這于王朝是一個何等顯赫的姓氏?！霸谙滦战麧?，小字秋白。靜之兄也可以叫我秋白?！?/p>

一見如故微笑對視的少年開懷暢飲，拋下諸多的顧慮和人前的扭捏，秋白想著詩仙的句子，“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在許多年后，得意的秋白站在王朝之巔，美酒笙歌，卻再也不曾如此的醉過。

那夜靜之送他回家，醉得迷糊的人俯臥于馬背上，月光皎潔，高樓上傳來歌女柔婉彈唱聲：“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二：春水映梨花

醉后復醒的秋白在自己房中看著穿窗而過落于床前的明月，聽那馬蹄聲聲叩響長街，懊悔自己平時的縝密周全，如何就在那人離去時沒有詢問他的一切。擁被而眠的江家公子，在輾轉反側中思慮了一夜，這遼闊的紅塵，他要如何再去找到，失散的友人。

父親聯系到的書院據說有不世出的鴻儒，對于自己從小就天資聰穎的兒子，江父相信其必能大有作為光宗耀祖。

秋白整衣正冠在門外準備拜見夫子時，有清銳的劍氣聲割裂那個清晨。管不住腳步的少年推門而入，繞過九曲的回廊和扶疏花木，見一人玄衣英朗，正于庭中舞劍。專心致志的少年像是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金色晨曦中閃轉騰挪，劍如飛鴻。往后的秋白常常會想，大抵太看重一個人，太看重一份友情，就會想把自己活成他的樣子。他下定決心，他要飽讀詩書，亦要弓馬嫻熟，這樣才可以和他比肩。

秋白在這重逢知己的狂喜中浮想聯翩，不期然那持劍的少年倏地轉身，行云流水的劍招承接住一朵飄飛的梨花，堪堪停在他的面前。“青山書院歡迎江公子！”挑眉微笑的人看著他，仿佛了然他這許多時日的想念，而他，亦如他這般的期待惦記他。

那真是人生中最好的日子，花團錦簇、斑斕多姿，因為有了林遠林靜之，生活才會如此不同。夫子贊揚他的文章，通篇錦繡風骨清奇。而這些，遠遠比不上靜之說一句，秋白你今天的弓開得很好，馬步也扎地很穩。豆大汗珠從濡濕的鬢發中滾下來，靜之不忍他這般辛苦，網開一面地說秋白其實也可以明天再練。倔強的少年挺立如山野嘉樹，他是想壯志凌云一飛沖天，只是從未告訴他，更為能夠和他比肩。

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那日他和他上街采買筆墨，終日勤學苦讀的人再怎么端方君子，看到那京城小吃也邁不動步子。不過為了一串糖葫蘆，他害他落入陷阱，遭人襲擊。初見那日調戲他和妹妹的一幫人，將他們堵在巷子里。

長棍掃過來時秋白毫無所覺，直到它帶著風聲落到靜之腿上，“啪”地折斷。被護于身下的秋白感覺到面前人的輕顫，才后悔自己的遲鈍。

暮色漸濃的長巷中殺機四伏，對手有備而來，而他們赤手空拳，為了救傻瓜一樣的他靜之才會受傷。秋白按住他的腿，喚一聲“靜之”，喉頭便哽咽。

“走！”伏低在暗處的人推了他一把，迎面有刀刃閃爍寒光，操起短棒迎過去的靜之一瘸一拐，他一度以為自己根本不能再站起來，可誰讓那明月東升，攀過圍墻的月光照見了秋白眼中的淚光。

被人纏斗著的林靜之以為舉著糖葫蘆抹眼淚的江家少爺已經跑遠了，回頭一瞥卻發現他還站在明月中。短棒隔開對手的大刀，他腿傷得骨頭都要碎掉，氣急敗壞地沖他吼：“快走?。∧氵@個笨蛋！”

笨蛋舉著一根長棍呼嘯而來時嚇倒了不少敵人，林靜之靠墻站著，從不知道江秋白有這樣的狠厲和拼命。他是那樣風雅如玉的人啊。

秋白拽過林靜之的手狂奔時，滿掌潮濕，心噗通噗通地狂跳。相攜著翻過那道攔路的圍墻，他們幾乎是以滾倒的姿勢跌落塵埃。被抱在懷中毫發無損的秋白于明亮月光中，看到墊在自己身下的靜之皺起眉頭，那春山秋水從不曾被吹皺的堅毅眉目隱現痛楚。

他為他斷了一條腿。修養的時候，臥于藤椅上的佳公子渾身纏滿白色繃帶，不良于行。蘆葦搖曳的水塘邊有單腳的白鷺亭亭玉立，秋白便笑他：“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endprint

四：從開始到現在

如果光陰能夠止于流水，如果春夏秋冬不再更迭，如果江秋白不是吏部江大人的兒子，如果林靜之不是長公主府長孫這樣的權貴。

秋白從來不知道為官清廉耿直的父親有一天會被扣上貪贓枉法的罪名，這兩袖清風的戶部尚書找不到任何向帝王申訴的機會，金杯盛著的鴆酒安放在桌案上，留有全尸是他的對手們最后的仁慈。

江家端莊賢淑的太太拜了祖宗祠堂出來，對立在堂下帶著一隊虎狼之師抄家滅族的林小侯爺揮過去一巴掌，清脆響亮，林靜之被打得側過臉去，卻只是淡然抬手拭盡了唇邊血痕。

江秋白跪在地上，一步步爬向他，曾經那樣清朗溫潤的聲音空洞地說著：“小侯爺，你相信我，我父親真的沒有做過……”皎如秋月潔如白雪挺秀如風中翠竹的公子，低到塵埃泥濘里，枉然地證明著父親和全家的清白。

江父飲下毒酒的時候，高高在上的小侯爺仿佛不忍直視，他折轉步伐，秋白掛在他的腳上，在地上拖行，淚水縱橫滴落的地方，是當日靜之曾經為救他斷過的腿傷。

江家太太抽出那把佩劍命中心臟時，秋白撲過去聲嘶力竭地喊叫。他伸出去承接母親的手，卻只摟住滿掌血腥。

溫熱的液體濺上那滴落著秋白眼淚的傷處，名叫林遠的小侯爺仿佛突然站立不住，他踉蹌地扶墻靠著，沉默的臉上，不肯再有什么表情。

連小妹也不能幸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一根白綾，在房中結束了柔嫩如春草的性命?！磺兄灰驗樗?，他這情同手足交情過命的知己要落井下石趕盡殺絕。

“想要報仇，就好好地活下去啊，活著來找我?！币粺o所有渾渾噩噩的秋白在陰暗里茍延殘喘，榮耀光鮮的林小侯爺走過來，面帶鄙夷語聲譏刺。

恨如短刀日夜在秋白的心口上分秒磋磨，而他不明白，他這般的恨，有幾分是為了家人的慘死，又有幾分，是源自林靜之對他們友情的欺瞞與背叛。

五：子夜吳歌

他是潔白的秋月一輪，終于在考官與帝王的驚嘆聲中冉冉升起，傾倒一個王朝的目光。二十一歲的狀元郎，身披紅袍帽插宮花，為了這一天，他咬牙堅持了太久太久。命運終于對他露出飛黃騰達的曙光，而他的血海深仇——林遠。林靜之。他咬牙切齒著這個名字，下意識地在滿座衣冠中找他。錦衣蕭然的小侯爺在玉樹瓊花后淺酌一杯酒，似察覺到故人的目光，隔著遙遠人群，舉杯遞過來一個笑意。風聲止歇，笙歌都散去，秋白不肯承認，彼時有溫煦春風浩蕩十里。

隔座有權貴輕拍他的肩，連喚三聲“江大人”，他愣怔地回眸，才知曉自己已成皇上看中的，如日中天的江大人。

他勤勉、努力、認真、堅持，為了這個王朝的氣象萬千不遺余力兢兢業業。他飛速地升遷，年輕而又才華橫溢的秋白大人終于成長為帝王的左膀右臂。

大刀闊斧改革新政的帝王對秋白委以重任，在將那些門閥世家統統清洗過一遍之后，秋白終于等到他，那日夜掙扎在他心口上的名字，那個人，林遠林靜之。

老態龍鐘的長公主早已薨逝，林侯府日益衰落，昔日聯手逼迫他父親含冤而死的一派權貴也已風流云散。

他帶著那一紙詔書，星夜兼程，風塵仆仆。

太想看到他哀嚎求饒，看著他后悔，痛哭流涕追悔莫及。官袍鮮艷的欽差大人在邊關的營帳里負手站立，冷眼打量著黃沙衰草中的小侯爺。十五年的辛苦歲月，從初見至今朝，他以為錯的只是開始，哪知錯到了結尾。那樣俯仰于天地之間卓然不凡的男子，在得悉他的來意之后選擇叛逃。

他根本未曾想過要他死，哪怕如此的恨，如此如此的恨。秋白閉著眼睛想，除了對江家和自己殘忍，林靜之真的是一個太精彩太優秀的人。

秋白彎弓搭箭，輕轉手中扳指，瞇眼看著遠處騎馬飛奔的人。是這最后的一瞬，他以為他定然會遠離了他的射程。箭矢破空而出，是他親手教給他的技法，而他茫然看到，林靜之微笑回頭。

從此江秋白貴為丞相，君臣同心，無人再達到他的巔峰。當然，也無人再知道，當年答應皇上痛下殺手覆滅江家滿門以平衡朝堂勢力的林小侯爺，是如何自尸骸滿地中救回了他的性命。

林靜之同樣不可能不死。在一顆叵測的帝王心里，需要的只是絕對的忠誠。他策馬駛往敵國的方向，等待著秋白的那一箭，貫穿他十五年前初見一個人時就已注定的命運。

“靜之兄，你的理想是什么？”

長街寂靜，明月如銀，身側那青澀如柳枝的少年拉著他的袖子問。

“你的呢？”他笑而不答，看滿天星光墜落在那雙明眸里。

“我要這王朝更氣象萬千，這帝國更強盛清明……”

江家的公子好像是醉了，說了那么遙遠恢弘的話。卻根本沒有聽見，旁邊的少年彎下身，微笑著說：“好，我來幫你完成?！?/p>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