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的面子工程

沈鎖鎖

我爸是個愛面子的人。那些年，他也確實春風得意。兒子在上海注冊了裝潢公司，女兒畢業后在魔都當了記者。何況我們還是開著小車回的老家。

那時，有輛私家車在偏僻的小縣城還算稀罕的事。我爸臉上笑成一朵花，但我聽著鄰里鄉村或羨慕或嫉妒的恭維聲，有點不自在。一輩子呆在老家的鄉親們不知道，我家的實際情況，遠沒有看起來的這么風光。

我哥的確是開了公司，不過那會兒，員工只有兩個人。我也確實是在魔都做記者，不過是在一家不知名的網站采寫娛樂八卦。還有我爸他自己，在上海做了十幾年工程，說到底，還是最底層的農民工。而那輛轎車，它是二手的，總共花了不到六萬塊。

我勸我爸，炫耀要謹慎，別到時自己收不了場。我爸沒理我。

這不，村里要修路，我爸一個人出了三分之一的修路費。而村里要建祠堂，他給的錢也最多。親戚們更是“有困難，找老余”，今天大姑家娶媳婦要借錢，明天表叔家造房子來借錢，死要面子的老爸，從來都是來者不拒。

過個春節，他辛苦了一年的積蓄，已經囊中羞澀。回去的時候，我暗自嘀咕：“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爸聽到了，扭頭看了我一眼說：“人活一張皮，你懂什么？”

2015年，我爸再次風光了一把。這一年，公司接了幾個大工程，賺了一些錢。我爸當機立斷決定買房。而且，全額付款。房子買在離上海最近的昆山，地鐵直達魔都。過年的時候，親戚們口口相傳，老余家在上海買了房，真是有出息。

我爸樂呵呵地接受別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他們說著說著，話題轉移到我身上。有人問：“小妍呢，有男朋友了沒？工作怎么樣？”我爸立馬打開了話匣子。他說我工資年年漲，現在已經是小領導，月薪一萬五。男朋友當然有，還是上海人，長得又高又精神。公公婆婆對我都很滿意，催著我結婚，但我腦子抽筋，還想再忙兩年事業，一直拖著。

我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我確實有個上海男友，長得不賴，對我也很好。但問題是，我那未來的公公婆婆什么時候對我滿意了？實際情況是，婆婆反對男友娶我這個外地姑娘。如果不是男友堅持，我倆早被“棒打鴛鴦”。

有時覺得，我爸活得可真夠累的。

時間走到2016年春天的時候，在男友的努力下，準婆婆終于松口，答應讓我們結婚。不過買房的首付以及裝修的錢，必須兩家平攤。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爸提這件事。

那時，家里的狀況跌入谷底。手頭積蓄全都壓在房子上，哥哥公司的資金鏈一斷，壓根就沒法接工程。最要命的是，去年年底投入的一個樓盤裝修，成了爛尾樓。我爸一夜之間急得白了頭。

有天，我回家里吃飯。我爸突然問起我結婚的事，我心里煩躁，一時沒忍住就把準婆婆的要求說了出來，然后朝他嚷：“你在親戚們面前夸下海口，現在好了吧，哪天要是分手了，看你怎么圓謊？”我爸厲聲呵斥道：“誰說要分手？”見我一副委屈得要掉眼淚的樣子，他的語氣又柔和下來：“放心吧，有爸在呢。”

8月底，工人開始集體討薪，認真一算，公司欠下的是一筆巨款。我爸在這個時候，回了一趟老家。外婆說，那幾天，我爸不知怎么突然撂下面子，一家家去討債。這些年，親戚們借的錢，加起來竟有二三十萬。我爸從未開口讓他們還錢，對他來說，那是有損面子的事。但現在，他什么都顧不了了。我沒辦法想象這樣的畫面。但實際上，這件事確實發生了。

我爸賣掉了老家的房子，賣掉了車，再加上從親戚那籌回來的錢，不僅還清了欠下的債務，讓公司有了一小筆啟動資金，我的嫁妝也有了著落。

那段時間，我爸時常躲在陽臺上抽煙。有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借著酒勁，我爸又擺出一副很酷的樣子，對我和哥哥說：“看到了吧？有老爸在，就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但下一秒，他的神色又黯淡下來：“不過爸爸老了，以后還是要靠你們自己。”

我聽著，有眼淚掉下來，而哥哥也紅了眼眶。這些年，我一直有點瞧不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爸。可當兒女面臨困難的時候，他本能地就放棄了自己的面子工程。這就是父親，不管他多愛面子，心里裝著的還是兒女的幸福。